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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囊?”
他这一席话完全是认真的,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睛出神地望着房间的角落。红色的太阳早已落在了地平线以下,卷曲的海浪融化成一片墨黑的荒野。天空中好像燃烧着熊熊烈火,带着淡紫色边缘的云彩飘浮在这片难以言表的凄凉双色景观之上。
“你应该知道,科学所关心的只是事情发生的过程,而不是事情发生的原因。那么,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呢?啊,它是在X射线实验之后八九天的时候开始的。也许是海洋受到了辐射之后,在用另一种辐射做出反应,也许是它用这种辐射探测了我们的大脑,使我们的大脑释放出某种精神包囊。”
“那么你究竟是想逃走,还是不想,还是说暂时不想?”
“你这是什么意思,没有任何计划?”我惊讶地问道。斯诺特的脸上仍带着微笑。
他笑了。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是不是想要我告诉你,这几万亿吨的变形原生质正在策划某种对付我们的计划?也许根本就没有任何计划。”
“你这个无畏的征服者……你还没有真正尝到滋味,要不然你是不会这样一再坚持的。问题并不是我想要怎么样,而是什么是有可能的。”
“哦,这么说这个恶魔还对我起了怜悯之心。”我回敬道。我对这番谈话开始感到厌烦。
“那是什么?”
“你是在给我做诊断吗?先等等吧。其实你所体验到的这点根本算不上什么,你还没有真正尝到苦头呢!”
“我也不知道。”
“这个恶魔可一点都不愚蠢。”他咬着牙咕哝道。我惊讶地看着他。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那就是他可能终于精神崩溃了,尽管在观测站里发生的这些事情无法用发疯来解释。反应性神经病……?正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他轻声笑了起来,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那我们就待着不走?你觉得我们能找到什么办法……”
“那么你认为是……这片海洋?是它干的?但是为什么呢?暂且不提它是怎么做到的,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难道你觉得它是想玩弄我们?或是想惩罚我们?!这可真是再原始不过的魔鬼学说了!一个巨大的恶魔占据了整整一个星球,向科学考察队成员派遣女妖,好以这种方式来满足其邪恶的幽默感!你不可能真的相信这种十足的无稽之谈吧?!”
他望着我,看上去骨瘦如柴,满是皱纹的脸上还在脱皮。
他颤抖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谁知道呢?也许这样做是值得的,”他终于说道,“我们恐怕不会对它有任何了解,但也许能够了解一下我们自己……”
“就是我们想要的东西:和另一种文明的接触。这种接触我们现在已经有了!那就是我们自己怪物般的丑陋,我们自己滑稽的丑态和深深的耻辱,就像在显微镜下一样一览无余!”
他转过身,拿起他的那堆文件走了。我本想叫住他,但我张开了嘴,却没有出声。没有别的事可做;我只能等着。我走到窗前,望着血黑色的大海出了神。我突然想到我可以把自己关在起落场的一枚火箭里,但我并没有把这个主意太当回事,因为它太愚蠢—我迟早得从里面出来。我在窗边坐下,拿出斯诺特给我的那本书。窗外还有足够的天光,将书页映成了粉红色,整个房间里散发着一片红光。该书的编纂者是一位名叫奥托·拉文策尔的哲学硕士,书中收集了数篇文章和作品,其学术价值大多很值得怀疑。每一门科学都有其相应的伪科学,由某种特殊类型的头脑所产生的怪诞扭曲形式,天文学有占星术这一滑稽模仿的伴侣,而化学则曾经有过炼金术。因此,伴随着索拉里斯学的诞生,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观念也的确层出不穷,这丝毫不足为怪。拉文策尔的书里就满是这种精神食粮—但说句公道话,编者在书开头的前言里就让自己和这些奇谈怪论拉开了距离。他只是相信这样的一本集子,作为对当时那个时代的记录,可能对科学历史学家和科学心理学家都会有一定的价值,而他的这种想法也的确不无道理。
“那么它究竟是什么呢?”我耐心地听他讲完,然后问道。
贝尔东的报告在书中占据了显要的地位。它分为几个部分。第一部分是贝尔东飞行日志的抄录本,内容非常简洁。
“我们飞向太空,做好了一切准备,也就是说,准备好承受孤独,准备好艰苦工作,准备好自我牺牲,准备好面对死亡。出于谦虚,我们不会大声宣扬,但有时我们的确会想,我们自己很了不起。而与此同时,我们并不想征服宇宙,我们只想尽可能地拓展地球的边界。对我们来说,有的星球就像撒哈拉大沙漠一样炎热干燥,还有的星球就像南北极一样冰雪覆盖,或是像巴西的丛林,一幅热带景象。我们奉行人道主义,有着崇高的理想。我们没有征服其他种族的打算,而是只想向他们传授我们的价值观,并吸取他们的文明传统作为回报。我们把自己看作‘神圣接触的骑士’。而这又是一个谎言。我们寻找的是人,而不是任何其他东西。我们不需要其他世界。我们需要的是镜子。我们不知道该拿其他世界来做什么。一个世界对我们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它已经足以让我们感到窒息。我们渴望找到自己理想化的形象:它们必须是比我们的地球更完美的地球,比我们的文明更完美的文明。我们期望在其他世界身上找到我们自己原始过去的影子。与此同时,有些另一面的东西我们却拒绝承认,拼命辩驳。归根结底,我们从地球上带来的并不仅仅是美德的精华,并不仅仅是人类的英雄典范!我们来到这里,带来的是我们真正的自我,而当对方向我们展示出事实真相时,也就是我们闭口不谈的那部分,我们便无法接受这一现实!”
从考察队约定时间14点整到16点40分之间,日志的记录内容很简短,没有任何情况发生。
“你一定是在装糊涂吧。”他咕哝道,一边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我,“我刚才一直都在讲索拉里斯,只有索拉里斯,没有别的。如果这跟你的期望有很大出入的话,那可不能怪我。再说了,你自己也经历了不少事情,所以至少可以听我把话讲完。
高度1000米,或1200米,或800米。没有观测到任何情况,海面上空无一物。这样的记录重复了好几次。
“就是……这么回事。”我无意识地重复道,声音沉闷无力。我的脑袋里嗡嗡直响。“可是……可是观测站?这和观测站又有什么关系呢?”
接着,在16点40分:红色薄雾正在升起。能见度700米。海面上空无一物。
“你好歹是个心理学家啊,凯尔文!”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谁没有过那样的梦想?那样的想象?你想想看……某个恋物癖,他爱上了,这么说吧,他爱上了某条脏兮兮的内裤,而且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想尽一切办法要把这片他挚爱的恶心布料弄到手。这一定很好笑,对吧?他对自己渴望的对象感到厌恶,但同时又如痴如狂,随时准备为它冒生命危险,他的这种恋情可能不亚于罗密欧对朱丽叶的感情……这种事情的确会发生,这是不可否认的。可是想必你也明白,还有某些其他东西……某些其他情形……没有人敢将其变为现实,只能在自己的脑海里进行排演,不管是出于一时的困惑、堕落还是疯狂,随便你把它称作什么。而紧接着,思想就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就是这么回事。”
17点整:雾正在变浓,没有声音,能见度400米,间或有没有雾的区域。下降至200米。
“可是……这究竟怎么可能呢?”我迟疑地问道,“毕竟你和萨特里厄斯两个人都不是罪犯……”
17点20分:在雾中。高度200米。能见度20—40米。没有声音。爬升至400米。
“观测站,”他轻轻地说道,“其结果就是索拉里斯观测站。”
17点45分:高度500米。地平线上有一团团浓雾。雾里可以看到若干漏斗状开口,从里面可以看到海面。里面有动静。试图进入其中一个开口。
我没有作声。
17点52分:可以看见某种旋涡状的东西,翻起黄色泡沫。我被浓雾四面包围。高度100米。下降至20米。
“正常人,”他说道,“什么样的人才算是正常人呢?从来没做过丑事的人?对,可是难道他就连想都没有想过?也许他的确从来都没想过,但他内心里的某个东西曾经想过,十年或者三十年之前,这个念头曾经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也许他努力打消了这个念头,把它忘掉了,他心里并不害怕,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将它付诸实施。好,可是现在,你想象一下,突然间,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间,他遇到了这个东西的化身,紧紧地拴在了他身上,既甩不掉,也无法将其消灭,那会怎么样?它的结果又将是什么呢?”
贝尔东的飞行日志就到此为止。这份所谓报告的下一部分是他病历中的一段节选;更准确地说,这是贝尔东的一份口授报告书,中间穿插着委员会成员提的问题。
“我不明白……”我轻声说道。我真的不明白。他点了点头。
贝尔东:当我下降到30米时,已经很难保持飞行高度,因为这片没有雾的圆形空间里刮着很强的阵风。我必须紧紧握住方向舵,因此有那么一段时间—大概10或15分钟—我没有朝驾驶舱外看。结果,我无意中被一阵强风吹进了雾里。这不是普通的雾,而像是一种胶质悬浮物,因为它把飞机窗户全都弄得模模糊糊,清理起来非常困难。这种悬浮物非常有黏性。与此同时,由于浓雾或是这种悬浮物所造成的阻力,飞机螺旋桨的转速降低了30%,因此我开始失去高度。当时我的高度已经很低,我担心飞机会一头栽进海浪里,于是便开足了马力。这下飞机保持住了高度,但仍然无力爬升。我当时有四枚火箭助推器,但我决定暂且不用,因为我觉得情况有可能恶化,到时候它们会派上用场。在发动机达到最大转速时,飞机震动得很厉害,我猜螺旋桨上一定沾满了这种奇怪的悬浮物。可是负载指示器上的显示仍然是零,因此我毫无办法。飞进了这片浓雾之后,我就一直看不见太阳,不过在太阳的方向上有一种红色的磷光。我仍在不停地盘旋,希望最终能碰上那些没有雾的区域,而大约半小时后还真的让我碰上了。我飞入了一片开阔区域,几乎是正圆形,直径大约有几百米。周围的浓雾正在急剧地翻腾旋转,就好像正在被强大的对流气流卷起。出于这个原因,我试着尽量停留在这个“空洞”的中心,这里是空气最平静的地方。这个时候,我注意到海洋表面发生了变化。海浪几乎完全消失了,而那种流体,也就是海洋的构成物,它的最上层变成了半透明状,带着一些烟雾状的浑浊斑块,而这些斑块也渐渐散去。过了不一会儿,这片海水变得清澈透明,我可以看到下面好几米深的地方。那里有某种黄色的泥浆正在聚集,并向上伸出一缕缕细细的竖直带状物。当这些带状物露出海面时,它们变得像玻璃一样闪闪发光,并且开始翻腾、冒泡、凝固,看上去就像很浓稠的焦糖糖浆。这种泥浆或黏液聚集成了粗大的疙瘩,从海里浮出,形成菜花状的隆起物,并慢慢构成了各种各样的形状。这时,我开始被拉向那堵雾墙,因此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我必须用引擎和方向舵来抵消这种漂移。当我又有机会向窗外望去的时候,在下面,就在我的下方,我看到了像是一座花园的东西。没错,是个花园。我看见了矮树和树篱,还有小径,都不是真的—它们全都是用同一种材料做成,这时已经完全硬化了,就像是发黄的石膏,看上去就是这样。海面上闪着很强的光。我尽可能降低高度,好看得更仔细一些。
“我很高兴你不相信我的话,真的。发生过的事情可能的确很可怕,但最可怕的是……没发生的事情,从没发生过的。”
问:你看到的那些树和其他植物有叶子吗?
“真的吗!”我嘲讽地说。
贝尔东:没有。它们只有个大概的形状,就像是一个花园的模型。对,正是这样,是个模型。看上去就是这个样子。是个模型,但是应该和原物差不多一样大小。过了一会儿,这一切便开始四分五裂。一种浓稠的黏液,透过乌黑的缝隙,一股股地涌到表面上来,并且开始凝固,一部分慢慢往下流,一部分留了下来,而这一切全都开始上下翻腾,被泡沫盖得严严实实,因此这时,我除了泡沫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与此同时,浓雾开始从四面向我逼近,于是我加大油门,爬升到了300米的高度。
“因为这个故事很有悲剧色彩。不,不,”他见我有些激动,又急忙补充道,“你还是不明白。当然,这件事对你的打击一定很大,你甚至会把自己看作杀人凶手,然而……这并不是最糟糕的事情。”
问:你能完全肯定你所看到的像是一座花园,而不是任何其他东西吗?
“你为什么这么说?”我问道,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羞愧。
贝尔东:是的,因为我注意到了各种细节。比如说,我记得有个地方有一排东西,看上去像是四四方方的箱子。我后来意识到它们可能是蜂箱。
听到这话我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但当我朝他望去的时候,我意识到他并不是在嘲笑我。我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头一回见到他。他面色灰白,脸颊上一道道深深的皱纹里包含着难以言表的疲惫。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身患重病的人。
问:你后来才意识到?而不是在你看到的时候?
“哦,你这个无辜的小可怜啊……”
贝尔东:不是,因为它们看上去都像是用石膏做的。我还看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好吧。”我舔了舔嘴唇,“我们俩吵了一架。实际上也算不上是吵架。是我对她说了些气话,你知道的,就像一个人在气头上的那种德行。我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然后拍拍屁股就走了。她向我做了某种暗示,并没有明说,但是当你和一个人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之后,你根本就不需要……当时我认定她只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我认定她并没有胆量真的下手,而且……我也把这话对她直说了。第二天我才想起,我把……带有药物的注射器留在了抽屉里。她知道抽屉里有这种东西—那是我从实验室带回家,是我准备要用的。当时我还把药效告诉了她。我有些害怕,本来要回去取,但我马上又意识到,如果这样做的话,那就好像是我把她的话当了真,于是……我就干脆随它去了。到了第三天,我还是回去了,因为这件事总让我放心不下。结果等我到那儿的时候……她就已经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