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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谁更痛苦?永远等待的人,还是不曾等待任何人的人?</i>
(达邦狄)
亲爱的伊玛尼:
我终于动笔写这封信了。我已经用上了新名字:罗伯托·弗雷德里科·齐沙沙。如你所见,我受洗了。以我的年纪和族裔,这意味着他们清洁了我的灵魂。可以说,我被崇高的水清洁了。据说弗雷德里科是贵人的名字,白人想以此表明他们像对我们家乡的国王那样重视我们。洗礼在城里最大的教堂举办。他们召集了重要的人物,特塞拉岛和其他几座岛上的因杜纳。那些人离开时心满意足,以为已经改变了我们的本质。但我想,他们心底里知道:名字是灵魂上的刺青,死亡也不能将其抹去。
对你,我可以承认:我用这个新名字,就像穿一双鞋。鞋在我脚上,但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出生时,我们的先辈选择我们即将拥有什么名字。这个世界的主人们决定我们不再拥有什么名字。这些在恩昆昆哈内身上可能都是事实。于我而言,我把我的过去保存在了我留下来的名字里。我在这座岛上未来的子孙不会丢掉这个非洲名字:齐沙沙。我很满意我这小小的永恒之处。
不止我改了名字。我们四个都在那场仪式上受了洗。恩昆昆哈内现在叫雷纳尔多·弗雷德里科·贡古尼亚内。在登记簿上,他们为他编了个年龄,写了他六十岁。那倒霉蛋还不到五十。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得宣布他的死讯,哪怕他本人强烈抗议。
上个星期,葡萄牙那位<i>恩科西</i>,堂卡洛斯国王,来了亚速尔。为了防止这位尊贵的访客执意要见恩昆昆哈内,我们受命在营地闲逛。据说堂卡洛斯还提出要问候我们,被阻止了。恩昆昆哈内甚至不值得作为过去的纪念。
因此,我们被带到远处,在所谓黑人湖边散步。那是由奴隶的泪水形成的湖。黑人爱上了尊贵的女士,她丈夫察觉此事,便命人去杀他。可怜的人逃出了家,却被狗与士兵追赶。他躲进一片沼泽,在那儿哭起来。他哭得厉害,等发现的时候,周围已经生出了一片湖。湖水令狗群止步,奴隶在士兵的包围下溺死其中。
加扎国王坐在水边,听了这个传说,大受感动。但他很快抢白道,为女人哭成这样,不可能是他的族人。“在我们那里,”他嚷嚷,“女人才为爱哭泣。”“那伏阿泽呢?”我问。
我居心不良,我承认。我不该唤起那么悲伤的回忆。因为,自从听到爱人的名字,国王就一瘸一拐地光着脚游荡,像幽灵一样。湖边环绕着被称作“黑色奥秘”的巨石。负责监视的士兵跟着那俘虏,最终,他被一堆骸骨绊倒。那不是牲畜的遗骨。那是人的骨架,半截埋在土里。恩昆昆哈内往下挖,捡起一根长长的骨头。他看见上面写着名字。他立时咒骂起学会认字的那天。因为他看见上面刻着自己的名字:雷纳尔多·弗兰西斯科·贡古尼亚内。他拿指甲去刮,想擦去那些字母。他刮得急切,刮到觉出血沿手掌流下。“我划伤了自己,”他想,可他的手指并未受伤。但他眼看血流不止。这时,他意识到流血的是那根骨头。大骇之下,他把骨头扔在沙地上,任它流出血液。他越来越虚弱,盯着逐渐染红的地面。写着他的名字的骸骨滚到了骨头堆上。
这事让恩昆昆哈内心神不宁。他沉默着返回要塞,冷不丁地抓住我的胳膊,说:“有人会来找我,齐沙沙。我那些孙子会来找我。”
也许会,我同意,他们也许会来找他。但是,对我来说,已经有人来找过我,不过并不来自远方。来人就是这儿的。我有个爱人。是真的,一位白人未婚妻,彻头彻尾的白人。她叫玛丽亚·奥古斯塔,父亲若昂·德·索萨是来自里贝里尼亚的亚速尔人。她母亲,我未来的丈母娘,名叫弗兰西斯卡·维拉·达米戈,出生在西班牙。世界很小也很大,伊玛尼。我,一个非洲人,在一座葡萄牙小岛上,即将迎娶有西班牙血统的亚速尔姑娘。
我付不起新娘的聘礼。这座岛上,和在祖鲁人的地界一样:一头牛比一个我这样的外地人还值钱。我能有什么聘礼给她呢?幸好,我弄到了几张马戏演出的邀请票,是向非洲囚犯致意的,换句话说,是给我们的。新娘一家,或者我们说的老丈人家,被我的重要地位打动了。得知我被提拔做了护林员,他们更受震动。我有工作,靠自己挣钱,靠自己赢得尊重。你知道他们让我护卫什么吗?我护卫一整座山,一座名为“巴西”的山。我从受监视者变成了监视者。这些都发生了,都由被虚抬了年龄的恩昆昆哈内目睹。我承认,孩子:我已经开始怀念从前对恩昆昆哈内的恨。
一天清晨,加扎国王大叫着醒来:“别带走他,别带走他!”仍旧是他儿子戈迪多救了他。只有他被授权回应国王的疯话。恩昆昆哈内越来越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醉中。这回他说见到了祖鲁人的神牛,巨牛伊斯巴雅。神牛穿越了两片海洋到他身边,跃出水面,穿过海滩,登上多石的沙丘,跨过了保护要塞城墙的排水管道。神牛在我们的房门前现身,弯下巨大的双膝,用被拴起的姿势卧倒。但神牛没能卧下去,因为一群白人突然出现,一边大喊大叫,一边挥舞着布和绳子。他们想把神牛抓去放牛节的庆典。以后我给你讲讲这些节日。我过去从没见过这么忧郁却又有这么多节日的民族。
还有一回,戈迪多又要帮恩昆昆哈内脱离梦境,又领着父亲走在要塞周围的小径。当局放任恩昆昆哈内闲逛散心。我和穆伦戈跟在后面,在一堆堆石头中间的小道上漫步。为了让恩昆昆哈内高兴,岛上到处是牛。不管走到哪里,国王都要去摸摸牛,欣赏那粗壮的牛角。他说那些牛全是他的财产。那天清晨,国王认定应该教白人说祖鲁语。只有他的语言才足够丰富,能翻译出牛的世界。牲畜是恩古尼人的金子。他们没有我们在里斯本见过的那种城堡,但他们拥有牲口、畜栏、牧民的国度。而众神由牲口的鲜血召唤。
返回要塞时已是上午,我们感到大地在颤抖。亚速尔人一半是岩浆,一半是海水,所以不怕地震。他们也许不知道地震真正的成因。栖息在山间的龙瓦穆朗布离开洞穴到海上生蛋时,大地就会颤抖。那天,那条龙走得怒气冲冲,猛烈的地震持续许久。石块沿马路翻滚,像发了狂的牲畜。群牛跃出畜栏,失散于田野。士兵来找各自奔逃的我们,把我们带回要塞。
到了门口,我们碰见了要塞司令阿尔梅达·皮涅伊罗将军。我们叫他<i>希庞戈-沙-马埃谢</i>,因为他的胡子像老山羊一样垂到胸前。那葡萄牙人以为我们害怕,邀请我们到办公室去。他招待我们喝茶,打开报纸,给我们看堂卡洛斯和堂娜阿梅莉亚来访的照片。恩昆昆哈内仔细打量了那张照片,然后点评道:“王后很美,但打扮得像个男人。她头上戴的羽毛是男人的东西。这位葡萄牙王后,”他说,“是在模仿我们恩古尼战士。”他又道,作为结语:“你才该戴那些羽毛,将军阁下!”
将军起初不置可否,毕竟谈论的是葡萄牙王后。但很快他就乐得大笑。他抚着长长的胡子,引得同僚遐想他浑身鸵鸟毛的模样。
加扎国王又俯向照片。说话间,他短胖的指头给照片抹上了油:“要我说,将军先生,你们的王后太瘦了。我的妻子都身材丰满。”他说,“她们不像其他那些只在节日吃肉的女人。告诉国王,让人看见妻子又瘦又戴着这么多羽毛不好。”
又一阵哄堂大笑。突然,恩昆昆哈内严肃起来,几乎是郑重地恳求:“求你,将军阁下,别送我回去!”
埃尔梅达·皮涅伊罗惊讶地看向国王,不知道该说什么。“回哪里去,回莫桑比克吗?”他困惑地问。“你们没杀我,我那些兄弟会杀我。”恩昆昆哈内说完,离开了。将军看着黑人国王消失在黑暗里,目光哀伤。
我快说完了。我承认,孩子,写这封信的是我岳父,若昂·德·索萨。我只写了前两行,其余全是他的字、他的行文。我这个岳父想知道你是谁,更确切地说,想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说你是最美的女人。当然了,次于玛丽亚·奥古斯塔。我的亚速尔爱人无与伦比。我告诉岳父,和我们一样,你也在一座岛上生活。他带着独有的莫测表情,说:“所有人都活在岛上。”
我请岳父代笔这封信时,他表示乐意,但得在他挑的地方。“那姑娘是非洲人,对吧?”他问。他带我到维多利亚海滩,边走边在岩石中间挑拣,最终找了块大石头,说:“就是这儿了。”我们两个并肩坐下,垫着这块与海滩边上的暗色石壁迥异的白石头,写下这封长信。
“这块石头有段故事。”他说。把石头带来特塞拉岛的是他的祖父,一位服役多年的老海员。一次,在非洲海岸附近航行时,船长决定在一片海滩停靠,拜谒数世纪前葡萄牙探险家立下的石碑。他们向当地人问起十字角,没人听过这个名字。他们问起刻有十字架和五盾的石柱,没人见过这样的石头。众水手向当地人一一解释,黑人就带他们看一个巨大的洞。纪念碑沉在深处,仿佛海滩贪食石头。水手挖出石碑,重新立在沙滩上。第二天,石碑又没入非洲大地。黑人对葡萄牙人说:“把那块石头带走。那是你们的,你们带上吧。我们这块大地承受不住那块石头的重量。”
就是这样,孩子。这块石头听了我们的故事,我们听了这块石头的故事。我岳父的祖父、你、我、时间连在了一起。拜托了,伊玛尼,别给我那群妻子读这封信。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结婚了。她们会在和我的通信里讲一些消息,大多是谎言。我不介意。信的用处不就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