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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把它和多数派报告作个比较。”卡普兰将军示意了一下,手下马上呈上了一个小皮箱。“这里装着我们需要的所有证据。你不介意我拿你作例子吧?你可代表着不计其数的无辜者。”说完,卡普兰僵硬地看了看腕表,“我得开始了。你愿意和我一起上演讲台吗?”
看着佩奇拿着卡片消失在视野里,威特沃意味深长地感叹道:“他肩上的担子可真不小。”
“为什么?”
他把一沓卡片塞到沃利·佩奇手里。佩奇是他的助手,掌管猴子区。“看看有哪些名字是我们感兴趣的。”安德顿嘱咐他,“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吧。”
卡普兰将军冷冰冰的外表锁不住内心的狂喜。“这样大家就能亲眼见到活生生的证人了。你和我,凶手和被害人,肩并肩,一起向世人揭露警方长久以来的邪恶骗局。”
安德顿若无其事地说:“我的确为此感到自豪。想当初三十年前,我构想出这个理论的时候,那些利己主义者只知道在股市上强取豪夺。我当时就预见到了这个能造福社会、福泽众生的善举。”
“我非常乐意。”安德顿点点头,“我们还等什么呢?”
“五年内才一宗谋杀案!”威特沃仿佛又重振了信心,“真让人佩服,值得骄傲。”
卡普兰将军不安地走向演讲台。他不自在地看着安德顿,寻思眼前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现,他究竟知道多少。看着安德顿毫不犹豫地大步跨上演讲台,然后理所当然地坐到演讲者旁边的椅子上,他越发紧张起来。
“罪犯逃过了我们的追捕。我们当时其实已经掌握了他的名字和犯罪的具体细节,包括受害者的名字以及确切的案发地点和时间。尽管如此,他还是逃出了我们的手掌心。”安德顿耸耸肩,“毕竟,我们也不可能阻止所有犯罪行为。”他翻着手里的卡片,补充道,“但是鲜有漏网之鱼。”
“你到底明不明白我要说什么?”卡普兰将军大声问道,“这样一曝光,将会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参议院可能会重新考虑整个测罪系统的合理性。”
“是怎么发生的?”
“我知道。”安德顿抱着两臂说道,“让我们开始吧。”
“五年前。”安德顿自豪地答道。
人群里传出阵阵嘘声。卡普兰将军打开皮箱,把资料一一摆在面前,刚安静下来的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
“那最近一次谋杀案是多久以前的事呢?”威特沃问。
“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卡普兰发话了,声音铿锵有力,“相信大家都认识。你们也许纳闷,这个被警方通缉的危险凶手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聪明!”安德顿顺手把旋转机新吐出的卡片拿过来,“这上面有些名字完全没用。剩下来有用的那些,大部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行,比如偷窃、逃税、斗殴、敲诈勒索什么的。我想你一定知道,测罪系统使重罪的犯罪率降低了百分之九十九点八。我们现在很少发现谋杀或叛国等罪行了。毕竟,罪犯们现在都知道,在他们有机会采取行动前一个星期,我们就能先发制人,把他们抓获。”
人们的目光刷刷转向安德顿,热烈地注视着这个他们难得近距离一见的嫌疑犯。
“猴子?”威特沃不自在地看着他,“哦,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了。视而不见,知而不言,等等。有意思。”
“然而,就在几小时前,”卡普兰继续说,“警方撤销了对他的指控。是因为前局长安德顿自首了吗?不!事情另有原委。他现在坐在大家的眼前,但不是来自首的,因为警方已经还他清白了。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约翰·阿利森·安德顿都是无辜的。对他的指控应该归咎于一场高级诈骗,残酷无情、将无数男人女人赶上穷途末路的社会惩戒机制,竟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假设上。”
“他们只能看到很有限的未来,”安德顿答道,“最多也就是一到两个星期。大部分数据都没用,跟我们的工作无关。我们会把那些无关信息送去相应的其他部门。同时,他们也会跟我们交换情报。每个关键部门都有自己的宝贝猴子。”
人们感到惊奇,把目光从卡普兰转向安德顿。他们都知道目前社会运作的基本原理。
威特沃惊奇地看着机器往旁边的空槽里吐出一张新卡片。然后是第二张——然后第三张。他大声说道:“他们一定能预知到很久以后的事情吧!”
“迄今为止,已经有不计其数的人被这个所谓的预防犯罪机构逮捕关押。”卡普兰将军煽情地说道,“并非由于他们已经犯下的罪行,而是由于他们即将犯下的罪行。因为这个系统认定,如果让这些人拥有自由,他们迟早会犯下滔天大罪。
“显而易见。”安德顿皱起眉头,从威特沃手里拿过卡片,不耐烦地掩饰自己的恼怒。“我自己还没看过呢。”
“但是未来之事,谁人能料?先知的信息一旦被人获得,就会立即失效。认为一个人未来会犯罪的断言是一个悖论。首先,获得这个预言的途径就是荒谬的。那三个为警方工作的先知一直在自行作废他们自己生成的数据。也就是说,即使没有这些逮捕和关押,也不会有犯罪。”
威特沃压抑地穿过房间,走到机器旁。他从一个文件槽里拿出一沓卡片。“这些就是名单?”他问安德顿。
安德顿漫不经心地听着演讲。台下的人们却聚精会神。卡普兰将军正在为大家展示少数派报告,解释其生成过程和表达的意义。
“畸形且弱智,”安德顿立马点点头,“尤其是那边那个女的。唐娜四十五岁了,但看起来只有十岁。她的特异功能消耗了所有养分,超感知觉让她的前额特别突出。但是谁在乎呢?只要能得到他们的预言就好。他们投我们所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其中的含义,但是我们懂。”
安德顿悄悄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枪,藏在腿下。卡普兰已经和大家分享完从“杰里”那儿获得的少数派报告。他瘦骨嶙峋的手指接着摸过“唐娜”的报告,然后是“迈克”的。
威特沃脸上的活泼自信,竟头一次黯淡了不少。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沮丧和恶心。仿佛是道义受到了挑战,罪恶在重生。“这可真叫人不舒服。”他喃喃地说,“我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他努力在头脑中搜索一个合适的词语,“如此畸形。”
“这就是原始的多数派报告。”他解释,“根据这两个先知的预言,安德顿将会行凶杀人。接下来,让我们看看这份自行作废的材料。”他甩开无框眼镜,架到鼻梁上,开始慢慢地朗读。
不过却不是关于现世的迷雾。这三个笨拙、呆滞的生物,脑袋大于常人,身体却明显萎缩。就是这样的三个人,竟能坐在那里预知未来。他们一边茫然地说着,分析处理器一边仔细地接收和记录他们发出的预言。
这时,他的脸上泛起异样的表情。他突然结巴起来,话音转瞬消失。演讲稿从他手中飘落。他突然一闪,像困兽一般蜷缩在演讲台旁边。
在一片阴沉的暗影中,痴呆呆地坐着那三个先知。他们不时地说出一些语无伦次的只言片语。每一句不连贯的话,每一个随机的音节,都经过分析比较,转换成可视符号,转录到传统的打孔卡片上,最后送进带有不同编码的文件槽里。这三个白痴被金属带和夹具囚禁在特制的高背椅里,全身绑满了线圈,整天都在含含糊糊地喋喋不休着。他们的生理需求会得到自动满足。他们没有精神需求,只是自言自语,睡了醒,醒了睡,像植物人一样活着。他们脑子里的东西混乱而枯燥,隐在重重迷雾中。
他转过扭曲的脸,只见安德顿站起身来,迅速向前几步,扣动了扳机。卡普兰发出一声惊恐万分的长啸,被听众的脚绊倒。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他跌跌撞撞,双手乱抓,两腿又踢又蹬,从演讲台上滚了下来。安德顿冲到台边,确保他真的得手了。
“就是他们。”安德顿干巴巴地说道,“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就像多数派报告预言的那样,卡普兰死了。他薄薄的胸膛炸开了花,冒出黑烟,尸身还在地上抽搐了一会儿。看到这一幕,安德顿心里一阵难受。他转过身,敏捷地穿过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目瞪口呆的军官们。他举着枪,逼退所有想要靠近他的人,然后纵身一跃,快速穿过混乱的人群。人们惊恐万分,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眼前这一幕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要从恐惧中清醒过来,估计还得要一阵子。
一道道门打开又合上,他们来到数据分析区。这里摆放着令人瞩目的设备,有数据接收器,还有计算处理器,正不停地分析和重组接收到的信息。机器旁坐着那三个能预知未来的先知,身上缠满了迷宫一般的电线。
守在外围的警察拉住了安德顿。警车小心地往前行驶,坐在车里的一个警察悄悄对安德顿说:“能逃出他们的手掌算你运气。”
电梯门打开了,他们沿着一条黄色的走廊往前走。“我们的社会里已经没有什么重罪了。”安德顿说,“但我们有一个关押准罪犯的拘留营。”
“我也觉得。”安德顿心不在焉地答道。他靠在椅背上,努力镇定下来,却难以自持地发抖,头昏眼花。突然,他猛地往前一倾,差点吐出来。
“让人欣慰的是,他们来不及犯法。在他们从事犯罪活动之前,我们就可以制止他们。如此一来,犯罪完全变成了概念上的东西。我们认为他们有罪,但他们永远会声称自己是清白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确是无罪的。”
“可怜的家伙。”一个警察同情地感叹道。
“但是他们迟早会犯法。”威特沃肯定地说。
安德顿分不清这话究竟是说卡普兰,还是说他,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们走到电梯前。当电梯带着他们缓缓往下降时,安德顿说:“你大概已经能看出测罪系统本身的法律漏洞了。我们逮捕的都是根本还没犯法的人。”
十
“我知道的都是些公开信息。”威特沃答道,“通过能预知未来的先知的帮助,你大胆而成功地颠覆了我们传统那套只能利用监狱和罚款,对已经发生的犯罪行为进行惩治的机制。众所周知,光是惩罚,威慑力远远不够。尤其是对于那些已经失去生命的受害者来说,惩罚简直毫无意义。”
四个身材魁梧的警察帮丽莎和安德顿收拾好行李,抬到车上。五十年间,这位前局长不知不觉地累积了大量个人物品。他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些东西被装进箱子,送到等候在门外的卡车上。
他们沿着一排排亮着黄光的工作室向前走。工作室里一片繁忙。安德顿说:“我想不用说,你也应该了解测罪原理吧。”
卡车会直接送他们去基地,然后他们将搭乘星际运输专线前往人马座X。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旅程将非常漫长。不过,反正他也不会回来了。
威特沃表示同意。“从现在起,你就是老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接着他恳切地问,“能麻烦你带我参观一下整个机构吗?我想尽快熟悉这里的情况。”
“只剩最后两箱了。”丽莎说道,完全专注在打包任务上。她穿着毛衣和家居裤,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检查每一样可能被落下的物品。“我猜我们应该用不上这些新能源工具了吧。人马座上现在还在用电呢。”
安德顿努力平静下来,“我只想把丑话说在前头。”
“但愿你不会太想念这里。”安德顿说。
“当然。”威特沃点点头,仍然一脸坦然。
“我们总会适应的,”丽莎冲他匆匆一笑,“对吧?”
“我也许今年就退休,也许明年,再待十年也有可能。”安德顿手中的烟斗抖动着,“我一点也不着急退休。作为测罪系统的发明者,我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这完全取决于我。”
“希望如此。你真的确定你不会后悔?我就怕——”
“我想是的。”年轻人爽快地答道。
“不会。”丽莎肯定地说,“你能帮我搬箱子吗?”
“据我所知,”安德顿字斟句酌地说,“你将成为我的助手,直到我退休。”
他们刚上领头的卡车,威特沃开着一辆巡逻车到了。他迅速跳下车,来到他们跟前,脸色异常憔悴。他对安德顿说:“出发前,你得给我说说先知出了什么问题。参议院已经在质问我了。他们想知道中间那份报告,那份否认声明,是不是对的。”他仍然一脸茫然,“我至今都没弄明白。少数派报告是错的,对吧?”
安德顿内心咯噔一下,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他不清楚威特沃的真实想法。那一头板寸下面,究竟在琢磨什么呢?这个聪明到让人不安的年轻人,长着一双什么都不会放过的蓝眼睛,毫不遮掩地展示着他的勃勃野心。看上去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你是指哪一份少数派报告呢?”安德顿戏谑地反问他。
威特沃毫不掩饰地迎上他的目光。“都是。参议院对你的工作很满意。事实上,他们对此非常关注。”紧接着他又补上一句,“对于像他们那么大年纪的老人来说,这可算是相当热情了。”
威特沃眨眨眼睛,“那就是了。我想我明白了。”安德顿坐上卡车,掏出烟斗,填上烟草。他用丽莎的打火机点燃了烟斗。丽莎又回房子里去了,最后一次确保他们没有遗漏任何重要的东西。
安德顿死死地盯着对方,问道:“这是你的个人观点呢,还是官方说辞而已?”
“事实上,有三份少数派报告。”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努力寻思的样子,他不禁觉得有趣。总有一天,威特沃会成长为一个不随波逐流、坚持自己立场的人。想到这点,安德顿感到一阵欣慰。疲惫的他虽然上了年纪,却曾是唯一一个清楚事实真相的人。
“还不错。”威特沃回答,“实际上,应该说是非常好。”
“这三份报告其实是前后连贯的。”他解释,“首先是‘唐娜’的报告。在那个时间路径里,卡普兰对我说了他的阴谋,然后我立马杀了他。然后是‘杰里’,他以‘唐娜’的数据作为基础,稍稍超越了她的时间路径。他预见到我必然会先掌握报告。所以,在第二个时间路径里,我会尽量确保我的职位。我并不真想去杀卡普兰,而是想确保我自己的生命安全。”
安德顿颤抖着点燃烟斗,问道:“那你觉得它现在运行得怎么样?”
“所以,‘迈克’那份是最终报告?他是在我们所谓的少数派报告后面生成的?”威特沃马上纠正了自己,“我是说,他的报告是最后生成的?”
“很顺利。”威特沃把手插在口袋里,快活地答道。他一边迫不及待地打量堆在墙边的文件,一边说:“你应该知道,我是有备而来的。我本人对测罪系统的运行,有不少想法。”
“‘迈克’的报告的确是最后生成的。因为掌握了第一份报告,我决定不杀卡普兰。然后事情就变成了第二份报告所预见的。但是掌握了第二份报告之后,我又改变了主意。因为这第二份报告,也就是第二种情况,正是卡普兰所期望的。因此,再现第一份报告的内容,会对警方有利。那时,我开始为警方考虑了。我已经知道了卡普兰的阴谋。第三份报告否定了第二份报告,就像第二份报告否定了第一份报告一样。然后我们又回到了原点。”
“你找来这里,一路顺利吗?”安德顿不顾对方的过度热情,见外地寒暄道。老天,他得扶着什么东西。袭上身来的恐惧让他直冒冷汗。威特沃走来走去,就好像他才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正在测量房间的大小。难道他就不能出于起码的礼貌,再等上一两天?
这时,丽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走吧,我们准备好了。”她熟练地拉起卡车尾部的挡板,挤进驾驶室,坐在她丈夫和驾驶员中间。驾驶员发动了卡车,后面的车辆也陆续跟上。
“正是。”年轻人答道,“不过,要是你和我一样喜欢随意,那就叫我埃德吧。”他那张白脸散发出高度自信,仿佛认为事情就这么定了,从此就是埃德和约翰:两人搭档,合作愉快。
“每一份报告都是不同的,”安德顿总结道,“每一份都是独一无二的。只不过其中两份报告在一个观点上是一致的。如果任我自由,我就会杀了卡普兰。这给大家造成了多数派报告的错觉。事实上,这一切不过是个假象。‘唐娜’和‘迈克’预见到了同样的结果,只是时间路径不一样,所以相应的情况也就不一样。‘唐娜’和‘杰里’,所谓的少数派报告和多数派报告之一,都错了。他们三个,只有‘迈克’是对的,因为之后再没有生成其他报告来否定他。就是这样了。”
“威特沃?”他问道,想尽量表现得亲切一些。
威特沃追着卡车一路小跑,白皙的脸上写满担忧。“这样的事还会再次发生吗?我们是不是应该彻底检查一遍测罪系统的设定?”
安德顿第一眼看到跟前的年轻人,心里就暗想:我头发都快掉光了,又胖又老又秃。但是他并没有大声说出来,而是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步伐稳健地绕过桌角,略显僵硬地伸出右手。他握了握年轻人的手,脸上挤出一丝友善的笑意。
“这种事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发生。”安德顿回答他,“我的案子之所以特殊,是因为我能在第一时间掌握预言。同样的事情很有可能再次发生,但只可能发生在下一任局长身上。所以你千万要小心。”说完,他朝威特沃意味深长地一笑,让这个年轻人更加不安。坐在他身旁的丽莎欲言又止,握住丈夫的手。
一
“你要时刻保持警惕。”他告诫风华正茂的威特沃,“悲剧随时可能再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