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浪子 第四十三章 世家之后 (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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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尚未出鞘,刀鞘漆黑。
他苍白的脸,突然变得火焰般燃烧了起来。
南宫青看见这柄漆黑的刀时,刀鞘已重重地打在他胸膛上。
沈三娘说的话就像轰雷闪电般在敲击着他的耳鼓。
他忽然什么也看不见了。等他眼前的金星消失时,才发现自己竟已坐在地上,胸膛间仿佛在被火焰灼烧,连呼吸都不能呼吸。
“每次他说到‘人’这个字的时候,舌头总好像卷不过来,总带着点‘能’字的声音……”
傅红雪就站在他面前,冷冷地看着他,道:“现在你服不服?”
黑衣人被这双眼睛瞪着,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道:“我说他是……是我的仇人!”
南宫青没有说话,他说不出话。
他那双冷漠疲倦的眼睛里,现在也突然变得刀锋般锐利。
但这种家世显赫的名门子弟,却仿佛天生还有种绝不服人的傲气。
这句话刚说完,傅红雪竟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苍白的脸上,带着种奇特而可怕的表情,瞪着他一字字道:“你说马空群是你的什么人?”
他竟挣扎着,又站起来,挺起了胸,怒目瞪着傅红雪。
他绝未想到这句话竟是他一生中最致命的错误。
鲜血已不停地从他嘴角流出来,他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喝:“你去死吧!”
他本就是个思虑很周密的人,显然生怕傅红雪听了马空群的话,再回头来追他。
傅红雪冷冷道:“我还没有死,你手里也有剑,你可以来杀我。”
他目中现出忧虑之色,忽然大声道:“马空群不但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他无论说我什么话,你都千万不能相信。”
南宫青咬着牙,用力挥剑,可是他的手一抬,胸膛间立刻感觉到一阵撕裂般的痛苦。这一剑刺过去,哪里还有杀人的力量。
黑衣人再也没有想到这残废憔悴的少年,身法竟如此轻健,行动竟如此迅速。
傅红雪已根本不必闪避招架,剑刺到他面前就已垂了下去。
不管这黑衣人是谁,他的确没有说这种谎话的理由,何况他纵然说谎又如何!一个人若已根本一无所有,又还怕损失什么?傅红雪慢慢地转过身,然后他的人就已忽然掠入了荒林。
刚才的喝彩,现在已变为同情的叹息。对一个骄傲的年轻人说来,这种同情简直比讥诮还难以忍受。
傅红雪没有再问。
南宫青的身子突然开始颤抖,突然大声道:“你既然恨我,为什么不索性杀了我?”
黑衣人似已看出了他的心意,立刻接着又道:“我跟你素不相识,为什么要骗你?你至少总该过去看看,那对你总不会有什么损失。”
傅红雪道:“我恨你?”
他历尽艰苦,走得脚底都生了老茧,也找不到的仇人行踪,竟被这个陌生的夜行人说了出来,他实在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南宫青道:“我跟你虽然无怨无仇,但我却知道你恨我,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是永远比不上我的。”
傅红雪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似弓弦般绷紧。
他眼睛里忽然闪动出一种恶毒残酷的笑意。
黑衣人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指着身后的荒林,道:“马空群就在后面,你……你快去杀了他!”
他的剑锋虽然已无法伤害傅红雪,但他却知道恶毒的话有时远比剑锋更伤人。
傅红雪也不禁觉得很意外,道:“你是谁?怎么会认得我?”
他大声接着道:“你恨我,只因为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你自己却只不过是个可怜的残废,是个见不得天日的私生子,白天羽若是活着,绝不会认你这个儿子,你根本连替他报仇的资格都没有。”
黑衣人却在吃惊地看着他,一步步向后退,退了几步,忽然道:“你就是傅红雪?”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又变得赤红,身子也已又开始发抖。
他甚至连看都懒得多看这黑衣人一眼。
南宫青面上已不禁露出得意之色,冷笑着道:“所以你无论怎么样羞侮我也没有用的,因为我永远比你强,永远也不会服你。”
傅红雪倒并不觉得奇怪,无论谁都想不到如此深夜中,还会有个人像他这样子站在这里的。
傅红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又凸出了青筋,缓缓道:“你永远也不服我?”
等到他看见傅红雪时,已无法回头了,他那张本已被人打得破碎扭曲的脸,突然又因惊惧而变形。
南宫青道:“我死也不服你!”
他就像是在被恶鬼追赶着似的,连前面的人都看不见,几乎撞在傅红雪身上。
傅红雪道:“真的?”
一个满面鲜血的黑衣人。
南宫青道:“当然是真的。”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一个人从黑暗的荒林中飞奔了出来。
傅红雪瞪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实在不该说这种话的……”
他咬着牙,勉强控制着自己,这里虽然没有人看见,他还是不愿让眼泪流下来。
他的叹息声竟似比南宫青的冷笑更冷酷,就在这种奇特的叹息声中,他的刀已出鞘。
这才是真正可怕的。
南宫青只觉得左颊旁有寒风掠过,一样东西从他肩头上掉下来。
以前他至少还有个人可想,思念纵然痛苦,至少还有个人值得他思念,但现在呢?现在他还有什么?还剩下什么?他心里只觉得空空荡荡的,甚至连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都变得很遥远,很虚幻了。
他不由自主伸手接住,突然发现自己肩头和掌心已全都鲜血淋漓,他摊开手掌,才发现这样冷冰冰的东西,竟赫然是只耳朵。他自己的耳朵。
——难道就这样在这里站着,等着天亮?但天亮后又怎么样呢?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空虚恐惧。
就在这一瞬间,他才感觉到耳朵上一阵比火焰灼热还剧烈的痛苦。
他甚至连今天晚上该到哪里去都不知道,甚至连一家最阴暗破旧的客栈,他都不敢走进去,因为他身上已连一枚铜钱都没有。
他的上半身突然冰冷僵硬,两条腿却突然软了,竟又“噗”地坐了下去。
活下去又怎么样呢?应该往哪条路走?应该到哪里去?他不知道。
他拿着自己耳朵的那只手臂上,就好像有无数条毒蛇在爬动,冷汗已雨点般从他额角上冒出来,他那张英俊傲慢的脸,现在看来已像是个死人。
可是他又偏偏一定要活下去。
傅红雪冷冷道:“我还没有死,我手里也还有刀,你呢?”
他活在这世界上,已像是多余的。
南宫青看着自己手上的耳朵。
世界虽然大,却似已没有容纳他这么样一个人的地方。
牙齿“咯咯”地响,似已连话都说不出来。
可是除了叶开外,就再也没有一个人将他当作朋友,他就算死在路上,只怕也没有人会理睬。
傅红雪道:“你还是死也不服我?”
他知道的一个仇人是马空群,但却又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寻找。叶开将他当作朋友,但他非但拒绝接受,而且还要逃避。
南宫青一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里,突然流下了泪来,颤声道:“我……我……”
他的情人被他亲手埋葬,他想替她复仇,却连杀她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傅红雪道:“你究竟服不服?”
他无处可去,因为他虽然有家,却不能回去。
南宫青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叫:“我服了你。我服了你……”
他身无分文、饥饿、寒冷而疲倦。
他喊叫的时候,眼泪也随着流下。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死也不会屈服的人,但现在忽然发现恐惧就像是暴风洪水般不可抵御,忽然间已将他的勇气和自信全都摧毁。
这个世界也似已遗忘了他。
他竟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着这无边无际的荒凉黑暗,似已脱离了这个世界。
傅红雪脸色又变得苍白如透明,竟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就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出去。
傅红雪静静地站在月光下,前面是一片荒林,后面是一片荒山。
他走路的姿势奇特而笨拙,但现在却已没有人还会将他看成个可笑的跛子。
冷清清的上弦月,照着他苍白的脸,也照着他漆黑的刀!
绝没有任何人!
夜,夜色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