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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那小路行进时,我们立即明白了为什么利戈急需帮手。透亮的溪水就像结了冰霜的大胡子,大片大片的田野显得愁容满面,茂盛的野草焦黑如焚烧过一般,溃烂的庄稼东倒西歪,看样子能收起来一半就算是好事了。暗黄的土地横陈眼前,惊惶的天空向远方蔓延,直至天际。与天相接的地平线上,不知名的树木将嶙峋的剪影投射向地面,残株与树干折断后形成的尖刺锐利无比,小山交叠着涌向更远处,那里的树林木讷而固执,群山顶上积着雪,像犹太人戴着小白帽。这里显然没有足够的人手来好好开垦利用这些田地,这点确凿无疑。这里没有整齐利落、生机盎然的农耕活动,也不像军队那般秩序严明,更谈不上井井有条。我们放慢脚步,朝房子走过去,利戈就住在那里,隔得老远我们就能看见,他的头顶已满是白发,上帝保佑他吧。他面前是一只白色斑驳的大杯子,杯身挺高,利戈的目光从杯口上方投射过来,冲着我们露出了笑容。他没戴帽子,头发像一团凌乱的烟雾,说句实话,看到他穿平民服装,感觉还挺古怪的。是战旗手马根军士,是负责扛团队彩旗的。他从门廊台阶上走下来,走到夯实的沙地上,握住我们的手。老天做证,他亮晶晶的眼睛有些湿润。

然后我们告诉他薇诺娜还有那大胡子劫匪的事情,利戈说他知道那家伙,他不是什么上校,但在“黄裤腿”军队中也确实算个人物。跟他一起的几个小弟,是他原先负责指挥的手下。他们一直在四处转悠,为非作歹,绞死黑人。我们说,看来在路上看到的那些黑人尸体就是这个王八蛋的“杰作”了。利戈说准没错,并告诉我们,他的名字叫塔克·皮特里。

管他呢,我们要干的活儿可是多了去了,而不是操心这个塔克·皮特里,猜他到底是玩完了,还是又活过来了。利戈这里有个很好的女人,叫罗莎丽,她可以照料薇诺娜。她把薇诺娜带过来,架着去了屋内,安置到了锯木架搭起的搁板上,紧靠着高大的炉火。我努力回想,以前什么时候见到利戈这么开心过,似乎从来没有。估计他现在大大松了一口气。罗莎丽的一个兄弟名叫丁尼生·伯格罗,他也为利戈干活。他们是被解放了的黑奴,丁尼生负责耕种五英亩地,参与收获分成。我们看到,他们所有的一切,就只有一匹上气不接下气的母马,用于犁地。利戈说在这里,一头骡子赶得上三匹马顶用,骡子就像金子。所以当他一下子看到四头骡子的时候,简直喜出望外。我告诉他,这些可是世间有过的最好的骡子,并对他讲述了驮行李的骡子和没人骑时薇诺娜的骡子是如何跟着我们跑的。“他妈的,这太绝了,”利戈感叹道,“谁能想到还有这样的事。”我们问他有没有收到斯塔林·卡尔顿的消息,知不知道他在那边过得怎样。

“北普拉特河以西的全部情况他都听说了,大平原那边很糟,全乱成了一锅粥,苏人横冲直撞。有人看到了‘第一个抓住马’,他组建了一个新的武装团伙。整个局面越来越糟,就快成地狱了,”利戈说,“丹·菲兹杰拉德也从安德森维尔战俘营回家了,眼下在阿拉斯加伐木。”

“那真挺不错的。”我说,说实话,我本来还以为他必死无疑的。

“是啊,”利戈说,“他总算活着出来了。”

我们多少算是安顿下来了。我开始照料一只受伤哀鸣的鸽子,这小东西是偶然来到我们身边的。约翰在小树林中发现了它,见它的翅膀耷拉着,显然是折断了。当白日那长长光线的静脉将血液输送向庄严的大地时,一切都显得如此凝滞又安静,我听不到任何人发出响动,那就仿佛是世界已经终结。一个悄无声息的中午,约翰蹑手蹑脚地进来了,捧着一只木头盒子。他在我边上坐了一会儿,一直喋喋不休地唠叨。我听到盒子里传来咯吱咯吱、含糊不清的声音,于是就一直盯着盒子看。看到我好奇的样子,约翰倒是乐在其中,好像觉得挺好玩的。此时的约翰已经留起了大胡子,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南方叛匪。也许在阿波马托克斯战役中为李将军奋战过,或者干过更坏的什么勾当,他现在看上去简直像是“黄裤腿”上校,但我不想直接就说出这样的话。因为,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挺俊朗挺漂亮的。时间在流逝,他还在鼓吹那些歌手,说人家四处巡演,每到一处都如同女王,诸如此类的。然后,他展开双臂,两手近似于托举起他的脸庞,仿佛是在说,哎呀,我能猜到你的心思,你在猜我带来了什么宝贝,对吧?他打开了盒盖,那小家伙的头立即冒了上来,弯弯的喙,珠子般的眼睛,亮晶晶的。约翰问我愿不愿意照顾它,让它康复?我说我愿意,相当乐意。“咱们给它起个什么名呢?”约翰问我。“就叫‘李将军’吧,”我说,“你看它那模样,就好像要挂帅上阵了似的。”

接下来,整个一月,我们都要帮利戈的农地烧荒,在苗床边上劳动,埋下烟草种子,然后拉开长长的亚麻布卷,防止寒潮霜冻伤害幼芽。大雪把我们困在了屋内,丁尼生唱起了老歌,而罗莎丽弓腰在洗衣板上,忙得就差抓狂啦。利戈有一把小提琴,那上面拉出的顿足爵士舞曲,可是你从来都没听过的。薇诺娜康复了,她是我们所有人当中最兴奋的,一直在轻盈旋转,畅快跺脚,就像一抹古铜色的烈焰。利戈拿出了备用的咸牛肉。为了保暖,骡子被关在那大大的烟草库房中休养。那仓房捻缝仔细,密封很好,骡子们肯定以为它们到了“泰比”国<sup><a id="noteBack_1" href="#note_1">[1]</a></sup>。我和约翰告诉大伙儿,我俩曾在努恩先生的剧院演过戏,我不得不穿上花边短衬裤,还有小旅行袋里装着的鞋子,才能充分展示我们的打扮造型。我顶上了一个干草做的娃娃玩偶,权充假发,于是这一切都显得挺逗趣的。“你这表演怎么也值得点两根蜡烛看的。”利戈说。他又点起一根蜡烛,壁炉的火光把我的身影投在墙上,影子显得很高大。

积雪消融之后,我们开始犁地。想要获得收获,就只能放手去劳动了。四头骡子被挂上了耕犁,也展示了它们的价值。四十英亩的田地,它们来来回回,犁了三遍。地被整成长田垄,为的是一条条分批栽种植株。小小的烟叶苗被移植到地里来,第一个人负责拿铁锥往土里戳坑,第二个人就往坑洞里放进一株幼苗,第三个人负责浇水和施肥。中午我们在田边树下埋头吃饭,利戈经常会拉起小提琴,丁尼生唱起了他的非洲民歌。音符飘入树林中,让鸟儿们沉睡的小身体微微抽动,仿佛要随着乐曲打节拍。我们从没这么辛苦地干过农活,也从来没在夜晚睡得如此深沉。烟叶苗长出来以后,我们还要负责耙地除草。一天又一天,我们在田里走来走去,给植株打顶,掐去烟叶上开的花——那只会消耗养分,没有任何的娱乐活动。薇诺娜是个冷酷的杀手,无情残杀烟叶天蛾,把那些肥嘟嘟、圆

滚滚的大青虫赶尽杀绝。

夏季到来之时,热风吹过田地。我们穿着薄薄的衬衫,举着脏兮兮的双手,满头大汗地站在田里。我们之间的友谊也日渐深厚,一种类似战友的情谊。利戈的老爹送罗莎丽上过学,在许多事情上,她就跟苏格拉底一样智慧。她和薇诺娜变得亲密无间,简直像亲姐妹一样。至于丁尼生,我不太了解,但要是跟他这样和善的人一起,我们即使身经百战也是乐意的。我从没见过什么人枪法有他厉害,除了利戈。他在围栏的一根立柱上插起一条小树枝,在五十英尺的地方就能一枪把枝条打裂,其他人根本不可能办到。

终于到了收获季,一连几周,烟叶不断变黄,我们毫不停歇地持续采摘。这些叶子被挂在横放的木头棍子上,棍子一路接到谷仓里,用于烤干烟叶的炉子点起了火,骡子们大概会觉得,自己这次是进了地狱。无数的火星从谷仓门口飞出去,再有更多的柴火被运进来。那谷仓就仿佛是一台巨大的蒸汽机火车头,即将启程开到什么地方去。然后,等烟叶干燥到合适的程度,谷仓的大门就会打开,秋日那温润厚实的好空气流进来,让烟叶逐渐醇化丰满。接着,它们将被一层层堆叠,扎在一起,被压平后卷起来,绑扎成捆,运去帕里斯镇上的市场,再装上大车拉去孟菲斯。利戈拿到了货款,我们因此有机会品尝那种小瓶装的威士忌,口味浓郁香醇。我们在孟菲斯街头快活地晃悠,东跑西颠,跟点燃了的炉火似的,然后干了什么,谁也不记得啦,总之就是打道回府了。我们由衷赞美这人世,因为这世间毕竟有些美好事物的。利戈买了几匹马,又进入了十一月,已经没有什么庄稼再需要照料的了,也没有什么庄稼能带来比烟草更多的回报。人家付款给利戈时用的是金子,因为那是唯一可行的支付手段了。南方人都很讨厌用钞票,不喜欢纸票子,说实话,就算南方人把纸币跟木头一起塞进炉子里,我也不会惊讶的。

花开蜂自来,而金子引来的则是盗贼。通常来说,人们带着货款回家,还没进家门时,盗匪们就知道生意来了。我们提前把枪支都准备好了,荷枪实弹,以备不时之需。为了缓解紧张,消除担心,利戈将两把长枪都放在身边。我们一直全副武装,随时可投入反击。冰霜让整个农场再次冻得硬邦邦的,长长的莠草黑乎乎地拖挂着,垂向小溪的水面。黑熊在寻找冬眠藏身地,对冬季没有热情的鸟儿们,都消失了,只有知更鸟还在固守着地盘。假如我们感到满足或自豪,一半是因为薇诺娜,另一半就在于我们的工作,还有我们自己。我和约翰差不多恢复了吧,重新变得健壮又硬朗。我俩的面庞也日渐明朗丰盈起来,仿佛是烧荒处理之后再投入耕种的两块农地。

我们经常聊起曾经度过的那些日子,肩并肩坐着,抬眼盯着屋顶下面的蜘蛛网。从前发生的那些事,我们一一回顾,说着说着把话头又带回到现在。约翰苦苦思考着,想知道我们能为薇诺娜做点儿什么。她需要学会一门技能,演黑脸戏不能算数的,她至少应该去哪里上个大学,适合她的大学。秋初的时候,约翰试过一次,想把薇诺娜送进学校,但帕里斯这边的学校不收印第安女孩。“这姑娘可是比全美国的小妞都更好啊,”约翰笃定地说,“这个坏良心的世界,去他妈的,都是些瞎子。他们难道看不见这丫头有多好吗?”

塔克·皮特里来了,在他自己最合适的时间点,没有操之过急。估计就是这样的。估计他之前就是受伤了,要耐心等着痊愈。这一天,我们早早醒来起床了,看到他站在农场一头的远处。那里有些老树,隐藏几个人没问题,但他走出来了。我们站在罗莎丽打理的厨房中,喝着咖啡。昨天下冰雹了,像挺大的石头那样砸下来,砸死几只狗轻而易举,但现在根本看不到冰雹的痕迹了。他看上去是孤身一人在那边,穿着黑衣服,枪横架在胸前胳膊上。烟叶的茎秆还在地里挺立着,等待烧荒点燃的新火焰。很快就要忙乎那事了,一轮漫长的农活又将重新开始,这倒也没让我们畏缩。我记得,或者说是我认为自己知道,站在那里的人就是塔克·皮特里,但隔了这么远的距离,我怎么可能看得清?要说记忆的话,记忆可什么都不喜欢的,只喜欢它自己——你只记住想记的东西。

塔克·皮特里继续朝我们这边移动,不仅是他,他身边还出现了另外两个人,就像是突然在那里冒出来的鬼魂。也许他们是在试水,或者查探路线吧,他们原本可以沿着小溪,从那边的田地过来的,但结果选择了走这边。当时天色还早,在他看来,我们大概率还在睡觉,但他仍然先停了下来,停在长枪射程之外。他对射程很清楚,就像用量杆精确测量过一样。其实,那么远的距离,子弹哪怕能打到他,也只会如一颗橡果籽实般挨着他的夹克落下。利戈曾说过,塔克·皮特里很胆小,传闻说他是个懦夫,但在这个晴明寒冷的早晨,他看上去可不像个胆小鬼。我们有两把步枪,还有两把火枪。罗莎丽和薇诺娜接到指令,有需要的时候,她们要帮着填装子弹。步枪射击动作更快,一次可装好几发子弹。利戈和丁尼生各拿了一杆枪,瞄准了目标。他们坐着,陷落在旧椅子中,从后面看去,仿如趴在父亲肩头睡觉的小朋友,但其实他们正弓着身子,专注地盯着塔克。全世界都知道,利戈是个神枪手,关于这一点我们毫不怀疑。将会有三个人死掉,但那不会是他爱的人或他喜欢的人。“去他妈的‘黄裤腿’,”他说,“之前他们打仗输了,这一次也会输的。”然后,从塔克·皮特里身后的什么地方,一下子冒出了更多的人,大概有六七个之多,惊得利戈从长枪上抬起了头。“最好查看一下后面,赶快。”他对罗莎丽说,把头探出去以便看得更清楚,像是在确认我们有没有被两面夹击。罗莎丽噼里啪啦地穿过大屋,跑向屋后。恐惧潜入了我们的身体,就像一只饥饿的蟑螂,心口和肠胃都被搅动了。我觉得我真有可能把喝下去的咖啡吐出来。

我们用火枪分别瞄准了塔克两侧的家伙,但问题在于,没有富余的备用人手来击毙那些新增加的敌人。好在还有房屋做掩护,如果今天能把我们干掉,估计他们会很开心的。估计那个被我们逃走的晚上,塔克这王八蛋一定羞愤交加。塔克·皮特里他们过来了,阵势还真有两军对垒、即将开战的感觉。只见那帮土匪猫着腰开始行动了,正在寻找倒伏的树木,以及栅栏和柴堆,总之任何可以充当掩体的东西都不放过。他们一路向前移动,现在他们大概已经在射程之内了。罗莎丽跑回来了,说在后面没看到什么危险的迹象。后侧的大门闩着,窗子的护窗板也全都牢牢插上了。近些天刚刚下过大雨,洪水也漫流过,房屋与小溪之间的土地成了一片泥泞的沼泽,没人会愿意踩着那烂泥坡地走路的。“那倒也是,”利戈说,“但现在来的这个可不是人,是魔鬼,是杀人狂魔。”罗莎丽·伯格罗抬起一只手放到了胸口。真是,确实是魔鬼。眼下,房子前面那大片的宽广土地看起来空空的,那些人蛰伏在哪里?我们就只是等着,壁炉还没点火,相当冷。我们把窗子推开了,因为要准备开枪,霜冻刺骨的寒风趁机蜂拥而入。门廊将我们的位置挡在暗影之中,那正前方还是空荡荡的,昏暗朦胧。隐约能看到有一个人在奔跑,像长耳大野兔,迅速奔向一个新的藏身处。他弯腰躲起来了。别处又有了另一个家伙,偷偷摸摸地靠近,仿佛正在玩童年时期的某种游戏。现在,利戈的大鼻子往下压,差不多靠在了枪管上,他的头往一侧歪斜,整个人一动不动,静得如同一幅画。他不打算现在开枪,要等到能看见至少三个人的时候才会开火,届时他很乐意让对方知道,我们其实都已经醒了,在等他们自投罗网呢。

利戈开火了。漂亮的长距离远射,正中靶心,掀掉了一个正在跑动的烂崽的帽子,同时也打进了他脑壳的顶部。隔得老远你也能看到大量的血液飞溅出来,那家伙重重地倒下了。接着,丁尼生也开枪了。五十英尺打嫩枝,相当于百步穿杨嘛,所以打活人移动靶也毫无困难。干掉两个了,我们在心里默默数着。他们还击了,但只是在碰运气,希望子弹能像瞎猫逮到死耗子。有那么一会儿,一切都变得很安静。我看到三个匪徒缩进了暂存烟草的棚子那里,隐蔽在了山墙后边。一长条阴沉的黑云带裹挟着的雨水到来,将万物的高亮色彩剥除,灰褐的黑色调的世界迅速降临。烟草的棚子上还斑驳残留着以前涂过的红色油漆,而天气和时间,是抹除油漆的一把好手。我们马上就意识到了,这边得有人出去阻止他们。他们这样偷偷摸过来等待时机,可不是好事。我们必须建立新优势,占据有利位置才行。其他四个家伙看上去依旧是分散开的,各自保持着距离,但棚子那儿的三个人,没有探头出来张望,那肯定意味着他们在后面迂回活动。我得马上解决这些人!这个念头回响在我的脑海里。约翰知道我要干什么,我什么都不用说,他就明白了。于是,我弯腰向屋子后面走,提起了后门上的横闩。在我身后,罗莎丽把门闩又放回去了,木头擦刮时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走了有一小段路,没有能当作掩体的东西,我整个人都暴露在外。我试图绕着大谷仓前行,还要准备着与那几个潜伏的家伙过招。我拿了一杆火枪,还有利戈那把可连射的手枪,所以并非赤手空拳,甚至感觉自己又酷又冷静,就像是静悄悄地行动,去捕杀鲑鱼。鲑鱼躲在水里一块黑乎乎的大石头下面,捕鱼人在岸上可不能弄出丝毫的响动。向前,向前,去干掉他们。我听到背后传来枪声,噼里啪啦的射击声,一片嘈杂,还有子弹嗖嗖嗖的啸叫,既有从屋子里打出去的,也有从田野里打过来的,那就像在我的伤口上撒了盐和醋。这些浑蛋在哪里?几个人偷偷地摸到这里来,难道不知道杀人是罪孽深重的恶行?顺着谷仓的山墙,我脸靠墙体,慢慢地移动着。我现在看到那三个家伙了,跟我呈九十度角,面朝远处看着。雨水不断落下,在他们头上也在我的头上往下流,一边还冒出水汽。跟我相比,他们的位置更加是在风口上,风就像我的盟友,怒火直冒,在对他们发作。其中只有一个穿了黑色的长外套,其余的看上去冻得够呛,仿佛孤儿。我举起长枪射向了靠后的那个家伙,随即扔下枪,拔出手枪瞄准第二个目标射击。那家伙,我想我只是打中了他的胳膊,然后还得赶紧对付他们当中最前面的人,否则的话我就完蛋了。

与此同时,正面的交火也依旧在延续,枪声大作,但我看不到具体的情况。我跟上帝之间没什么合约,我也不是上帝的战士,但我还是祈祷,求上帝保佑薇诺娜,让她好好活着。在开枪激战的中途,我所能想到的,全都是薇诺娜。约翰能照顾好自己,他挺机警灵活的。利戈和丁尼生也没问题,罗莎丽已经是成人,很聪明。但薇诺娜还是个鲜花般的小姑娘,保护她是我们的职责。我冲过去袭击眼前这个人,现在我能看清楚他的模样了,活脱脱就是个衣衫褴褛的漂泊流浪人,睡眼蒙眬的样子,眼屎都没擦掉。他看上去像是从某种旧生活中逃难跑出来的爱尔兰人,也许吧,天知道是哪里呢。他逃到了这里,却遇上一个他不认识的人,正发狂般地飞奔过来袭击他。我射出了两发子弹,但这位流浪汉动作飞快,躲到了一个饲料槽后面。我就像橱窗里的鸭子那样暴露在外,无处躲藏,只得飞身快跑,去寻找可供隐蔽的掩体。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大块废铁,大概是什么旧锅炉的外壳。那家伙的子弹打到了铁皮上,一颗,两颗,那噪声倒也形成了某种和弦的音效。田纳西的雨突然停掉了。无论谁都可以起誓说,是努恩先生,或者是他手下哪位天才的弟兄,从这个死亡的舞台上升起了一张背景巨幕。田纳西那阔大的天光倾泻下来,一片银白。大屋那里还是枪声不断,就像一个大军团在作战。我一眼瞥见,在棚子和大谷仓之间,塔克·皮特里在奔跑,一边还朝他的属下挥手。那些人在我的视线之外。从我所在的位置,拿手枪是打不到他的,我需要强攻那该死的饲料槽,干掉藏在后面的那家伙。对的,在这事上,上帝也会帮我的,我心里想着,就看我的表现了。这里是决定性的一张大牌,命运扔下来的。请成全我,上帝,求你了。我纵身跳起,想要快速跨过到饲料槽的这段间距。我感觉有颗子弹撕裂了我的肩部,也可能是耳朵这里。我说不准。我的身体是向下栽倒了,真可恶,手枪从我手中甩了出去,打水漂般掠过地面。我的敌人跳了出来,弓着腰朝我冲过来。“不许动,不许动。”他喊道,满嘴的嘘嘘声和咒骂。他踩在我的手上,说:“你动一动就死定了。”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我朝上看,他那凶巴巴的黑脸膛对着我,奇怪的眼睛和脸庞上布满皱巴巴的疤痕,就仿佛是世上最差劲的裁缝给他缝合的伤口。大屋那边的枪声忽然停了,四周一片岑寂,好像有什么人说话了。“别动,动你就死定了。”这家伙又说了一遍,他竟然仁慈到这个地步,我反倒有些惊讶了。他为什么不直接杀掉我算了?但人毕竟是奇怪的,杀手甚至更奇怪。大屋那边大张声势的射击又开始了,我看到在屋舍间隙的空地上,有跑动的人影闪过。或许,塔克·皮特里和他的手下正尝试突袭吧。枪声不断,打了又打,各种喊声混杂在一起。我停留在谷仓后面,看着雨后的新天空向高处展开如马匹腾跃,感觉挺古怪的。我和那个斜眼怪物仿佛是在一处宁静的小水潭中,心平气和地自在呼吸着。这里将会是结束我的地方吧,没有薇诺娜和约翰,我也不想再活下去了。远处又响起了噼啪咔嗒的子弹声,很大声,然后又沉寂下来。斜眼货往左迅速看了看,想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交火结果如何,他知道的可并不比我多。“嗨,塔克,”他喊起来,“塔克·皮特里?”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塔克·皮特里,他妈的结束了吗?”

一个奇迹发生了。有另一个人绕着棚子走了过来。另一个人,不是我们这边的,也不是塔克那边的,而是一个满脸汗津津的大块头,魁梧到让人肃然起敬。他牛一样的大眼睛,沉甸甸地瞪着。我认识那张脸,我的敌人甚至还没看到他,那肥壮的男人就开枪了。我这新朋友的脸几乎被轰飞了一半,血落到我的头上,跟我自己的血混在了一块儿。耶稣啊!神圣的基督老天爷啊!这老哥是从哪里来的?那是斯塔林·卡尔顿啊!

他甚至一声招呼都没打,紧跟着就去了棚子和谷仓之间的空隙,在那边开始举枪射击。我把血污从眼睛上面抹掉。这整个世界就像一只起劲敲响的大钟,但我还是一瘸一拐地拖动身体,站到了斯塔林那宽大的肩背后面,往外窥探。我看到丁尼生已经直接站在了门廊平台上,挺立着,拿步枪瞄准并射向远处的田野,目标是那些矮小杂树林中逃窜的人影。罗莎丽捧着一盒子弹站在他边上,只是在给他的斯宾塞长枪重装子弹时,丁尼生才会暂停片刻。他开火,就像个货真价实的勇猛战士。斯塔林也在射击,也许丁尼生认为那是我吧。对方有个人几乎来到了屋子跟前,但被及时击倒,四仰八叉地毙命了,另一个在更靠后的地方,倒在霜冻上面,黑黢黢的,就像画笔抹出的一道墨迹。之前的落雨已经在地上结冰了。

奇妙的和平意外降临了,枪声还在我的脑袋中回响,就像死神倒计时的秒针在嘀嗒作响,我们尝到了那时的煎熬,但死神最终却撤回了脚步。我急切地想知道屋子里发生了什么,最后在门廊这里的射击,约翰为什么没参加?我们的傻大憨老朋友怎么会冒出来,这恐怕又是一个疑问。我的耳朵还是血流如注,时间的丧钟依旧在古怪地轰鸣,我感觉自己已经支撑不住了。在我完全倒地之前,斯塔林弓腰,伸手将我拉了起来,把我的胳膊架在了他的肩上。“他妈的爱尔兰人,”他说,“我可一直受不了这些人。”

注释

<a id="note_1" href="#noteBack_1">[1]</a>出自赫尔曼·麦尔维尔的第一本书,旅行与历险经典,1846年出版,风靡一时;书名Typee,为故事中南太平洋海岛的一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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