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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席:请让我把话说完。一位物理学家,阿奇博尔德·梅辛杰博士,另外提交了一份少数派报告。他声明,依照他的看法,贝尔东描述的事件有可能在现实中真的发生了,并值得进行认真仔细的调查研究。就这些。
“那些计算结果,”我说道,“在无线电台室的抽屉里。那是他干的?”
贝尔东:我重复我刚才的问题。
“我猜想他一定是在想办法对它进行分类,设法解决这个问题,把事情弄明白。他夜以继日地不停工作。你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吗?我想你一定知道!”
主席:这个问题很简单。贝尔东,“很少”的意思是你的幻觉有可能是由某些真实现象而引起的。在刮风的夜晚里,就连世界上最正常的人都可能会把摇摇摆摆的灌木丛当成人形。更何况是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尤其是在观察者的头脑受了中毒影响的情况下。并没有冒犯的意思,贝尔东。鉴于上述情况,你作何决定?
“什么机会?”
贝尔东:首先,我想知道梅辛杰博士提交的少数派报告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很显然,我们都以为他疯了。他隔着门告诉了我们一些情况,但没有全讲出来。你也许能猜到他为什么不愿说出究竟是谁和他在一起吧?你其实很清楚,各有所好嘛。但他是一位真正的科学家。他请求我们给他一个机会。”
主席:从实际上来讲,不会有任何影响。也就是说,不会有任何针对这方面的调查研究。
我知道,但我宁愿保持沉默。
贝尔东:我们所讲的话将会被记录在案吗?
“第一个遇到这种情况的是吉巴里安。”他继续说道,脸上仍带着那种假笑。“他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只愿隔着门和我们讲话。你能猜到我们当时的想法吗?”
主席:是的。
我没吭声。
贝尔东:这样的话,我想说的是,我认为委员会的这一决定并不是对我个人的一种冒犯—在这里我个人并不重要—而是对本次科学考察之精神的一种侮辱。正如我之前已经表明的那样,我将不再回答任何其他问题。
“真的吗?如果我一开始就告诉了你,你会相信我吗?你会相信哪怕是一个字吗?”
主席:就这些吗?
“卑鄙之至。”我断然表示肯定。
贝尔东:是的。但我还想跟梅辛杰博士谈谈。这可以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卑鄙小人?”
主席:当然可以。
“这样的话我们应该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也许三个小时。”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盯着我,脸上带着一种令人不快的微笑。过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道:
第二份报告就到此为止。该页底部有一条小号字体的注脚,说第二天梅辛杰博士和贝尔东见了一面,并和他单独交谈了将近三个小时。之后梅辛杰博士向考察队理事会提出申请,要求对这位飞行员的证词重新展开调查。他表示之所以有必要这样做,是因为贝尔东向他提供了额外的全新资料,而这些资料只有在理事会同意进行调查之后他才能予以透露。由尚纳汉、蒂莫利斯和特拉耶组成的理事会拒绝了这一请求,于是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他看了看手表。
这本书里还有一封信其中一页的复印件,这封信是梅辛杰死后在他的文件里找到的。可能是一份草稿,拉文策尔没有能够确定这封信最后是否寄出去了,也不知道其结果如何。信纸上的内容是这样开始的:
“你该不是要跟我讲你没用过绳子也没用过锤子吧?也没有像马丁·路德那样扔过墨水瓶?没有?真了不起。”他边说边做了个鬼脸。“你可真能干。就连洗脸池都没弄坏,没有试着在上面把头砸破,压根就没有。也没有把房间砸个稀巴烂。你倒是干净利索,三下五除二,塞到火箭里,发射上天,这就完事了?!”
……他们无与伦比的愚钝。出于对其自身权威的考虑,理事会,或者更明确地说,尚纳汉和蒂莫利斯(特拉耶的话没有分量)拒绝了我的要求。我现在正在直接向研究所提出申诉,但你也知道这样的抗议是没有多大作用的。我必须遵守我的承诺,因此很遗憾,我不能向你透露贝尔东跟我讲了些什么。当然,理事会的决定受到了这样一个事实的影响,那就是这些意外发现来自于一个没有学术地位的人,尽管许多研究人员都会羡慕这位飞行员沉着冷静的头脑和善于观察的天赋。请在回信中附上以下材料:
“有时候一个人不得不装疯卖傻。”他说,一边抬起头眯缝着眼看着我。
一、费希纳的生平资料,包括他的童年。
“你到底想怎么样?现在我们可以平起平坐地讲话。如果你一心想要装疯卖傻的话,你最好还是离开。”
二、任何你所了解的有关他家人及其家事的资料;我听说他留下了一个年幼的儿子。
“你刚开始使用的手段还是比较适度的,对吧?”他说道,没有理会我眼睛里闪过的恍然大悟的神情。“各种各样的麻醉剂、毒药、自由式摔跤,是不是?”
三、他从小长大的那片地区的地形图。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上面还在脱皮,一块块粉红色的新皮露了出来。我盯着这些新皮,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大傻瓜。为什么在此之前我就没有仔细想过斯诺特和萨特里厄斯所谓的“晒伤”是从哪儿来的呢?我一直以为那是太阳晒的,可是在索拉里斯星上根本就不会有人去晒太阳……
我还想跟你讲讲我个人对这整件事情的看法。如你所知,在费希纳和卡鲁奇出发后不久,红色太阳的中心就出现了一个太阳黑子,而它所造成的粒子辐射流切断了无线电通信。根据来自卫星体的观测数据,这种影响主要集中在南半球,换句话说,也就是我们基地所处的位置。在所有救援小组当中,费希纳和卡鲁奇走得最远。
“而且已经打发掉了?你的动作可真够麻利的。”
直到事故发生的那一天,我们在这颗星球上待了那么久,却从没见过这么浓密、这么持久不散的大雾,同时还伴随着一片死寂。
“对。”我冷冰冰地回道,丝毫不想迎合他的腔调。
我认为贝尔东目睹的是这个黏性怪物所进行的某个“人类行动”的一部分。贝尔东所看到的所有那些造型实际上都是来自费希纳,来自他的大脑,而他当时正在经历着某种我们无法想象的“精神解剖”过程。这是一种实验性的再创造过程,其目的是对他记忆中的某些痕迹进行重建,很可能是其中最持久的部分。
“有客人来了,是不是?”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异想天开,我也知道有可能是我搞错了。因此我向你求助。我眼下正在阿拉里克星上,并将在这里等候你的回复。
我没有回答,用手按着脸上已经开始下滑的纱布。
你的A.
“咱们聊聊怎么样?”我刚一坐下,他便开口道。
天色已经很暗,我几乎无法再读下去,书在我手中变成了灰色,书上的文字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但文字下面的空白告诉我,我已经读到了故事的结尾,而依照我自己的经历,我认为这个故事很有可能是真的。我将目光转向窗外。窗外是一片深紫色,几朵云彩在地平线上方像即将熄灭的余烬一般闪着红光。大海在黑暗的笼罩下全然不可见。我可以听到通风口上纸条轻微的颤动声。温热而无风的空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臭氧气味。整个观测站里一片寂静。我心想,我们决定留下来,这并不是什么英勇的行为。这个星球上曾一度充满了英勇的斗争、无畏的探险和可怕的死亡—就像这片海洋的第一位受害者费希纳那样—然而那个时代早已结束。我几乎已经不再关心斯诺特或萨特里厄斯的“客人”究竟是谁。我想,再过一阵,我们将不再觉得羞耻,不再把自己隔离开来。如果我们无法将这些“客人”打发走,那么我们将慢慢习惯他们,学会和他们一起生活。如果他们的创造者改变游戏规则,我们也将逐渐适应,即便是有一阵我们会做出一些反抗,掀起一场风波,我们中间的哪一个说不定还会自杀,但最终这种新的事态也将达到一种平衡。夜色渐渐充满了整个房间,和地球上的黑夜越来越像,只有洗脸池和镜子的白色轮廓依稀可见。我站起身,在架子上摸索着找到了药棉,将一个棉团沾湿,擦了擦脸,然后仰面躺在床上。头顶上的通风口一会儿嗡嗡作响,一会儿悄然无声,就像一只拍打着翅膀的飞蛾。我甚至连窗户都看不见,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不知从哪儿出现了一缕光亮,悬在我的面前,我分辨不出它究竟是在墙上,还是在窗外空无一物的远处。我想起昨天晚上,在索拉里斯茫茫夜空空洞无神的目光注视下,我曾是多么害怕,我几乎笑了起来。我并不害怕它。我什么都不怕。我将手腕伸到眼前,手表表盘上的那圈数字闪着磷光。再过一个小时,蓝色太阳就会升起。我享受着四周无边的黑暗,深深地呼吸着,脑子里一片空白,摆脱了一切杂念。
斯诺特双手交叉,放在他瘦骨嶙峋的膝盖上,一边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我的一举一动。
过了一会儿,我活动了一下身体,感觉到扁平的录音机顶在臀部上。对了,吉巴里安,他录在磁带上的声音。我甚至没有想到要把他重新带回人世,听听他想要说的话。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我拿出录音机,把它藏到床下。这时,我听到一阵轻轻的沙沙声,然后是开门时轻微的咯吱声。
我一言不发,走到洗脸池跟前,从药柜里取出半流体的药膏,把它涂在额头和脸上烧得最厉害的地方。幸运的是我的脸肿得并不是很厉害,而且因为当时我把眼睛紧紧闭住,我的眼睛也没事。我用一根消了毒的针头把鬓角和脸上一些比较大的水疱一一戳破,挤出里面的浆液,然后把两块湿纱布贴在脸上。斯诺特从头到尾一直都在仔细地注视着我,我没有理会他。当我终于做完这些事情之后(我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越来越厉害),我在另一把扶手椅上坐下。坐下之前我先得把哈丽的连衣裙从椅子上拿开。除了没有纽扣拉链之类的东西,这完全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衣服。
“克里斯?”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几乎像是耳语,“你在吗,克里斯?这里真黑啊。”
我的脸上和手上都有烧伤。我记得在给哈丽找安眠药的时候(如果我现在还能笑出来的话,我会为我当时的天真而发笑),我注意到药柜里有一瓶治烧伤的药膏,于是我回到了自己的舱室。我打开门,在黎明的红光中,我看到在哈丽先前跪在旁边的那把扶手椅上坐着一个人。我惊恐万分,几乎被吓瘫了,本能地向后猛缩,想要逃走。但这个念头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间。椅子上的人抬起了头。原来是斯诺特。他背对着我,跷着二郎腿(他还穿着那条带有化学试剂烧灼痕迹的亚麻布裤子),正在看一些文件。他身边的小桌上放着整整一堆这样的文件。他看见我,把文件放到一边,愁眉不展地从架在鼻尖上的眼镜上方盯着我看了一眼。
“没关系,”我说道,“别害怕。到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