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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害怕,我不会跟你大吵大闹的。”
有那么一刻,我还真以为她会把那些盘子全都扔到地上,但她只是用锐利的目光瞥了我一眼,然后冲我微微一笑。
我半夜醒来,马上浑身紧张,高度警觉,在床上坐起身。房间里一片昏暗,不过门开着一条缝,一道微弱的亮光穿过门缝从走廊里照进来。有什么东西在不怀好意地嘶嘶作响,声音越来越大,还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就好像有什么又大又重的东西在隔壁拼命扭动敲打。是流星!这个念头从我脑子里闪过。流星打穿了防护层。那儿有人!这时传来一阵长长的喘息声。
“真可惜。如果这些盘子能打碎的话,我会把它们全都砸碎,哦,我真的会把它们全都砸得粉碎!”
我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这里是观测站,不是火箭飞船,而那种可怕的声音……
我向她伸出手,她却躲到了房间的另一侧,把一大摞盘子高高举起,说道:
我跑到走廊上。小实验室的门大敞着,里面亮着灯。我急忙冲了进去。
“不。别转身。”她说道,声音压得低低的,“这不是你的过错,克里斯,我知道。别担心。”
一股可怕的寒气向我袭来。房间里充满了一种雾气,将人呼出的气息顿时凝结成了雪花。一个裹着浴袍的身体倒在地板上,无力地翻滚着,一大团白色的雪花在身体上方打着旋。在这片冰雪云雾的笼罩下,我几乎看不见她。我扑上前去,把她拦腰抱起,浴袍灼伤了我的手,而她正在拼命喘息。我冲到走廊里,从一扇扇门前跑过。我已经不再感觉到冷,只有她呼出的气息凝结成一团团的云雾,像火一样烧灼着我的脖子。
她走到桌子跟前,开始收拾桌上的盘子。我凝视着窗外深蓝色的空旷大海。太阳正在下落,观测站巨大的阴影在波浪上不紧不慢地移动着。一只盘子从哈丽的手中滑落,掉在了地板上。水在洗碗槽里哗哗作响。天边的铁锈红色变成了一种脏兮兮、泛着红色的金色。要是我知道该怎么办就好了。哦,要是那样该有多好。突然间一切都静了下来。哈丽正站在我身后。
我把她放在手术台上,撕开她胸前的衣服,望着她已被冻僵、仍在不停颤抖的脸庞。血已经在她张开的嘴里冻结,嘴唇上也有黑黑的一层,微小的冰晶在她的舌头上闪着光……
“不!不。最好什么都别说。”
液氧。实验室里有液氧,装在杜瓦瓶里。当我把她抱起来的时候,我感觉脚底下踩到了碎玻璃。她究竟喝了多少?反正都一样。她的气管、喉咙和肺部全都被灼伤了,液氧的腐蚀性比浓酸还要强。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发出的声音就像撕纸一样刺耳而干涩。她双眼紧闭——已是临死前的痛苦挣扎。
“哈丽,亲爱的!”
我望着装满了手术器械和药品的大玻璃柜。气管切开术?气管插管?可是她的肺已经没了!全都被烧坏了。药品?有这么多种!架子上堆满了一排排五颜六色的小瓶和盒子。刺耳的喘息声充满了整个房间,雾气仍在从她张开的嘴里冒出。
“你真是太好心了,”她说道,“你爱我?我宁愿你动手打我!”
热水袋……
我走到她跟前,想去拥抱她。但她推开我的手,挣脱了出去。
于是我开始找热水袋,但还没等找到,我就改了主意,飞奔到另一个柜子跟前,在一盒盒安瓿瓶中间翻找。我终于找到了一支注射器,试图用冻僵的双手把它放进消毒器里,但我的手指僵硬,不听使唤。我开始用手拼命敲打消毒器的盖子,但我的手根本没有任何感觉,唯一的反应就是一种轻微的刺痛。躺在那里的她喘息声更大了。我赶紧回到她身边,只见她大睁着双眼。
“你爱我?”
“哈丽!”
“哈丽,如果你以为……哈丽,你知道我爱你……”
这句话连耳语都算不上,我根本就发不出声音。我的脸似乎不属于我自己,而是像一张硬邦邦的石膏面具。她的肋骨在白皙的皮肤下不停地上下起伏,头发被融化的雪花打湿了,胡乱地散落在头枕上。她两眼直直地望着我。
她站在窗前,背对着我。窗外万里无云的天空下是一片空旷的深蓝色大海。
“哈丽!”
“哈丽……”
我别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只能像一块木头一样站在那里,我的双手既陌生又笨拙。我的双脚、嘴唇和眼皮开始火辣辣地疼,越来越厉害,但我几乎丝毫没有察觉。一滴受热融化的血从她脸颊上流了下来,画出一道斜线。她的舌头颤抖了几下,又缩了回去,她仍在发出刺耳的喘息声。
“好极了。”她说道,一边站起身。我想说句什么——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就这样随她去,但我的话全都憋在了嗓子眼里。
我握住她的手腕,上面已经摸不到脉搏。我扯开浴袍的翻领,把耳朵贴在她冰冷的身体上,就在乳房下面一点。透过烈火燃烧般的噼啪轰鸣,我可以听见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像骏马奔腾,快得数不过来。我站在那里,俯着身子,闭着眼睛。这时,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我的脑袋,是她将手指伸进了我的头发里。我凝视着她的双眼。
“我什么都没有隐瞒……”我声音嘶哑地答道。
“克里斯。”她声音沙哑地说。我握住她的手,她紧紧攥了一下作为回应,几乎把我的手捏碎了。意识正在从她极度扭曲的脸上渐渐消失,她的眼白在眼皮之间闪动着,喉咙里呼哧作响,全身开始抽搐,颤动不止。她的身子从手术台一侧耷拉下来,我几乎扶不住,她的头撞在了一个陶瓷水池上。我把她拽起来,按在手术台上,但每当痉挛再次开始时,她都会从我手中挣脱。我立刻汗流浃背,双腿软得像棉花。当她的抽搐渐渐缓和下来时,我试图再让她躺下。她拼命喘着气,喉咙里嘶嘶作响。接着,在那张血迹斑斑的可怕面孔上,哈丽的双眼突然一亮。
“我已经解释过,你不必告诉我。你只要说你不能就足够了。”
“克里斯。”她声音嘶哑地说,“还……还要多久,克里斯?”
听到她说“不管我是谁”,我感到喉咙哽咽,只能呆呆地望着她,像个白痴一样直摇头,就好像是拼命不想让自己再听下去。
她开始呼吸困难,嘴角冒出了泡沫,接着又开始浑身抽搐。我用自己剩下的最后一点力气将她紧紧按住。她突然仰面倒在手术台上,震得牙齿咔嗒作响,一边还在气喘吁吁。
“克里斯,不管我是谁,我都绝对不是什么宝贝儿。你保证过的,实话告诉我。”
“不,不,不。”她每呼出一口气都会急忙喊一声,每一声都像是临终的呼喊。但是抽搐再次袭来,她又开始在我怀里扭动挣扎。在中间短暂的停顿里,她会拼命用力吸气,弄得肋骨都在往外鼓。最后,她的眼皮终于半合在她无神的双眼上,她的身体也不再动弹。我以为这就是到了尽头。我甚至没有将她嘴角上的粉红色泡沫擦去。我站在那里,身子俯在她的上方,耳朵里听到远处巨钟鸣响,等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好让我能在地上倒作一团。但她仍在呼吸,喘息声越来越轻,几乎已经听不见,而她的胸脯也几乎停止了颤抖,开始以一颗正常工作的心脏欢快的节奏上下起伏。我弯着腰站在那里,她的脸开始恢复了血色。我仍没有反应过来。我双手手心里全是汗,觉得自己好像正在变聋,仿佛耳朵里塞满了棉花,但我仍能听见钟声鸣响,只是现在变得很沉闷,就好像钟舌有了裂缝。
“宝贝儿,你在说什么呀?什么机会不机会……?”我嘟哝道。
她抬起眼皮,我俩四目相对。
我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流穿过我的全身。
“哈丽。”我想开口讲话,但我好像没有了嘴,我的脸就像一张没有生命的沉重面具。我只能呆呆地望着她。
“我已经跟你讲过,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但也许你知道……等等,我还没说完。你也可能不知道。但如果你知道,而只是暂时不能告诉我,那你能不能在将来某个时候告诉我?那样的话也还不算太糟。无论如何,你也算是给了我一个机会。”
她来回转着头,将整个房间环视了一遍。周围寂静无声。在我身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里,水正在从一个没关好的水龙头里不紧不慢地滴落下来。她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坐了起来。我朝后退了两步。她注视着我。
我不敢正视她的双眼。她在寻找我的目光,但我假装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