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标不假外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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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绝对的好
自成目标的体验也就是心流,它能把生命历程提升到不同的层次。疏离变成了介入;乐趣取代了无聊;无力感也变成了控制感;精神能量会投注于加强自我,不再浪费于外在目标上。体验若能自动自发地产生报酬,现在的生命当然有意义,不需要再受制于将来可能出现的报偿。
正如在控制感那一节已经讨论过的,我们必须认清心流有使人上瘾的魔力;我们也应该承认“世上没有绝对的好”这个事实,任何力量都可能被滥用。爱可能导致残酷的行径,科学可能会带来毁灭,科技不加管制也会造成污染。最优体验是能量的一种形式,而凡是能量,都既可以用于造福人,也可以用于破坏。正如火能带来温暖或灾害一样,原子能可以发电,也可能使全世界化为灰烬。能量是力量,但力量只是工具,目标才能决定它会使人生更丰富还是更痛苦。
自成目标的体验跟生活中典型的感受迥然不同。我们平时做的很多事情,本身都没有什么价值,只是不得不做,或是因为我们预期未来会有回报才去做。很多人觉得他们投注在工作上的时间根本就是一种浪费——他们与工作疏离,投注在工作上的精神能量根本得不到补充。对不少人而言,空闲时间同样是一种浪费;通常休闲有助于工作后的放松,但这段时间往往只是被动地吸收资讯,没有运用任何技巧去开发新行动的契机,结果生活只是由一连串无聊而焦虑的感受所组成,个人全无控制力。
萨德侯爵<sup><a id="note1" href="#note1n">[1]</a></sup>擅长把痛苦发展成一种享乐的形式;实际上,“残酷”对于还没有发展出更成熟技巧的人而言,乃是一种常见的乐趣来源。即使在以文明自许,不把个人的乐趣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的社会,暴力仍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古罗马人喜欢看角斗士互斗,维多利亚时代的人花钱观赏猎犬把老鼠撕成碎片,西班牙人把屠牛视为一种神圣的仪式,拳击赛则是美式文化的产物。
当然他算是幸运的,很多小孩儿从未察知他们被迫从事的活动中有什么新的乐趣,结果只落得终身厌恶这种活动。不知有多少小孩儿因为被父母逼着学一种古典乐器,开始仇视古典音乐。孩子或成人往往都需要外来的诱因,带他们踏出重新组合注意力的第一步。很多活动的乐趣都不是自然天成的,它需要我们在开始时做一些并非心甘情愿的努力。一旦个人技巧得到回馈,互动开始,自然就会产生值得的感觉。
参加过越战或其他战争的美国老兵,有时会缅怀战火中的经历,并把它描写成一种心流。蹲坐在战壕的火箭发射器旁,生命的焦点顿时变得清晰,目标就是在敌人消灭你之前,先下手为强。善恶不言自明,控制的工具就在手边,一切分心的因素均已消除。即使对一个厌恶战争的人而言,这种体验也可能比平民生活中任何专注更令人兴奋。
最值得注意的是,这位朋友培养这套本事的方法。他从3岁开始,就经常跟父亲去听古典音乐演奏会。他记得当时常觉得很无聊,有时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就被一巴掌打醒,这使他憎恨音乐会、古典音乐,甚至也可能恨自己的父亲。几年过去了,他一直被迫重复这段痛苦的经验。终于在他7岁那年,有一天晚上,当他聆听莫扎特的一部歌剧的序曲时,令他欣喜若狂的感受降临到了他头上:他突然明白了这首音乐的内涵,一个崭新的世界在他眼前豁然开朗。不论他是否意识到,过去四年的磨炼,已使他听音乐的技巧大有长进,使他到了顿悟的境界,能够了解莫扎特在乐曲中安排的玄机。
罪犯有时会说:“如果你能找到比深夜闯入民宅,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一大批珠宝更刺激的事,我一定去做。”社会上所谓的青少年犯罪——偷车、破坏公物、惹是生非,动机无非是寻求日常生活所缺乏的心流经验。只要在社会主流中找不到有意义的挑战,也没有培养有用技巧的机会,我们就必须预期,有人会通过暴力与犯罪去寻求较复杂的自成目标的体验,因为他们别无选择。
某些违反我们意愿、不得不去做的事,逐渐也会呈现它固有的报偿。我有一位共事多年的朋友,他拥有一种了不起的天赋,无论何时,当工作变得格外令人厌倦时,他就仰起头,眯着眼睛,哼上一段曲子——巴赫的合唱曲、莫扎特的奏鸣曲或贝多芬的交响乐。说他哼曲子,其实并不恰当,事实上他是把整首曲子重现,用声音模仿各种主要乐器,一会儿扮小提琴的吟咏,一会儿学木管的低鸣,一会儿又变成悠扬的小号。办公室的同事们都听得如痴如醉,再回到工作上精神就大为抖擞。
如果我们思及,科技活动竟会从原来受人尊敬和相当有乐趣的地位,堕落到暧昧,甚至令人不齿的地步,问题就更复杂了。物理学家奥本海默把研究原子弹的工作称为“甜蜜的难题”,毫无疑问,参与生产神经毒气或为“星球大战计划”运筹帷幄的人,也深为自己的工作所吸引。
从被迫的体验中顿悟
心流体验跟世间所有的事一样,不可能绝对的好。它的好在于它具有使人生更丰富、更紧凑、更有意义的潜力,在于它能加强自我的力量与复杂性。但心流的结果是好是坏,必须应用较广泛的社会标准加以讨论与评估。举凡人类的活动,不论是科学、宗教,还是政治,都是如此。一种特定的宗教信仰或许对一个人或一个团体有益,而对其他人或团体而言却是横加压迫。基督教有助于整合罗马帝国治下分崩离析的各民族,却瓦解了它之后接触到的弱势文化。某个特定的科学进展对科学和少数科学家而言或许是好事,而对全人类来说却可能有害。一种解决方案能适用于所有的时代、所有的人,其实只是一种幻觉——人类还没有一项成就可说是定案。杰斐逊总统的名言“永远警戒是自由必须付出的代价”不仅适用于政治领域,还警示我们:一定得时时刻刻重新评估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要让习惯和过时的智慧蒙蔽、阻碍了进步的可能。
我们所做的事,大多既不是纯粹的自成目标,也不是纯粹的外求目标(亦即全然为超乎行动之外的目标而采取的行动),而是两者的综合。外科医生接受长期的训练,是基于外在的期许:济世救人、赚大钱、功成名就等。运气好的话,过一阵子他们就会找到工作的乐趣,这时他们的工作也就具有自成目标的性质了。
若是因为一种能量有可能被误用就弃之不顾,可就完全违背情理了。如果人类因为火会把东西烧光就禁止用火,我们可能就跟猴子相差无几。数千年前,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言简意赅地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不过有个消除危险的方法,就是去学游泳。”“游泳”在此代表的是学习明辨心流的益与害,并将前者尽情发挥,对后者设限。我们的考验就是一方面从日常生活中找到乐趣,另一方面又不让别人的乐趣因而受到不利的影响。
“自成目标”指的是做一件事不追求未来的报酬,做这件事本身就是最大的回馈。为了赚钱而投资股市,不算自成目标的行动;但若是为了证明自己有预测未来潮流的能力而玩股票,却可以算是——即使两者最后在金钱上的报酬分毫不差。如果教导小孩儿为的是把他们培养成良好的公民,也不算自成目标;但是若为体会跟小孩儿沟通的乐趣而教导他们,就是自成目标了。从表面上看来,这两种情形不分轩轾,不过真正的差别是,在自成目标的活动中,一个人可以完全为行动本身而投入全部心力,否则他会把注意力集中到行动的结果上。
<a id="note1n" href="#note1">[1]</a> 萨德侯爵(Marquis de Sade,1740—1814年),18世纪法国著名的性变态研究专家,被誉为情色小说的鼻祖,擅长编剧及撰写色情小说。“性虐待狂”(sadism)一词就源于他的名字。——译者注
最优体验的一大特色在于它本身就是目标。即使最初怀有其他目的,但到头来活动本身就已带来足够的报酬。外科医生形容自己的工作:“充满乐趣,即使不该我做,我也乐意做。”水手说:“我在这艘船上投注了大量时间和金钱,但一切都值得——什么都比不上出海的那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