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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的。”我咕哝道。我盯着斯诺特,发现他的左手好像随意地伸到了储物柜的门背后。这门什么时候开了一条缝?多半已经有一阵了,只不过刚才那番谈话让我觉得难以应付,于是在激动之余,没有注意到。他的姿势看上去很不自然……就好像……他在那儿藏着什么东西,或者有人抓着他的手。我舔了舔嘴唇。
“你觉得这有可能吗?”她说道,眼睛睁得大大的。
“斯诺特,怎么了?”
“也许只是在这个该死的观测站里才会这样,”我说道,“就我而言,我会尽全力让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你走吧,”他轻声说,语气非常平静,“走吧。”
“是一种恐惧。”她说道,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我甚至说不清自己怕的是什么,因为我其实并不害怕,而只是迷失了自我。在最后一刻我还会感到一种……一种羞耻,我也解释不清。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还以为这是一种病……”说到最后她声音变得很轻,并且打了个冷战。
我在残阳的红色光芒中走出房门,把门带上。哈丽在大约十步之外的地板上靠墙坐着,一见我便马上跳了起来。
“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问道,又赶紧补了一句,“你要明白,我并不是出于好奇才问的,但如果你能搞清楚,也许就可以想办法克服它。”
“你瞧见了吗?”她说,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这样挺管用,克里斯。我真高兴,也许……也许情况会越来越好……”
“好吧。可是如果我受不了怎么办?”
“哦,一定会的。”我心不在焉地答道。我们向自己的舱室走去,一路上我都在琢磨那个该死的储物柜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说他在那里藏了什么……?而且我们的整番谈话都被……我的脸开始感到火辣辣的,我忍不住用手蹭了蹭。天哪,这真是疯了。而且说了半天,我们究竟决定了什么?什么都没决定?噢,对了,明天早上……
“肯定要花一点时间,”我说,“听着,要么你跟我一起去,不过要在走廊里等着。”
我的心中突然充满了恐惧,几乎就跟昨晚一样。我的脑电图。我所有大脑过程的完整记录,将被转换成一束射线的振荡,发射到下面的那片海洋里,发射到那个巨大无比、无边无际的怪物深处。他是怎么说的来着,“如果她消失了,你会痛苦不堪,对吧?”脑电图是一部完整的记录,包括潜意识过程在内。万一我在潜意识里想让她消失,想让她死去呢?否则的话,为什么当她经历了那场可怕的自杀未遂之后活了下来,我却感到惊恐不已呢?一个人能为自己的潜意识负责吗?如果我不能为自己的潜意识负责,那谁又能为它负责呢?我可真傻啊!为什么我非得同意用我的脑电图呢……当然,我可以事先将它审查一遍,但我反正也读不懂。谁都读不懂。专家们只能确定被测试者在想什么,但就连在这一点上,他们也只能泛泛而谈。比如说,他们可以说他正在解数学题,但具体是什么数学题,他们就不得而知了。他们声称这是不可能知道的,因为脑电图是一大堆同时发生的大脑过程经混合后的合成产物,而这些过程当中只有一部分和思想活动有关。那么还有潜意识呢?他们对此根本就闭口不谈。因此他们离破译一个人的记忆仍然相距甚远,不管这种记忆是否受到了抑制……那我为什么这么害怕呢?今早我还对哈丽讲过,这个实验不会有任何结果。因为如果我们自己的精神生理学家都读不懂脑电图的话,这个完全陌生的黑色液体庞然大物又怎么可能读得懂呢……
“你不必替自己解释,克里斯。我真希望我可以……也许时间不会很长?”
然而它却进入了我的身体,我不知道它是怎么进来的。它将我的记忆全部筛选了一遍,发现了其中最令人痛苦的一点。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就在没有任何帮助、没有任何“辐射传输”的情况下,它穿透了双重密封的保护层,穿透了观测站坚固的外壳,在里面找到了我的身体,并带着它的战利品逃走了……
“是有关实验的事,我还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你明白,我宁愿……”我没有把话说完。
“克里斯?”哈丽轻声呼唤道。我站在窗前,出神地凝视着正在降临的黑夜。一层在这个地理纬度上依稀可见的纤细面纱遮盖在星空上。那是一层薄薄的、均匀的云层,高高在上,远在地平线之下的太阳为它拂上了一丝难以察觉、带着粉红色的银色光芒。
红色的曙光在窗玻璃上闪耀着,将房间分成了两半。我们在淡蓝色的阴影里。在分界线的另一边,每一样东西看上去都像是用铜做成。你可能会觉得,不管哪本书从书架上掉下来,都会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如果实验之后她消失了,那就意味着是我想要她消失,是我杀害了她。难道我明天应该不去吗?他们不能强迫我。但我怎么跟他们讲呢?就这样讲—不行,我不能。不,我必须假装,必须撒谎,无时无刻,直到永远。这是因为,我内心中可能有一些想法,一些意图和希望,有的残忍,有的美好,有的则充满杀机,而我对它们却一无所知。人类已经着手与其他世界、其他文明相接触,却还没有完全了解自己的犄角旮旯,自己的死胡同和竖井,还有自己被堵起来的黑乎乎的门户。我究竟是出于羞耻而遗弃了她,还是说只是因为我缺乏勇气?
“亲爱的,”我说道,“我得去见斯诺特。”
“克里斯……”哈丽的呼唤声比刚才还要轻。我感觉到她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我的身边,是感觉到,而不是听到,但我却假装毫无察觉。眼下我想一个人待着,我必须一个人独处一阵。我还没有做出任何决定,没有下定任何决心。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凝视着渐黑的天空,凝视着满天的星斗,它们就好像地球上群星的鬼影。刚才我脑中乱作一团的思绪渐渐被一种空虚所代替,接着,在这片空虚中出现了一个无言的念头,既无动于衷,又确信无疑,那就是,在我心灵深处我自己无法触及的地方,我已经做出了选择,而我却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甚至连鄙视自己的力量都没有。
第二天,吃完午饭回来,我在窗边的桌上发现了斯诺特留下的一张纸条。他说眼下萨特里厄斯暂时搁下了制造湮灭器的工作,好尝试最后一次用高能射线对海洋进行照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