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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苦笑了一下:“糖蒜。”
立刻就拿来了,还带着辣酱,店伙带一种敬畏而怀疑的神情看着。青山慢慢地剥蒜。监视者在他们的桌上毫无顾忌地看着,不用避讳,因为周围每一个人都在觑着那个剥蒜的老头。
二组丙:“我瞧那家伙真是一副要全吃下去的架势。”
二组甲:“我瞧不像。”
二组乙:“他是老饕,老饕的吃是食味,甚至闻味看味,不是你们这帮粗人全吃到肚子里。你瞧他吃得地道,蒜剥完了不吃,放一边。为什么?蒜味太冲,怕破了原味,那是吃到一半时解腻的。你们猜他先吃哪碗?掰得最粗的还是掰得最细的?”
二组甲:“最细的,味也细腻。”
二组乙:“你们来吃这个就是王八吃大麦,最粗的,最粗的才是原味。”
二组丙:“你看你看,他吃最细的。”
碗太重,青山把搓的那碗拖过来,看了看,叹了口气。
二组乙有点下不来台:“装相装到了天上,原来是个银样镴枪头的外行。”
二组甲:“我瞧人是个内行。你看他吐口气干什么?这里空气油大,他清出来好尝味呀。”他冲乙笑着,“天下内行都是胡说八道的内行。”
他们说什么尽管说,青山只是埋头吃着,从他的表情根本看不出香甜。
教堂里,洋芋擦擦端了上来——所谓洋芋擦擦是延安地区特有的一种食物,洋芋混合了面粉蒸熟,蘸上点酱油醋便吃。它也许是穷人家的美食,但对天外山帮众来说,最多是一种可以充饥的将就物。时光对它毫无胃口。
门闩:“二号已经开始吃他的羊肉泡馍……我们是不是也顺便吃点擦擦?”
时光心不在焉:“你们吃。”
留了两个手下在电台上执勤,这边锅碗瓢盆交响。
青山终于直起腰来,打了个饱嗝,周围的食客难以掩饰失望的表情——三碗居然还剩下两碗半。青山吃了一瓣糖蒜。
二组丙:“闹半天是个连自己能吃多少都不知道的傻瓜。”
二组甲:“慢来慢来,你慢慢看来。”
青山吃完蒜,定定神,双手把碗捧了起来。那又是个惊人之举,因为碗太大,这里的人从来是以头就碗的。然后他开始往嘴里倒。店伙停了手上的活计,看着这长鲸吸水似的吃法,直到旁边的客人捅他。足足过了几分钟,青山终于把那个空碗放回桌上。他又叹了口气。
二组们面面相觑:“我觉得老家伙是真要吃完。”“怎么讲?”“掰得细的先吃,因为好下肚。我猜他往下吃不粗不细的那碗。”“你这回真说对了。”
青山拖过不粗不细的那碗,把所有辣酱全倒了进去,然后拌着,一碗泡馍成了红色。
二组乙叹气:“暴殄天物。放那么多辣椒,再一通胡搅,味道全完了。”
青山刚吃了两口就开始擦汗,那是辣出来的,他边擦汗边吃。
二组甲:“我觉得……”
二组丙眼都不眨地盯着青山那厢:“什么?”
二组甲:“老家伙真的不是在吃泡馍,他压根儿是在跟泡馍打仗。”
确实,青山更像在跟泡馍做决死之战。他在强忍之下又打了个声震四座的嗝,他歉疚地点头笑了笑,一只手伸到腰间松开腰带。
教堂里,门闩把一碗洋芋擦擦放到时光面前,时光的表情近乎仇视。他忽然站了起来,把扔在一边的枪插进腰间。
时光:“早吃完快干活。我出去吃。”
门闩:“出去?这镇上哪还有店子?”
时光:“你真把欠记当碉堡了?那是饭店,只要有钱,欠记是能点菜的。”
门闩哑然,他立刻明白了时光绝不是去吃顿饭那么简单,以时光的做事方式,这多半是他计划之中的。
门闩:“你不盯二号了?”
时光:“盯二号的人还少吗?与其在这儿摸不着头脑,不如去瞧瞧一号,反正一二三号彼此息息相关。”
门闩推开碗,站了起来。又有几个手下站了起来。
时光:“你不用去,你们谁都不用去。我巴不得一号发难,那就用不着杀牛了,我今天就杀个人来给你们下洋芋擦擦。”
食摊上,青山在流汗,汗水滴进了碗里。旁边放着两个空碗,他现在在吃第三碗,刚起了个头。汗水流进眼里,青山眼里的世界已经有些模糊,似乎有个人在看着自己,青山定了定神,发现是店伙。
店伙:“老爷子您没事吧?”
青山:“几年没回来了,在外边想的就是这口。”
店伙:“再想这口,也不是这么个吃法。”
青山叹气:“这么吃好吃。”
店伙:“求您别吃啦。刚开始我觉得您吃糟践了,这会儿我怕吃出人命。”
青山:“没糟践,原汤化原食,全在肚里,哪能糟践呢?”
店伙:“你是要多了怕浪费对不?难得您这么捧场,这第三碗不要钱。”
青山:“我是还想吃。只要控控就好。”
他想站起来,可没成功,店伙帮他把凳子搬开,青山扶着桌沿才把自己撑了起来。他转身,二组的人闪电般把目光挪开。他看了看天空,天空很模糊。他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已经是目光都没有焦点了。
所谓控食只是个心理疗法。青山吸了口气,转身,看着那碗泡馍,再次坐下,腰已经弯不下来了,他费劲地把碗端起来。身后的窃窃之声成了惊诧的啧啧之声。
青山苦笑。人们很长时间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一个人低头在盆大的碗里,传来咀嚼声。他终于把碗里的馍和着肉都咽下肚,因此宽慰地吸了口长气。周围哑然。
店伙把一大碗醋给端了过来:“老爷子喝点醋,醋化积食……”
青山:“原汤化原食。”
他喝光了碗里的汤,往后仰了仰,给人的感觉是他立刻就要仰天倒地死掉,但是他及时扶住桌子,然后站了起来。
青山:“好吃。好吃。好吃。”接连三个好吃,摇摇晃晃想要走,然后又想起来,“没给钱呢。”
青山把钱放在桌上,一向佝偻的身子已经完全撑直了,人们可以看见衣服下他肚子的轮廓,而他一向是个精瘦的人。他摇摇晃晃,喝醉了一样,店伙只好把找的钱塞在他手上。
这样一个食客让人们不得不目送。二组木然地看着,乙忽然想起来,捅了甲一下,他们追上去。
青山蹒跚地在家乡的街巷走着。
两棵树,欠记,桌上摆着刚炒得的菜:葱炒鸡蛋、切片的风干羊肉、一点青菜。时光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晚餐,小欠在一边诚惶诚恐地看着他。
时光:“欠老板?”
小欠一向就弯的腰弯得更低了。
时光:“去对面给我们天外山做饭吧?”
小欠一脸哭相:“不敢不敢。”
时光:“得了得了,我瞧你那一脸死相。”
他撩开衣服掏什么,小欠扑通跪地。
时光莫名其妙看看他又看看自己,发现掏东西的时候露出了他的佩枪。
时光:“怎么就能这么孙子?……拿去拿去,省得你担心我不给钱。”
他把两块银圆抛到桌上,一直等着银圆滚到地上小欠才敢去捡。
小欠:“哪里会哪里会。”
时光看了看四周,小欠的父亲正把他们的晚饭摆上桌:咸菜、稀粥和几个窝头。
时光:“就你们两个吃饭吗?”
小欠也知道他是明知故问,看看往通铺的门帘:“还有姓何的客人。”
时光乐了:“对了。那个半死不活却总死不了的,连水都没得喝的叫花子。”他大喊了一声,“何思齐,出来吃饭了!”
过了会儿,芦焱撩开帘子出来,先看时光一眼,然后去帮欠爹拿餐具。时光转了身开始吃饭,那边终于也安生地吃饭。时光往那桌看看,小欠立刻停了吃饭卑微地点头。时光离开了自己的桌子,他对那桌上的咸菜发生了兴趣,夹了一条放进自己嘴里。小欠和欠爹立刻站了起来。芦焱坐着,慢慢地去夹另一条咸菜。
时光:“这个不错。”
小欠:“老爷你端走。”
时光真把咸菜端走了,但把他的羊肉拿了过来:“跟你换,我不欺负人。”
芦焱因此瞧了他一眼——芦焱脑袋上还裹着破布。
时光:“只欺负我的敌人。”
芦焱有一个看似微笑的表情。
时光:“笑得一副缺铁的德行,我拿枪子儿帮你补补?”
芦焱:“我缺的是铁,你缺的是德。你是不欺负人,连欺负都省了,直接杀掉。而你们要对付谁,比如说欠老板吧,只要宣布他是你的敌人就好了,方便极了。”
小欠立刻申辩:“我不是!”
但是那两个人都没理他,时光也在微笑。
时光:“好极了。早烦了你那副何思齐的熊样,死共党。”
芦焱:“你又弄错了,我还真不是共产党。乱世风雨一蚍蜉,命不是自个儿的,可心肺总算还是自个儿的,如此而已。”
时光击掌叫好:“说得好!字字珠玑!瞧你老兄也是一个还能做得出梦的人,真该浮一大白!”
然后轰然一声枪响,却是这老兄叫好声中在桌子下开了一枪。小欠和欠爹跳将起来,时光大笑。
时光:“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