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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弹爆炸的时候你没趴下吧?”
“你跟得上吗?”亨德里克斯问。
亨德里克斯没说话。他看着塔索把咖啡从杯子里倒进一个金属平底锅,端到他跟前。
亨德里克斯斜瞟了一眼身旁的孩子。这个男孩有些古怪,话很少。很孤僻。不过,幸存下来的孩子都这样。安静,寡言。一种奇怪的宿命论笼罩着他们。没有什么事能让他们感到意外。他们逆来顺受。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正常的、自然的发展过程,不管是道德的还是生理的。社会风俗、人类文化,这些曾经至关重要的东西都已经荡然无存了。剩下的只有最残忍的经历。
“谢谢。”他挣扎着起身喝咖啡。难以吞咽。他觉得肠子里翻江倒海,于是把平底锅推开。“我喝不下去。”
“嗯。”
塔索把剩下的都喝了。时间流逝着。夜空中,团团尘云从他们头顶飘过。亨德里克斯躺在地上休息,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塔索正站在一旁,低头凝视着他。
“然后你就一直是一个人?”
“怎么了?”他低声问。
“不是。刚开始还有其他人。后来他们离开了。”
“你感觉好点没?”
亨德里克斯不禁放慢脚步。“你就自己一个人过了六年?”
“好点了。”
“六年前。”
“你知道,少校,要不是我当时把你拉开,你早被它们干掉了。你早死了。像鲁迪一样。”
“多久前的事?”
“我知道。”
“被炸死的。”
“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上你?我完全可以把你丢在那儿。我可以不管你的。”
“怎么死的?”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死了。”
“因为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塔索用一根棍子搅了搅火堆,平静地凝视着火光,“没有人可以在这儿活下去。等它们的援军到达以后,我们必死无疑。你失去意识的时候,我仔细考虑过了。我们大概还有三小时的时间。”
“戴维?你的——爸爸妈妈呢?”
“你指望我带你离开这儿?”
“戴维·爱德华·德林。”
“是的。我指望你带我离开。”
“你叫什么名字?”过了一会儿,亨德里克斯问。
“为什么是我?”
男孩跟他一起上了路。亨德里克斯大步走着,男孩静静地跟在一旁,手里攥着他的泰迪熊。
“因为我没有其他办法。”在黯淡的光线中,她两眼定定地看着他,眼神明亮而坚定。“如果你不能让我俩逃离这里,不出三小时,我们就会被它们干掉。我想不出其他办法了。怎样,少校?你准备怎么办?我已经等了一个晚上了。你失去意识的时候,我一直坐在这儿,等着,听着。现在已经快到黎明了。黑夜就快过去了。”
“好吧,我们走吧。”
亨德里克斯想了想。“真奇怪。”他终于开口了。
亨德里克斯左右为难。两个人一起走,目标太明显了。而且这个孩子会拖慢他的速度。但是他也不一定走回头路。而且,如果真把这男孩一个人丢在这儿——
“奇怪?”
“我能走。”
“你居然认为我能把我俩弄出去。我想知道你究竟认为我有多大能耐。”
“我要走很远的路。”
“你不能把我俩弄到月球基地上去吗?”
“我想现在就跟着你。”
“月球基地?怎么去?”
“我会从这条路回来。大概一两天后。到时如果你还在这附近,你再跟我走,怎样?”
“一定有什么法子。”
男孩没做声。
亨德里克斯摇摇头。“没有,据我所知没有。”
亨德里克斯把手伸进自己的背包。“跟我走太不值了。拿着。”他把一些随身带的食品罐抛给男孩,“你把这些拿着,回你藏身的地方,好吗?”
塔索不说话了。有一瞬间,她那坚定的目光犹豫起来。她低下头,猛地转过身去,然后站了起来。“还要咖啡吗?”
“我想跟你走。”
“不要了。”
“跟我?”亨德里克斯抱着两臂,“我可要赶很远很远的路。好几英里。而且很急。”他看看手表说,“天黑之前我必须赶到。”
“随便你。”塔索静静地喝着。他看不见她的脸,只好静静地躺在地上,陷入沉思,努力集中精神。实在是难以思考。他的头还是很疼,而且身体似乎还处于麻木状态。
“我能跟你走吗?”
“也许有一个办法。”他突然说道。
“你很幸运。”亨德里克斯直起腰来,“好吧。你准备怎么办?回那里去?”
“真的?”
也许这附近没有利爪出没。很多地方是利爪不去的。它们基本都集中在碉堡附近,人多的地方。利爪可以感知温度,生物的体温。
“还有多久天亮?”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两小时。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
“就是那些圆圆的东西。到处跑到处钻的东西。”
“这附近应该有一艘飞船。我没亲眼见过,但我知道它存在。”
“利爪?”
“什么样的飞船?”她的声音尖锐起来。
“你是怎么躲开利爪的?”
“火箭巡航舰。”
“没有。能看见一些。”
“它能载着我们起飞吗?能带我们去月球基地吗?”
“你失明了?”亨德里克斯问道。
“应该可以吧。它是专门留作应急用的。”他摩挲着前额。
不可能。不过也不是没可能。这孩子很瘦很矮,一看就是发育不良。再加上长年暴露在辐射中,难怪这么矮小。他的手臂和腿就像豆芽菜一样,瘦骨嶙峋。亨德里克斯碰了碰男孩的手臂。他的皮肤又干又枯;典型的辐射皮肤。他弯下腰,仔细观察男孩的脸。一脸茫然,眼睛又大又黑。
“怎么了?”
“十三岁。”
“我的头。实在是很难集中精力。炸弹弄的。”
亨德里克斯打量着他。“你多大了?”
“飞船就在这附近?”塔索滑到他身边,一屁股坐下,“离这儿多远?具体在哪儿?”
“各种各样吃的。”
“让我想想。”
“什么吃的?”
她的手指掐进他手臂的肉里。“在这附近吗?”她的声音像钢铁一般坚硬,“会在哪儿呢?他们会不会把它埋在地下?藏在地底下?”
“有吃的。”
“对。在一个贮藏库里。”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们怎样才能找到呢?有没有什么记号?有没有编码?”
男孩点点头。
亨德里克斯聚精会神地思考着。“没有,没有任何记号。也没有编码。”
亨德里克斯皱皱眉。“你不会就一个人吧?”
“那怎么找?”
男孩默不作声。
“有一个指示牌。”
“你有多少同伴?你们住的地方有多大?”
“什么样的指示牌?”
“多——多少人?”
亨德里克斯没有回答。他茫然地盯着摇曳的火光。塔索的手指掐进了他的手臂。
“还有多少人?”
“什么样的指示牌?快告诉我。”
“嗯。”
“我想不起来。让我歇会儿。”
“地下吗?”
“好吧。”她放开手,站起身。亨德里克斯再次躺下,闭上了双眼。塔索走开了,两手插在口袋里。她踢开脚边的一块石头,抬头望着天空。天边已经泛白。天要亮了。
“嗯。”
塔索抓着手枪,围着火堆绕圈子,来回踱步。亨德里克斯少校躺在地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天边越来越亮。周围的景物依稀可辨,能看见往四处延伸的荒原了。灰烬和废墟,这儿那儿的断墙、水泥块,还有裸露的枯树桩。
“在这些废墟里?”
空气冷得刺骨。远方传来一只小鸟的悲鸣。
“就住这儿。”
亨德里克斯动了动,睁开眼睛。“已经天亮了?这么快?”
“你住在哪儿?”亨德里克斯问。
“是的。”
男孩又把玩具熊搂进怀里。
他稍稍欠起身。“你刚才想知道什么?你在问我什么?”
亨德里克斯松了口气。“我用不着,你自己留着吧。”
“你想起来了?”
男孩的眼睛很大,但是眼神空洞。
“是的。”
男孩伸出手来。原来是只玩具熊。一只泰迪熊。
“是什么?”她紧张地问。“是什么?”她尖锐地重复道。
“你手里是什么?”亨德里克斯厉声问道。
“一口井。一口枯井。在井下的贮藏库里。”
男孩停住了脚步。亨德里克斯放下枪。男孩就那么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盯着他看。他个头很小,年纪应该不大。大概八岁的样子。但也说不准。大部分留在这里的孩子都营养不良,发育跟不上。他身上套着一件褪色的蓝色毛衫,上面沾满了泥土,下半身穿着短裤。棕发很长,蓬乱不堪,耷在脸和耳朵上。他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一口井。”塔索松了口气,“那我们赶紧去找吧。”她看了看表。“我们大概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少校。你觉得我们来得及吗?”
亨德里克斯眨了眨眼睛。“不许动!”
“拉我一下。”亨德里克斯说。
一座荒废的建筑背后走出来一个身影,一步一打量地慢慢向他靠近。
塔索收起手枪,把他拉起来。
突然,他停了下来,猛地端起枪,浑身绷得紧紧的。刹那间他仿佛看到——
“这可有些困难。”
亨德里克斯少校点燃第二根烟。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禁黯然伤神。视野里除了灰烬就是废墟。好像这世上就只有他一个活人一样。他的右手边是一个小镇的残迹,竖着一些断壁残垣。他丢掉熄灭的火柴,加快步伐。
“是的。”亨德里克斯抿紧嘴唇,“但我觉得我们不用走太远。”
似乎它们才是这场战争真正的赢家。
他们开始行动。初升的太阳洒下些许温暖。大地平坦而荒凉。几只飞鸟慢慢地盘旋在他们头顶。“发现什么了吗?”亨德里克斯问,“有利爪出没吗?”
它们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尤其是最近刚生产出来的那些型号。它们具有自我修复功能,完全可以独立行动。联合国部队用特殊的放射性磁条来保护自己,但一旦保护磁条丢失,对于它们来说,就是一样任其宰割的案板鱼肉,它们才不管你穿的是哪边的军装。地底下的自动机械造出了它们,人类都待得远远的。实在是太冒险了。没有谁愿意靠近。它们完全是在独立战斗。但它们好像干得不错。越新诞生的,就越快,越强,越高效。
“没有。暂时还没看见。”
它们跟其他任何武器都不同。不论从哪个方面看,它们都可以说是有生命的,而不仅仅是简单的机械,不管政府有多么不愿意承认。它们就像活物一样,旋转着刀片,蹑手蹑脚地前进,猛地发动攻击,从混淆视线的尘土中突然冲向猎物,爬上他的身体,利索地割断其喉咙。这是它们与生俱来的使命。
他们穿过一片废墟,上面竖着水泥块和砖块。一个水泥地基。附近有老鼠出没,塔索警觉地往后跳。
也许他只是前去听他们宣布这个消息。苏联政治局或许已经认输了。花了这么长时间,真是遗憾。六年了。这样大规模的战争,六年太过漫长,代价太大。成千上万的自动反击式碟形轰炸机,笼罩着整片苏联领土。都是生化武器。苏联不断地发射拦截导弹,天空中火光煞人,爆炸声接连不断。现在,又多了那些机器人,那些利爪——
“这里以前是个小镇,”亨德里克斯说,“一个村庄。曾经有大片的葡萄庄园,就在我们脚下这片土地。”
或许应该说,战争其实早已经结束了。
他们来到一条废弃的街道,龟裂的地面上杂草丛生。右边竖着一个石砌烟囱。“小心。”他提醒她。
再后来,它们趁着苏联碉堡掀盖透气或观察敌情的空当,偷偷溜了进去。只要有一个利爪的那对锋利铁爪,就足够了。而且,有了打头阵的,其他的也会接二连三地跟进去。有这样的武器做前锋,战争也持续不了多长时间了。
前面有一个塌下去的深坑,一间开口地下室。管道参差的端口突在空中,扭曲得变了形。他们经过一座房子的一角,看见一个浴缸侧躺在那儿,还有一把坏椅子、几把勺子和瓷盘碎片。街道中间陷了下去。残砖、野草和尸骨构成一幅绝望的画面。
月球上的精英工程师们负责设计,使利爪越来越精巧和灵活。伊凡们开始束手无策。特别是其中一些小型利爪,竟然学会了自我掩护,会潜伏在灰堆里,静静守候它们的猎物。
“到了。”亨德里克斯咕哝道。
后来,利爪们不仅越来越快,还越来越大。新型利爪们有的带触角,有的可以飞。还有几种跳跃型的。
“这边?”
刚开始的时候,利爪们还很笨拙。速度很慢。还没等它们从地道里爬出来,就被伊凡们打得稀巴烂。但是逐渐地,它们越来越快,越来越狠,越来越狡猾。地球上的工厂大批大批地生产这些利爪。工厂都隐藏在深深的地下,就在苏联防线后方。这些工厂曾经负责生产原子弹,但现在已经无人再问津原子弹那种东西了。
“右边。”
这时,第一批利爪诞生了。一夜之间,战争局势就发生了逆转。
他们走过一辆废弃的重型坦克。亨德里克斯的计数器发出不祥的咔嗒声。这辆坦克应该是被放射性武器炸毁的。离坦克几英尺远的地方,一具干尸趴在那儿,嘴巴张得大大的。路的另一边是一块空旷地。除了石头和杂草,还能看见一些碎玻璃。
只有军队留了下来。存活下来的力量都尽量远离前线,这里几千人,那里一个团地分散开来。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能就地生存,昼伏夜出,和蛇虫鼠蚁一道潜伏在废墟、下水道或地窖中。眼看苏联胜利在望了。除了每日从月球发射过来的几枚导弹之外,美军已经弹尽粮绝了。俄国兵大摇大摆,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从根本意义上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根本就没有对付他们的力量了。
“就在那儿。”亨德里克斯说。
战争爆发后不到一年,美方政府就搬到月球基地去了。那时也没有其他选择。欧洲没了,变成一堆废墟,只有杂草还在灰烬和尸骸中顽强地生长。北美大部分地方都已经不能住人了,寸草不生,生机全无。数百万人往北迁移到加拿大,或南迁至南美。但是第二年里,苏联伞兵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在北美落地。他们身穿最先进的高效防辐射装备。因此,美国剩下来的生产链也只好跟着政府搬去月球了。
地面上竖着一口石井,井口下陷,破败不堪,上面担着几块木板。井口的大部分都塌在了碎石堆里。亨德里克斯蹒跚地朝井口走去,塔索跟在他旁边。
但是,这并没有让美国起死回生。
“你确定吗?”塔索问,“看起来不像啊。”
少校掐灭手里的烟,继续赶路。把人工智能应用到战争里,真是个有意思的想法。最初是出于什么缘由呢?大概也是出于无奈吧。当时,苏联作为挑起战事的一方,情理之中占据了绝对上风。北美的大部分地区几乎被夷为平地。美国的复仇行动当然也很迅速。早在战争爆发的几年前,天空中就布满了碟形轰炸机;它们已经在那儿候了些年头了。华盛顿遭到攻击之后的数小时内,这些轰炸机就对苏联进行了狂轰滥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