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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铁花瞪起眼睛，正想开口骂人，但一瞧见了这人，满面的怒容立刻变作了笑意，笑骂着道：“你这冒失鬼，不在河上下网，怎地跑到这里来了，难道想在这混水里摸几条鱼么？”
水花四溅，溅得胡铁花一头都是。
楚留香也失笑道：“我看你倒要小心些，莫要被他的‘快网’网了去。”
这人的神情很张皇，仿佛被鬼在追着似的，一冲进来，就“扑通”一声，跳入水池里。
从外面冲进来的人，原来正是楚留香和胡铁花刚刚还谈起过的“快网”张三。这人不但水性高，鱼烤得好，而且机警伶俐，能说会道，眼皮杂，交的朋友也多，对朋友当然也很够义气。
那长腿的人刚走到门口，门外突然冲进一个人来。
这人样样都好，只有一样毛病。
泡在水池里观察别人的举动，分析别人的身份，猜测别人的来历，也是到这里来洗澡的许多种乐趣之一。
只要一看到好的珍珠，他的手就痒了，非想法子弄到手不可，黄金白银、翡翠玛瑙，样样都打动不了他的心。
楚留香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似已猜出这人是谁了。
他爱的只有珍珠。
轻功高的人，所使的兵刃大多也是便于携带的，有时甚至只带暗器，轻功既高，又用重兵器的人江湖中并不多。
他看到珍珠，就好像胡铁花看到好酒一样。
但楚留香一眼就看出这人的轻功极高，所使的兵器分量却一定很重，显见也是位武林高手。
但现在他看到楚留香和胡铁花，却像是比看到珍珠还高兴，仰面长长吐出了口气，笑道：“救苦救难王菩萨，我张三果然是福大命大，到处遇见贵人。”
这人的两腿很细，很长，上身却很粗壮，肩也很宽，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像是随时都可能跌倒。
胡铁花笑骂道：“看你没头没脑的，莫非撞见鬼了么？”
站在水槽前的那人已冲完了，一面拧着布巾，一面走出去。
“快网”张三叹了口气，苦笑道：“真撞见鬼也许反倒好些，我撞到的实在比鬼还凶。”
那边角落里有两个人正在窃窃私语，也不知在谈些什么，其中有个人楚留香仿佛觉得很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了。
胡铁花皱眉道：“什么人居然比鬼还凶，我倒想瞧瞧。”
还有许多大商人也喜欢到这种地方来谈生意，因为他们也发现彼此肉帛相见时，机诈之心就会少些。
张三道：“你……”
楚留香很喜欢到这种地方来，他发现一个人只有在脱光了，泡在水里的时候，才能够完全了解自己，看清自己。
他刚开口，外面突然传入了一阵惊吵声。
这几个人好像并没有留意到楚留香，楚留香也没有留意他们。在这种地方，大家都是赤条条地相会，谁也看不出对方的身份，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名士高人，一脱光了，就和贩夫走卒全没有什么分别了。
那长腿的人本已走出了门，此刻突又退了回来。
在浴池的另一边，还有两三个人在洗脚、搓背，另外有个人已泡得头晕，正在旁边的清水槽前冲洗。
只见一个沙哑的男人声音道：“姑娘，这地方你来不得的。”
浴池里当然不止他们两个人，但隔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谁也看不清对方的面目，何况到这里来的人，大多是为了自己的享受，松弛松弛自己的神经，谁也不愿理会别人，也不愿别人理会自己。
另一人道：“别人来得，凭什么我就来不得，凭什么我就来不得？”
这地方叫“逍遥池”，是个公共浴室，价钱并不比单独的浴池便宜，但泡在热气腾腾的大池里洗澡，却别有一种情调：一面洗澡，一面还可以享受和朋友聊天的乐趣。所以苏浙一带的男人们，无论贫富，上午喝过了早茶，下午都喜欢到这里泡上一两个时辰。
声音又急又快，但却娇美清脆，竟像是个少女的口音。
他问完了这句话，就闭上眼睛，似乎根本不想听楚留香回答，因为他知道这些事是谁也回答不出的。
那男人着急道：“这是男人洗澡的地方，大姑娘怎么能进去？”
胡铁花道：“他们若是对枯梅大师有恶意，枯梅大师怎么会跟着他们走呢？他们若是对枯梅大师没有恶意，又为何要做得如此神秘？”
那少女道：“你说不能进去，我就偏要进去，非进去不可。”
楚留香道：“嗯，也许——?”
她冷笑了两声，语声又提高了些，道：“臭小偷，你逃到这里，以为本姑娘就不敢来了么？告诉你，你逃到森罗殿，姑娘也要追你见阎罗王。”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他们费了这么多力气，难道为的就是要将枯梅大师和高亚男接走？”
胡铁花伸了伸舌头，失笑道：“这小姑娘倒真凶得紧……”
楚留香道：“绝不会。”
他瞟了张三一眼，就发现张三的脸已吓得全无人色，忽然一头扎进又热又混的洗澡水里，竟再也不敢伸出头来。
胡铁花道：“可是枯梅大师和高亚男，会不会已遭了他们的毒手？”
胡铁花皱着眉笑道：“有我们在这里，你怕什么？何必去喝人家的洗脚水。”
楚留香道：“我早已说过，这必定是件很惊人的事。”
楚留香也笑了。
胡铁花皱着眉，沉吟着道：“他们发现了我们在跟踪，就不惜将自己那条新船弄沉，不惜在江上放火来烧死我们……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
他一向喜欢遇到有趣的人，外面这小姑娘想必也一定有趣得很，他倒希望她真的敢撞到这里面来。
楚留香道：“放火的人也许是丁枫，但他却绝不会是这些人的首脑……至于首脑是谁，你也不必问我，因为我也不知道。”
但又有什么女人敢闯进男人的洗澡堂呢？
胡铁花道：“我们竟没有看出那姓丁的小伙子有这么大的本事。”
外面愈吵愈凶，那浴室的掌柜大叫道：“不能进去，千万不能……”
楚留香道：“但这些人能将藏边的黑油运到这里来，敢在大江上放火，可见他们绝不是寻常人物，一定有组织、有力量、有财源，而且很有胆子。”
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这人显见是被重重地掴了一巴掌，打得他连嘴都张不开了。
胡铁花笑道：“若有人想烧死你这老臭虫，可真不容易。”
接着，外面就冲进两个人来。
他接着道：“你无论将什么油倒入水里，油一定是浮在水上的，所以还是可以燃着，但他们却忘了油既然浮在水面上，水面下就一定没有火，只要你有胆子往火里跳，就一定还是可以跳到水里去。”
赫然竟真的是两个女人。
楚留香道：“自然是有人倒下去的。”
谁也想不到竟真有女人敢闯进男人的洗澡堂，那长腿的人身子一缩，也跳入水里，蹲了下去。
胡铁花皱眉道：“不错，我也觉得那味道有点油腥，但长江上怎么有那种黑油呢？”
只见这大胆的女人不但年纪很轻，而且美极了：直鼻梁、樱桃嘴，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天上也找不出这么亮的星星。
楚留香道：“那究竟是什么油，我也不太清楚，只不过我以前听说过藏边一带，地下产有一种黑油，极易点燃，而且火势一发就不可收拾。”
她打扮得更特别，穿的是一件绣着金花墨凤的大红箭衣，一双粉底官靴，配着同色的洒脚裤。头上戴着顶紫金冠，腰上束着同色的紫金带，骤然一看，正活脱脱像是个刚从靶场射箭下来的王孙公子。
胡铁花道：“油？什么油？”
但世上又哪有这么美的男人？
楚留香道：“油。”
跟着进来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圆圆的脸，仿佛吹弹得破，不笑时眼睛里也带着三分甜甜的笑意。
胡铁花道：“看到了什么？”
楚留香和胡铁花对望一眼，心里都觉得有些好笑。
楚留香也笑了，道：“你这人至少还很坦白……我虽然没有嗅出那是什么味道，却看到了。”
两人都已看出这少女金冠上本来是镶着粒珍珠的，而且必定不小，现在珍珠却已不见了。
他不让楚留香说话，抢着又道：“这次你既然已救了我，就得告诉我那是什么味道。”
珍珠到哪里去了呢？
胡铁花笑了，道：“你方才没有让我被烧死，只算是你倒霉，无论你救过我多少次，我还是一样要臭骂你的。”
“快网”张三这小子的毛病想必又犯了！
楚留香悠然道：“有鼻子的人反倒要问没鼻子的人，倒也是件怪事。”
但“快网”张三非但水性精纯，陆上的功夫也绝不弱，轻功和暗器都很有两下子，为什么会对这小姑娘如此害怕？
胡铁花道：“我若知道，又怎么会问你？”
这红衣少女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水池里每个男人都被她瞪过几眼，胡铁花已被她瞪得头皮发痒。
楚留香道：“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