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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她会照我的话去做。但果不其然,她二话不说,从我手里接过杯子,一口气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喝光了。我把空玻璃杯放在桌上,然后在衣柜和书架之间的角落里坐下。哈丽慢慢走到我身边,坐在了扶手椅旁的地板上,就像以往她经常做的那样,将腿盘在身子底下,然后用我同样熟悉的那个动作把头发往后一甩。尽管我丝毫不再相信这真的是她,但每当我在这些细小的习惯里认出她的影子,我的喉咙都会不由得发紧。这真是让人无法理解,同时又可怕之至,而这里面最可怕的是,我自己必须佯装不知,假装把她当成了哈丽,但同时她认为自己就是哈丽,因而从她的角度来讲,她并没有不诚实。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但我对此确信无疑,如果说这里面还有什么能让人确信的东西的话!
我坐在她身边,没有动弹。我抬起头,在洗脸池上方的镜子里看到了床铺的一部分、哈丽纷乱的头发,还有我自己赤裸的膝盖。那些半熔化的工具仍散落在地上,我用脚把其中一件拨拉过来,用我空着的那只手把它捡了起来。它的尖端非常锋利。我把它按在自己皮肤上一处粉红色的对称半圆形伤疤上方,然后用力刺了进去。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眼看着大滴大滴的血沿着我的大腿内侧流了下去,轻轻地滴在地板上。
我坐在那里,这个姑娘背靠着我的膝盖,她的头发把我搁着不动的手弄得很痒。我们俩就这样几乎一动不动。有好几次我偷偷瞥了眼手表。半小时过去了,安眠药应该起作用了。哈丽轻轻地咕哝了两声。
“和你在一起真好。”
“你说什么?”我问道,但她没有回答。我把这当成是她昏昏欲睡的表现,尽管说老实话,我根本就拿不准这种药物是否会起作用。为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是因为我的这个诡计其实太简单了吧。
“怎么了?”
慢慢地,她的头沉入了我的怀里,一头黑发完全遮住了她的脸,她的呼吸越来越均匀,就像一个人熟睡的样子。我俯身准备把她抱起来搬到床上去;突然间,她没有睁开眼就轻轻抓住了我的头发,同时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克里斯!”
我一下子僵住了,而她却好像乐不可支。她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仔细地审视着我,表情既天真又狡黠。我僵硬地呆坐在那里,很不自然,茫然不知所措。她又咯咯笑了两声,把脸贴在我的胳膊上,然后安静了下来。
她将一只眼睁开片刻,又马上闭上。她的眼睫毛把我的手弄得有点发痒。
“你在笑什么?”我声音沉闷地问道。她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稍带不安、正在思考的表情。我看得出她是想如实作答。她用手指轻轻敲了一下自己小巧的鼻子,终于叹了口气说道:
“家在哪儿?”
“我自己也说不清。”
“在家里。”
这话听上去像是真的很惊讶。
“我们这是在哪儿,哈丽?”
“我就像是个白痴,是不是?”她继续说道,“只不过突然一下子就……可你自己也挺不错嘛:坐在那儿,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就像……就像佩尔维斯……”
她闭着眼睛,我可以看到她的眼珠子在紧闭的眼皮底下微微颤动着。她黑色的眼睫毛碰到了她的脸颊。
“像谁?”我问道,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别出声!”
“佩尔维斯。你知道的,就是那个大胖子……”
“哈丽,”我声音沙哑地说,“这不可能……”
问题是,哈丽绝不可能认识佩尔维斯,也不可能从我嘴里听说过他,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在哈丽死了整整三年之后才完成任务返回地球的。在那之前我从未见过他,而且也不知道他在研究所主持会议时有一个讨厌的习惯:把会议拖得没完没了。他的名字其实是佩勒·维利斯,结果作为外号被缩短成了佩尔维斯,而这一点也是他回来之后我才知道的。
“难道你就这点儿本事吗?”她问道。太阳把房间照得一片通红,她的头发也闪着红光。她注视着自己的胳膊;因为我一直在盯着它,它突然变得很重要。我把手放了下来,她将自己清凉光滑的脸颊贴在了上面。
哈丽把胳膊肘靠在我的膝盖上,端详着我的脸。我把双手放在她的肩上,然后慢慢地滑向她的后背,直到两只手在她赤裸的脖子根上几乎碰在了一起,可以在上面感觉到她脉搏的跳动。这个动作毕竟像是爱抚,而从她的眼神里判断,她也并没有把它当成是任何别的意思。实际上,我是在检查她的身体摸上去像不像一个暖乎乎的普通人体,她的肌肉下面是不是也有骨头和关节。我望着她宁静的双眼,心里涌起一种可怕的冲动,想要突然用双手紧紧掐住她的脖子。
我朝她弯下身,掀起她裙子的短袖。就在她胳膊上小花似的牛痘疤痕上方,有一个小小的红色针眼。尽管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因为我仍在本能地从所有这些不可能的事件当中寻找着一丁点儿逻辑),但我还是感到一阵晕眩。我用手指轻轻触摸着这个由注射器留下的伤痕,在事后的许多年里我曾经多次梦见它,每次我都会呻吟着从梦中醒来,被褥皱成一团,身体总是同一个姿势,蜷缩在一起,几乎弯成对折,就像我发现她时她躺着的样子,当时她已浑身冰凉—我试着在梦里体验她所经历的一切,就好像我希望以此来祈求她的宽恕,或是希望能够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当她已经能够感觉到注射的药物开始发作,并开始感到恐惧的时候陪伴着她。毕竟她连普普通通的小伤口都会害怕,而且从来都忍受不了疼痛,也见不得血,结果却一下子做出了一件如此可怕的事情,只在一张纸条上留给我五个字。我把这张纸条和我的身份证件放在一起,总是随身携带,尽管它已经破损不堪,对折处已经撕裂,我还是没有勇气把它丢掉。我曾经千百次回顾她写这张条子的那一刻,想象着她当时可能的感受。我对自己说,她只是想假装这样做来吓唬我,而由于意外,剂量弄得太大,这才出了事。大伙都想说服我事情实际上就是这样,或者就是突发的抑郁症所导致的一时冲动。但他们不知道我在出事的五天前对她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我搬走了我的东西,目的是为了尽可能地伤害她。在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她非常冷静地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而我却假装不知道,尽管我心里一清二楚,但我以为她没那个胆量,而且也对她这么明说了。而现在她正横躺在我的床上,两只眼睛专注地凝视着我,就好像完全不知道是我害死了她。
我正要动手,却突然想起了斯诺特血迹斑斑的双手,于是便放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