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尼斯瓦夫·莱姆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爱米文学网aimiw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索拉里斯学似乎开始陷入崩溃。就在它衰退的同时,众多大同小异、难以区分的假说纷纷涌现,其中心全都围绕着索拉里斯海洋的退化、滞后和萎缩。时不时也会出现一些更为大胆和有趣的见解,但它们似乎全都对这片海洋做了评判,把它看作是一个发展过程的最后阶段。这些观点认为,在几千年前,这片海洋曾经有过一段组织高度发展的阶段,而现在,它虽然仍是一个整体,但正在分化为一大群没有必要、毫无意义、垂死挣扎的形态。因此,这是一种规模宏大、持续了数个世纪的临终痛楚,这就是人们对索拉里斯的看法。人们将伸展体和模仿体看作肿瘤增生的迹象,并将海洋流质躯体中的种种过程视为混沌和混乱的表现,直到这种态度变成了一种痴迷,以至于在接下来的七八年时间里,所有的科学文献,尽管没有明确表达出作者的情感,但全都像是一长串的辱骂—这是那帮灰不溜秋、群龙无首的索拉里斯学家对他们深入研究的对象采取的一种报复行为,而这个研究对象却始终漠不关心,仍旧对他们毫不理会。
当他说到最后几句时,他的脸上带着一丝苍白而冷淡的微笑,丝毫没有掩盖住他眼中深深的茫然。听着他一本正经地讲了这么一大堆陈词滥调,我几乎有些反胃,所幸斯诺特打破了越拖越长的沉默。
我知道有十几位欧洲心理学家曾经做过一些具有独创性的工作,但没有被收录在这本经典索拉里斯研究作品集里,这也许有些不公平。他们和这一领域的关联在于,他们曾经长期研究公众舆论,收集最普通的观点及非专业人士的看法,并由此证明,在这些观点的变化和索拉里斯学界发生的变化之间,有着惊人的密切关系。
“凯尔文博士!请集中精神,注意我讲的话!我不想把任何想法强加于你,因为这与本实验的目的不符,但你必须停止有关你自己,有关我,有关我们的同事斯诺特,以及有关任何其他人的思考,以便消除特定个人所带来的随机性,从而把精神集中在我们此刻所代表的事物上。地球和索拉里斯;一代代的研究者,作为一个整体,尽管特定的个人有生有死;我们在实现智能接触方面的不懈努力;人类所踏上的宽阔历史大道,它无疑将在未来不断延伸下去;为了完成我们的使命,我们愿意做出任何努力和牺牲,愿意放弃任何个人感情—这一系列主题应该充满你的意识。诚然,联想的顺序不完全取决于你的意愿,但今天你身在此处,这一事实本身便保证了我所提到的这一系列主题的真实性。如果你对自己是否恰当地完成了这项任务没有把握的话,也请明说,斯诺特博士将重新进行记录。我们有充裕的时间……”
在行星学研究所的协调小组内部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该小组负责决定是否为研究工作提供物质上的支持。由于这些变化,索拉里斯研究学会和研究中心的财政预算被不断地逐步削减,为前往索拉里斯星的考察队伍所提供的拨款也越来越少。
他站在那里,双臂交叉在胸前,看着斯诺特把一条绷带缠在我头上贴着的电极周围,看上去就像是一顶白帽子。有好几次他将视线在房间四面扫来扫去,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哈丽。哈丽不舒服地蜷着身子,坐在墙边的一张小凳上,假装在看书。当斯诺特从我椅子旁边离开的时候,我移动了一下缠满了金属电极和导线的脑袋,好看着他打开仪器开关,但没料到萨特里厄斯突然举起了手,一本正经地说道:
除了减少研究活动的呼声之外,还有人强烈呼吁,要求采取更有力的手段,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人比世界宇宙学研究所的行政主管走得更远。他固执地认为,这片活海洋并不是有意对人类不理不睬,而只不过是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就好像大象没有看见爬在自己背上的蚂蚁。因此,为了引起索拉里斯对我们的关注,就必须使用非常强有力的刺激和适用于整个星球的巨大机器。正如新闻界不怀好意地指出,这里面有一个有趣的细节,那就是要求采取这些耗资巨大的研究措施的是宇宙学研究所的所长,而不是行星学研究所的所长,但为索拉里斯探索活动出资的是行星学研究所,因此这是慷他人之慨,拿别人的钱装大方。
我对实验过程本身并不太感兴趣,而是更想知道在实验室里会发现什么。书架和放化学玻璃器皿的柜子里有好几处明显地空着。几个橱柜门上的玻璃都不见了,其中一扇门的玻璃上有一处星形裂痕,就好像最近这里曾发生过一场争斗,留下的痕迹已被匆忙而又相当仔细地清除干净。除此之外,这个蓝白两色的大房间并没有什么异样。斯诺特在各种仪器中间忙碌着,他的表现非常得体,就好像哈丽的出现是一件很普通的事,还远远地朝她微微鞠了一躬。在他给我的太阳穴和额头上涂抹生理溶液时,萨特里厄斯从一扇通向暗室的小门里走了进来。他身穿一件白大褂,上面套着一条长及脚踝的黑色防辐射围裙。他态度平淡,动作轻快,跟我打了个招呼,就好像我们俩是地球上某个大型研究所里上百名员工中的两名成员,而且前一天还刚见过面。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今天戴的是隐形眼镜,而不是框架眼镜,因此他的脸显得毫无生气。
随后,各种假说就像走马灯来回转,把旧理论重新搬出来,做些微不足道的改动,使它更为精确,或者适得其反,将其弄得更为模棱两可—本来索拉里斯学这个领域尽管包含甚广,但脉络还算清晰明了,然而这一切却开始将它变成一个越来越错综复杂、满是死胡同的迷宫。在一片漠不关心、停滞不前、灰心丧气的氛围中,一篇篇无用的印刷文献似乎泛滥成了第二个海洋,正好和索拉里斯的海洋做伴。
早晨醒来,我觉得精力充沛,休息得很好,实验的事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明白自己先前为什么把它想得那么重要。同时我也不介意哈丽必须跟我一起去实验室。不管她如何努力,只要我离开房间几分钟,她就无法忍受,于是我便放弃了进一步尝试的想法,尽管她自己极力主张这样做(她甚至准备把自己关起来)。我建议她带本书去读。
在我作为研究所的毕业生加入吉巴里安的研究小组前两年,梅特—欧文基金会成立了。该基金会设立了一项巨额奖金,用于奖励能够利用索拉里斯海洋原生质的能量造福人类的人。早先就有过这样的物质鼓励,而宇宙飞船也曾经给地球带回来过许多这种胶状原生质。人们也曾长期耐心地寻找保存它的办法,包括高温、低温、模拟索拉里斯环境的人造微型大气和微型气候、防腐辐射等各种方法,以及数千种化学配方。但无论是哪一种方法,最后观察到的都是一个慢吞吞的腐败过程,而且和所有其他过程一样,它的每个阶段都经过了多次详尽的描述—自溶,离析,初级或早期液化,次级或晚期液化。从原生质的各种生成物和构造物中取得的样品也都遭到了同样的命运。它们之间的区别仅仅在于通向结局的途径,而它们最终的结局都一样,就是一种经自我发酵稀释后的水状液体,像灰一样轻,像金属一样闪闪发光。任何一位索拉里斯学家对它的组成成分、元素比例和化学公式都了如指掌。
我在床上坐下。她摸了摸我的手。我搂住了在黑暗里看不见的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抱着,直到睡意袭来才放松。
这个怪物的一部分,无论是大是小,一旦离开了它原来的行星有机体,就绝对无法存活,甚至就连将其维持在一种假死或冬眠状态下都不可能。这一事实使得人们确信(这种观点由默尼耶和普罗罗赫的学派首先提出):实际上只有一个奥秘,而一旦我们找到了那把合适的钥匙,将其打开,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