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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为这只是一桩有关塑料的生意,他想,来的只是一个重要的模具销售员。神谕预测对了,并且给了我暗示,但是——
“齐尔丹先生,”田芥先生说,一边把他的公文包放在柜台上,拉开拉链,“我希望折价交换一件几年前买的东西。我记得你这儿是可以这样操作的。”
“把他的衬衫脱了。”一个声音说道。显然是大厦里的医生。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田芥先生笑了。语气就是一切。
“真是惊喜,不胜荣幸。”齐尔丹放下手中的活儿,绕过柜台走到外面。一样的招呼,一样的礼仪,什么都一样。但是齐尔丹感到今天的田芥先生有点不同寻常。确切地说——变得沉默寡言了。齐尔丹想,看来是修养提高了。以前总是咋咋呼呼的,焦躁地忙来忙去。或许这是个不好的征兆?
田芥先生想,这是否就是答案?人体的奥秘,人体自身的奥秘。现在是时候退出了,或者是时候部分退出了。一个我不得不顺从的天意。
“齐尔丹先生。”田芥先生也鞠了一躬。
神谕最后是怎么说的?那天,两个德国国家安全警察一死一伤躺在他的办公室里。他询问的时候,神谕是怎么回答的?是中孚卦第六十一:内在的真实。卦上是说猪和鱼,但猪和鱼是最没有灵性的,这讲不通。原来是指我,《易经》说的是我。我永远都不会完全弄明白。神谕的特点就是这样。也许现在的情况就是内在的真实?我目前的遭遇就是内在的真实?
“田芥先生。”齐尔丹边打招呼,边鞠躬致意。
我要等下去,要看个究竟。要弄清内在的真实到底指的是哪一个。
他来到齐尔丹的商店。我跟这儿打过不少交道,他付钱给车夫的时候想到。为公为私都没少来。他提着公文包快步走进商店。齐尔丹先生正用布擦着一件工艺品。
或者两个都是。
让自己解脱吧,他兴奋地想到。若是枪不在了,过去所有的一切也该烟消云散了。因为它不仅存在于我的心里。它——正如历史真实性理论常说的——还存在于枪里。枪是我和过去之间的一个媒介!
那天晚上刚吃完晚饭,一个警官来到弗兰克·弗林克的牢房,打开门,让他收拾桌上的东西。
他叫了一辆三轮车,让车夫把他送到蒙哥马利大街上罗伯特·齐尔丹的商店。让我们看看还有没有留下一丝线索,证明我的自然天性还在。或许我能想个办法控制我的焦虑:用这把枪换一个更有历史价值的东西。对我来说,这把枪带有太多的个人主观历史……而且都是错误的历史。但是这段历史到我这里就终结了。没有人能从这把枪里再获得那样的体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不一会,他就走出了卡尼警察局,来到人行道上。周围是匆匆来往的行人、大声吆喝的三轮车车夫、公交车和喇叭按得嘟嘟响的小轿车。天气寒冷。每幢大楼前面都有一个长长的影子。弗兰克·弗林克站了一会,然后不由自主地和等在人行横道区的一群人一起过了马路。
他问自己:我是否丧失了乐观的态度?就因为我不能忘记自己曾经杀过人,我的天性就彻底改变了吗?除了对这件藏品的看法,所有的收藏都变味了吗?收藏可是我的人生支柱……哎,一个让我如此痴迷的领域。
被抓得稀里糊涂,他想,没有缘由。现在又放得稀里糊涂。
强迫恐惧症想支配我,我也想支配它,他想。
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包衣服、皮夹、手表、眼镜盒及其他私人物品交还给他,然后又去忙另一件公务:一个上了年纪的醉汉被从马路上抓了进来。
“谢谢。”他把公文包落在缆车里了。他伸手接过公文包,然后鞠了一躬。缆车哐啷哐啷地开走了。他想,包里的东西可是很值钱的,里面有千金难买的柯尔特点四四收藏手枪。枪他一直随身带着,以防图谋报仇的德国国家安全局的恶棍们趁他落单的时候对他下手。一切皆有可能。但是——田芥先生觉得,尽管发生那幕惨剧,这种防备也还属于神经过敏。他拿着公文包沿街行走,一再告诫自己:我不能让强迫恐惧症控制自己。但他怎么也摆脱不了。
真是奇迹,他们居然放了我。完全是侥幸。按理我应该被押上飞往德国的客机,准备受死。
快到斯托克顿的时候,他站起来准备下车。但刚要下去,售票员招呼他:“先生,您的公文包。”
他依然无法相信前后发生的一切,不管是先前被抓,还是现在被释放。太虚幻了。他踩着被风吹过来的垃圾,走过已经打烊的商店。
自然,他还得乘缆车往回走。但是……这只是一个形式,当他看着街道、大楼和交通站台按与先前相反的顺序依次出现的时候,心里突然意识到。
新的生命,他想,好像经历了地狱,获得重生一般。的确是地狱。
他上了加利福尼亚大街的电轨缆车,一直坐到终点。他甚至还跳下车,帮忙推着缆车沿木制转车台调头。他在这座城市里日常所做的所有事情中,这件事对他来说最有意义。但这种刚刚获得的意义又渐渐消失了。他感到空虚更加浓烈,因为这里到处都是废墟。
我该谢谁呢?或许应该祷告?
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一切全靠自己的时代。我们不会像从前那样获得帮助。这样或许也不错。或者可以变得不错。田芥先生想。我们仍然得追求“道”。
向谁祷告呢?
神谕也令人困惑。或许它已经悲伤地撤出了人类事务,先知们离我们而去。
他走在夜晚繁忙的人行道上,看着格兰特大街上的霓虹灯广告和喧闹的酒吧门口。他对自己说:我真想弄懂这一切。我想弄明白。我得弄明白。
不管怎么看,都令人绝望。
但他知道,他是永远也不可能弄明白的。
无论如何,蒲公英计划酝酿的战争会把我们一扫而光,不管那时我们正在做什么。我们的敌人恰恰是我们上一场战争的盟友。这个盟友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或许我们本应该向他们开火。应该去帮助他们的敌人——美国、英国和苏联,让他们去品尝失败的苦果。
偷着乐吧,他想。然后他一直往前走。
田芥先生想,或许我再也不能回日本时代大厦了,那里有一种死亡的臭气。我的事业完了,但也没什么不好。商务活动董事会可以另找个人代替我。但是田芥还活着,还在走动,还在想着那天的每一个细节。所以一切都无济于事。
他心里有个声音说:回埃德那儿去吧。我得回到那个地下室车间,继续完成做到一半的工作,用我的双手制作首饰。用工作取代思考,取代探寻和理解。我要一直忙个不停,一定要把首饰做出来。
他打发了三轮车夫,沿人行道朝最近的缆车走去。
他在渐渐暗下来的城市中快速向前走,竭力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他曾经待过的那个固定的、他能够理解的地方。
车夫沿卡尼大街蹬着三轮车,朝旧金山市中心驶去。田芥先生突然想到,试试电轨缆车吧。可以在最畅通无阻、几乎让人挥泪的行程中获得快乐。缆车本该在二十世纪初就消失的,可是依然奇特地存在着。
弗兰克·弗林克到那儿的时候,看到埃德·麦卡锡正坐在工作台边吃晚饭。两块三明治、一壶茶、一根香蕉和几块饼干。他站在门口,喘着粗气。
可是,树木和动物跟人不一样,我必须抓住人类的生活。是人类的生活让我像个孩子,尽管那样或许也不错。我可以让它变得不错。
终于,埃德听到了他的声音,转过身来。“我还以为你死了。”他不紧不慢地嚼着咽着,然后又咬了一口。
时间。坐三轮车去那儿要很长时间,但可以让我有更多观察的机会。这样也好。
工作台旁边开着一台小型电热取暖器。弗兰克走过去,蹲下身子烘手取暖。
他和妻子道了别,离开了家。但他今天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日本时代大厦。何不放松放松?开车去金门公园?那里有动物园和鱼。去一个生物虽然不能思考,但却悠然自在的地方。
“看到你回来,我很高兴。”埃德说。他在弗兰克的后背上拍了两下,继续吃他的三明治,没再说什么。四下只有电暖器呼呼的风扇声和埃德的咀嚼声。
我要出去看一看微不足道的琐事,看一看那些无足轻重的人们。等到将来某一天,或许——
弗兰克把衣服脱下来放在椅子上,拿起一把半成品银首饰,走到转轴前。他把一个抛光轮安装在转轴上,启动马达。他在抛光轮上涂上抛光用的化合物,戴上保护眼睛的面罩,坐到一张凳子上,开始一个一个地清除半成品银器上的氧化皮。
信介·田芥先生想,没有答案,没法理解,哪怕神谕也给不出答案。但是我还得日复一日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