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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楚留香道:“没有。”
他有时被人称作大侠,有时被人看作强盗,有时被人看作君子,有时被人看作流氓……但被人看作个“老实人”,这倒还是平生第一次。
张洁洁道:“别人都说楚香帅见识最广,想必早已看出她的来历了?”
“他若知道我究竟有多‘老实’,一定会吓得跳起来三丈高。”
楚留香道:“想必是的。”
楚留香微笑着,躺了下去。
张洁洁道:“这么样说来,她就应该是个很有名的武林高手?”
躺在稻草上。
楚留香道:“若单以点穴的手法而论,她已可以排在五名之内。”
这种人家当然不会有客房,所以他也只好在堆柴的地方将就一夜。无论如何,这地方总有个屋顶,总比睡在露天里好。
张洁洁道:“你是不是也觉得那老太婆的点穴手法很高明?”
他若知道在这里会遇到什么事,宁可睡在阴沟也不愿睡在这里了。
楚留香道:“但还比不上那老太婆,所以也就难怪他要怕老婆了。”
夜已深,四下静得很。
张洁洁笑道:“他的确是个老狐狸,而且武功也不弱。”
深山里那种总带着几分凄凉的静寂,绝不是红尘中人能想得到的。
楚留香道:“莫忘记老头子也是男人,男人说的话都是靠不住的。”
虽然有风在吹,吹得树叶嗖嗖地响,但也只不过使得这寂静更平添几分萧索之意。
张洁洁忍不住破涕为笑,指着楚留香的鼻子,笑道:“那老头子说得果然不错,你果然有张专会骗女人的油嘴。”
白天经过了那么多事,在这么一个又凄凉又萧索的晚上,躺在一家陌生人柴房里的草堆上面。
楚留香道:“真正的感激是要藏在心里的,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你叫楚留香怎么睡得着?
张洁洁道:“那……你为什么不说出来?”
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听那说书先生说起的故事:“一个年轻的举人上京赶考,路上错过宿头,投宿到深山里一处人家,年迈的主人慈祥而好客,还有个美丽的女儿。
楚留香叹了口气,柔声道:“谁说我不感激你,我感激得要命。”
“主人看这少年学子年轻有为,就要将女儿嫁给他。他也半推半就,所以当夜就成了亲。
无论多厉害的暗器,最多也只不过能在你身上打出几个洞来,女人的眼泪却能将你的心滴碎。
“第二天早上他才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坟堆里,身旁的新娘子已变成一堆枯骨,却仍将他送的聘礼的玉镯戴在腕上。”
无论多厉害的暗器,你至少还能够躲,女人的眼泪却连躲都躲不了。
楚留香一直觉得这故事很有趣,现在忽然觉得不太有趣了。
在楚留香看来,女人的眼泪简直比蝙蝠公子的暗器还可怕。
风还在吹,木叶还在嗖嗖地响。
楚留香怔住了。他只知道她是个很会笑的女孩子,从没有想到她也很会哭。
如此深山,怎么会有这么样一户人家?
她愈说愈伤心,索性真的哭了出来。
“明天早上,我醒来时,会不会也是躺在一片坟堆里?”
她眼泪又开始往下掉,抽抽泣泣地接着道:“你非但连一点感激我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要冷言冷语地来讽刺我,我……我怎么能不伤心……”
当然不会,那只不过是个荒诞不经的故事。
张洁洁擦了擦眼泪,大声道:“我看你中了别人的暗算,就马上躲到车底下,想等机会救你,一路上也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土,到头来又落得了什么?”
楚留香又笑了,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背脊上还觉得有点凉飕飕的。
楚留香道:“你伤心?伤心什么?”
幸好卜担夫没有勉强要将女儿嫁给他,否则他此刻只怕已要落荒而逃了。
张洁洁咬着牙,恨恨道:“我伤心的时候就要哭,难道这也犯法?”
风更大,吹得门“吱吱”发响。
楚留香又有点奇怪了,忍不住道:“你在哭?”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苍白得就像是那位阿鹃姑娘的脸。
张洁洁瞪着他,眼圈儿突然红了,然后眼泪就慢慢地流了下来。
楚留香悄悄站起来,悄悄推开门,想到院子里去透透气。
楚留香微笑道:“骗了人之后,还能要人说不是,那才真的是本事。”
他一推开门,就看到了这一生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事。他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推开过这扇门。
张洁洁道:“哼,我就知道你说不出。”
星光朦胧,月色苍白。
楚留香道:“我说不出。”
那位阿鹃姑娘正坐在月光下静静地梳着头。
张洁洁嘟起嘴,道:“难道我骗过你?我骗了你什么,你说!”
少女们谁不爱美,就算在半夜里爬起来梳头,也不能算是件很稀奇的事,更不能算可怕。
楚留香笑道:“因为你若不骗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怎么敢骗你?”
但这阿鹃姑娘梳头的法子却很特别。
张洁洁道:“我?我为什么是例外?”
她将自己的头拿了下来,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一下一下地梳着。
楚留香道:“你。”
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苍白的手。头在桌上。人没有头。
张洁洁道:“谁?”
楚留香全身冰冷,从手指冷到脚趾。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遇见到如此诡秘、如此可怕的事。
楚留香道:“只有一个人例外。”
这种事本来只有在最荒诞的故事里才会发生的。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亲眼看到。
张洁洁笑道:“所以无论年纪多大的女人,都千万不能听楚香帅的话,从八岁到八十岁的女人都不例外。”
阿鹃姑娘的头突然转了过来——用她的手将她的头转了面对着楚留香,冷冰冰地看着楚留香。
楚留香微笑着,弯腰鞠躬。
“你敢偷看?”
她拍着手笑道:“楚香帅果然名不虚传,果然能骗死人不赔命。”
四下没有别人,这声音的确是从桌上的人头嘴里说出来的。
有种女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看来,都像是刚摘下的新鲜杨梅,张洁洁就是这种女人。
楚留香胆子一向很大,一向不信邪,无论遇着多可怕的事,他的腿都不会发软。
一个明朗美丽,令人愉快的女人。虽然身上脸上都沾满了尘土,但看来还是不会令人觉得她脏兮兮的。
但现在他的腿已有点发软了。他想往后退,刚退了一步,黑暗中突然有条黑影蹿了出来。
一个人随着笑声从车底下钻出来,明朗的笑容,明朗的眼睛。
一条黑狗。这条狗竟蹿到桌子上,竟一口咬住了桌上的人头。
掌声清脆,笑声更清脆。
人头竟已被狗衔走,还在呼叫:“救救我……救救我……”
掌声还未完,笑声已响起。
卜阿鹃已没有头。没有头的人居然也在哀呼:“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