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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句话说,这件东西给我们指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我们不能称之为艺术,因为它没有形式,也不能称之为宗教。它是什么呢?我一直不停地琢磨这枚饰针,但一直琢磨不透。显然,我们的语言里没有给这件东西命名的词汇。因此,罗伯特,你是对的,这的确是一件完全崭新的真品。”
“明白。”齐尔丹说。
真品,齐尔丹想。对,当然是真品。这我知道。但是其他的——
“没有历史意义,也没有艺术和审美价值,但是有某种超凡脱俗的价值——真是奇妙。罗伯特,恰恰正是因为这是一件可怜的、不起眼的、愚拙的、看上去没有任何价值的东西,才让它拥有了悟。事实上,悟常常存在于最不起眼的地方,存在于基督教所说的‘被工匠摈弃的石头上’。有时我们能在一根旧拐杖,或者路旁一个生锈的啤酒罐上体验到悟。但是上述情况中的悟来自观者自身,是一种宗教体验。而在这儿,是工艺师把悟融到了这件东西里,而不仅仅是看到东西里本来就有的悟。”保罗抬起头,“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有了这些体会,”保罗继续说,“我又把先前那帮生意上的朋友请到这儿来。就像刚才对你讲的那样,我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地跟他们说了一遍,没有任何花言巧语。这个问题很重要,因此必须把我的所感所悟告诉大家,无需虚礼客套。我要求大家认真听。”
“是的。”齐尔丹说。
齐尔丹知道,对保罗这样的日本人来说,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别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个工艺师的手上有悟,”保罗说,“他让这种悟流入到这枚饰针里。可能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单纯地觉得这枚饰针称心如意而已。这是一件完美的东西,罗伯特。对着它默想,我们自己也能获得悟。我们能体会到一种安宁。这种安宁不是来自艺术,而是来自某种神圣的东西。我想起在广岛的一个神龛里,放着某个中世纪圣人的一块胫骨,供人瞻仰。但这是一件工艺品,而那只是一个遗迹。这件东西活在当下,而那块胫骨只是存留下来。自从上次你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深思默想。我终于领会到了这件东西的价值,这种价值和所谓的历史价值完全不同。我受到了深深的感动,这点你可以看得出来。”
“结果令人满意。”保罗说,“他们在我的一再劝说下接受了我的观点,理解了我给他们描述的那种体会。所以我的辛苦是值得的。做完这件事,我就罢手了。就这些,罗伯特。我累了。”他把饰针放回盒子里。“我的责任到此为止。我已经尽心尽责了。”他把盒子推给齐尔丹。
“我想您是对的。”齐尔丹说,一边极力回忆悟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日语词汇——是汉字。是智慧,他想起来了。或者是领悟的意思。不管怎么说,这是个褒义词。
“先生,这是您的。”齐尔丹忐忑地说。眼下的情形是他以前从未经历过的。一个上层社会的日本人把别人送给他的礼物捧上了天——然后又把它退了回去。齐尔丹感到自己的腿在颤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站在那儿摆弄着自己的袖口,脸涨得通红。
“这东西里面没有禅寂,”保罗说,“也不可能有。但是——”他用指甲碰了碰这枚饰针。“罗伯特,这东西里面有悟。”
保罗平静地、不留情面地说道:“罗伯特,你必须以更大的勇气面对现实。”
齐尔丹点点头,看着这件东西。但是保罗仍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
齐尔丹脸色苍白地嗫嚅道:“现在我心里乱七八糟——”
“但是——”保罗说,“几天来我一直在仔细研究它,并且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它。为什么会这样?我自己也不禁要问。按照德国心理学测试的说法,我甚至没有把我的精神投入到这个没有形状的东西上。我依然没有看到它的形状或者形式。但是它却体现了几分‘道’的精神。你明白吗?”他招呼齐尔丹过来。“这件东西给人一种平衡感。整体的张力是稳定的。平静安宁。也就是说,这件东西能和整个天地和睦相处。它从天地而来,因此有一种内在的平衡。”
保罗站起身来,面对着他。“听着,现在是你的事情了。你是这件东西,还有其他类似东西的唯一代理。还有,你是内行。你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好好想想,或许可以求问一下《易经》。然后再研究怎样在你的橱窗里布置这些展品,还有你的广告,你的销售方式。”
齐尔丹点点头。
齐尔丹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保罗一边仔细看着饰针,一边继续说道:“这种反应也很容易理解。这只是一块金属,熔化后没有任何形状。它什么东西都不像,也没有经过任何精心设计,只是一块没有固定形状的东西。可以这样说,这东西只有内容,没有形式。”
“你会找到办法的。”保罗说,“你必须想办法让这些东西被更多人接受。”
齐尔丹点点头。
齐尔丹大吃一惊。这个人对我说,我有义务为埃德弗兰克珠宝定做公司负道义上的责任。这就是日本人神经质般的古怪世界观:在保罗·香庄良思看来,对于珠宝首饰工艺品,无论在经营上还是精神上,都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否则就无法接受。
“那天你把东西拿过来给我看的时候,”保罗说,“我在暗地里也笑了。当然,没让你看见,以免你尴尬。你应该也能回想起来,那天我表面上一直含含糊糊的。”
最糟糕的是,保罗代表日本核心文化和传统,当然具有权威性。
齐尔丹没有吭声。
责任,他痛苦地想。一旦承担起了责任,他的下半辈子就脱不了干系,直到他进坟墓为止。保罗——如愿以偿,不管怎么说——已经尽了他的责任。但是齐尔丹的责任,啊,却是没完没了了。
“那些人笑了,”保罗说,“都笑了。”
他们是精神错乱,齐尔丹心里说。举例来说,他们绝不会因为责任而去帮助一个贫民窟里受伤害的人振作起来。怎么评价这种责任心呢?这是日本的民族特色。一个民族,你让它复制一艘英国的驱逐舰,它连驱逐舰上锅炉的修修补补也复制下来。这样的民族有这样的责任心,不足为怪。
齐尔丹鞠了一躬。
保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在齐尔丹长期养成了习惯,不会轻易流露自己的真实感情。他脸上的表情温和沉着,这样的表情正适合眼下的情形。他可以感觉到脸上的面具。
“你想听听那些人的反应吗?”
简直是一场噩梦,齐尔丹想。一场灾难。还不如让保罗以为我在勾引他太太。
“对,是这样。”齐尔丹说。
贝蒂。现在她再也没有机会看到这枚针饰了。他原先的计划也破产了。悟和情欲水火不容。正如保罗说的,悟是像遗迹一样严肃而神圣的。
“我自作主张地把它拿给生意上的几个朋友看了。”保罗说,“对于美国文物或者一般的工艺美术品,他们和我有相同的品位。”保罗凝视着齐尔丹。“当然,他们谁也没有看过类似的东西。正像你说的那样,这样的当代工艺品还没有打出名气。我想你还对我说过,你是这种产品的唯一代理。”
“我把你的名片给了那些生意上的朋友,每人一张。”保罗说。
保罗打开盒子,拿出那枚饰针,仔细看了起来。他把饰针对着光线,翻过来掉过去地反复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