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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难以克服的束缚,则是人人在自己身上遇到的束缚,正是这时,自由的历险最危险,最激动人心,最有刺激性。显而易见,司汤达笔下的女主人公越是被严密地禁闭起来,他对她们的好感也就越发强烈。诚然,他欣赏妓女,不管她们高尚与否,她们彻底将习俗践踏在脚下;他更温柔地喜欢出于审慎和羞耻心而行动有所顾忌的梅蒂尔德。吕西安·娄万喜欢待在德·奥坎库夫人这个生活放荡的女人身边,但他热烈地爱着的是贞洁的、有保留的、犹豫不决的德·沙斯特莱夫人;法布利斯欣赏桑塞维利纳夫人的整个心灵,她在无论什么面前都从不退让,但他更喜欢克莱莉娅,是这个姑娘获得了他的心。德·雷纳尔夫人受到她的骄傲、偏见和无知的束缚,也许是司汤达创造的所有女性中最令他惊讶的一个。他乐意把他笔下的女主人公安放在外省一个狭小的环境里,在丈夫或者愚蠢的父亲的控制之下;他乐于让她们没有文化,甚至满脑子错误思想。德·雷纳尔夫人和德·沙斯特莱夫人都是执著的正统派<a id="jzyy_1_621" href="#jz_1_621"><sup>(136)</sup></a>;前者胆怯,没有任何人生经验,后者绝顶聪明,但她不了解自己聪明的价值;因而,她们对自己的错误不能负责任,更确切地说,她们是社会体制和风俗的受害者;传奇性就从错误中产生,就像诗意从失败中产生一样。在充分了解情况之下,思想明晰,决定自己的行动,这种头脑得到读者的赞许,或者受到无情的责备;而读者怀着恐惧、怜悯、讽刺和热爱,赞赏在黑暗中寻找道路的宽容心灵表现出的勇气和使出的诡计。因为她们受到蒙蔽,读者在她们身上看到像羞耻心、骄傲、极度的细腻这样既迷人又无用的品质充分展现,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是缺点,它们产生谎言、敏感、愤怒,但它们足以通过女人所处的处境来解释;她们在小事情上,或者至少在“只有从感情来说才有重要意义的事情”上,表现出骄傲,因为一切“所谓重要”的事都在她们能力范围之外;她们的羞耻心源于她们要忍受的从属地位,因为她们被禁止在行动中发挥才干,所以她们对她们的存在本身提出怀疑;她们觉得,别人的意识,尤其她们情人的意识,显示出她们的真实面目,她们感到恐惧,竭力摆脱这意识;在她们的逃遁、犹豫和反抗中,甚至在她们的谎言中,表现出对价值的真正思虑;正是这一点使她们变得可敬;不过,这表现得很笨拙,甚至带着自欺,正是这一点使她们动人,甚至有点可笑。当自由陷入自身的圈套,跟自己弄虚作假时,它最深刻地具有人情味,在司汤达看来,是最动人的。司汤达笔下的女人,在她们的心向她们提出意想不到的问题时,她们是动人的,任何法则、任何方法、任何论证、任何来自外界的榜样,都不再能引导她们;她们必须独自做决定,这种孤单是自由的极端时刻。克莱莉娅是在开明的思想中长大的,她很明智和理智,但她接受的观点,不管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在道德的冲突中却根本救不了她;德·雷纳尔夫人不顾她的道德观,爱上于连,克莱莉娅不顾自己的理智去救法布利斯,在这两种情况中,都有着对一切公认价值的超越。使司汤达兴奋的正是这种大胆;尤其它几乎不敢表露出来,它就格外动人,它表现得更加自然、更加自发、更加真实。在德·雷纳尔夫人身上,胆量是被淳朴掩盖着的,她不了解爱情,不知道辨认爱情,毫无抵抗地向爱情让步;可以说,因为度过了黑夜,所以面对激情闪闪发亮的光芒时毫无抵抗之力;她迎接光芒,目眩神迷,哪怕是对抗天主,对抗地狱;当这热情之火暗淡下来时,她重又落入丈夫和教士控制的黑暗中;她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但明显的事实压倒了她;她一旦重见于连,又重新把自己的心灵交给他;她的悔恨、听她忏悔的神父让她写下的信,让人衡量出这颗热烈而真诚的心灵要越过多少距离,才能摆脱社会把她禁闭起来的监狱,到达幸福的天堂。在克莱莉娅身上,冲突更自觉;她在对父亲诚实和爱情的怜悯中游移不定;她为自己寻找理由;司汤达所相信的价值的胜利,尤其在伪善的文明的受害者将它感受为失败时,令他觉得更加光彩夺目;他很高兴看到她们运用诡计和自欺,让激情和幸福得到承认,压倒她们相信的谎言:克莱莉娅答应圣母不再见法布利斯,却在两年内接受他的亲吻、拥抱,只不过闭上眼睛,她既是可笑的,又是动人的。司汤达以同样柔和的讽刺态度看待德·沙斯特莱夫人的迟疑不决和玛蒂尔德·德·拉莫尔的前后不一;那么多的迂回曲折、反反复复、审慎小心、掩盖起来的胜利和失败,为的是达到简单的和合法的目的,对司汤达来说,这是最令人着迷的喜剧;其中有着可笑的东西,因为女演员既是法官又是当事人,因为她自己欺骗自己,因为她在只消做一个决定、症结就能解开的地方,给自己设置了困难的道路;然而,这些道路表现出能够折磨一个高尚心灵的最可敬的思虑:这个心灵希望自己获得的尊敬名副其实;她将对自己的赞同看得高于别人的赞同,由此,她作为一种绝对达到自我完成。这些没有回响的独自争论,比内阁危机更加严重;德·沙斯特莱夫人思忖,她回应还是不回应吕西安·娄万的爱情,她对自己和别人是这样判断的:能够相信别人吗?能够相信自己的心吗?爱情和人的誓言的价值是什么?信赖和恋爱是愚蠢的还是宽容的?这些疑问对每个人和所有人的生活的意义本身提出了怀疑。所谓严肃的人,事实上是微不足道的,因为他接受现成的生活的理由;而一个热恋的、深沉的女人每时每刻都在修正既存的价值;她了解毫无支持的自由的持续紧张状态;因此,她感到自己不断处在危险中,她会在一刹那间获得一切,或者失去一切。正是这种在不安中承担的危险,给她的故事一种英雄冒险的色彩。赌注下得最高,因为这种生存的意义本身是每个人的份额,是她唯一的份额。米娜·德·万格尔<a id="jzyy_1_622" href="#jz_1_622"><sup>(137)</sup></a>的恶作剧在某种意义上可能显得很荒唐,但也遵从一整套道德观。“她的生活是一场错误的算计吗?她的幸福持续了八个月。这是一个过于热烈的心灵,以致不能满足于生活的真实。”玛蒂尔德·德·拉莫尔没有克莱莉娅或者德·沙斯特莱夫人真诚;她按照为自己编造出的设想,而不是按照爱情和幸福的显著事实去安排自己的行动,洁身自好与失身相比,在所爱的人面前自惭形秽与抗拒他相比,更值得骄傲、更加崇高吗?在怀疑中,她也是独自一人,她以自尊来冒险,她把这个看得比生命还重要。这是穿过无知、偏见、欺骗的黑暗,在爱情摇曳的炽热光芒中热烈地寻找真正的生活理由,这是幸福或死亡、崇高或羞耻的无尽冒险,而这种冒险给女人命运以传奇般的光荣。

但只有自由还不足以使她们具有如此多的浪漫吸引力,纯粹的自由,人们是在尊重中而不是在激动中承认它;感动人的是她的努力,排除刁难她的障碍,充分发挥她的才干;在女人身上,斗争越是艰难,就越是动人。对外界束缚取得的胜利,已经足以使司汤达着迷;在《意大利遗事》中,他把笔下的女主人公禁闭在修道院深处,或者把她们关在爱嫉妒的丈夫的宫殿里,她们必须设想出千百种诡计,才能与情人相会;隐蔽的门、绳梯、血迹斑斑的箱子、劫持、非法监禁、暗杀、激情的发泄和死不服从,都得到巧妙的运用,施展出各种手段;死亡、咄咄逼人的折磨,使得他给我们描绘的狂热心灵表现出来的大胆更光彩夺目。甚至在他更成熟的作品中,司汤达仍然对这种明显的传奇性很敏感,这种传奇性是发自心灵的显豁形象;两者不能区分开来,就像嘴巴和微笑不能分开一样。克莱莉娅发明了用字母同法布利斯<a id="jzyy_1_620" href="#jz_1_620"><sup>(135)</sup></a>通消息的办法,同时也重新塑造了爱情;桑塞维利纳夫人被描绘成“一个总是真诚的心灵,她从来不会谨慎从事,而是整个儿投入眼前的印象中”;当她制造阴谋,要毒死亲王和淹没帕尔马时,这颗心灵展现在我们面前,她就是自己选择要进行的崇高而疯狂的行动。玛蒂尔德·德·拉莫尔靠在窗子上的梯子,完全不同于戏剧中的道具,这是她的骄傲的不谨慎行为、她追求异乎寻常的兴趣、她撩人的大胆可以触摸到的形式。这些人物要不是周围有敌人:监狱的墙壁、君主的意志、家庭的严厉,她们的品质是不会显现的。

女人当然不知道她释放出的诱惑力;自我赞赏,扮演一个人物,这总是一种非本真的姿态;格朗台夫人与罗朗夫人相比之下,证明她不像后者;玛蒂尔德·德·拉莫尔引人注目,是因为她在自己的戏剧中变得糊涂,当她以为控制住自己的心时,她往往忍受着心灵的折磨;在她摆脱自己意志的时候,她令我们感动。但最纯洁的女主人公都不会意识到自身。德·雷纳尔夫人不知道自己妩媚,正如德·沙斯特莱夫人不知道自己聪明。作者和读者会与情人等同,情人感受到深深的喜悦之一就在这里:他是见证人,因为他,内心的丰富感情显露出来;德·雷纳尔夫人远离别人的目光展示的这种热烈,德·沙斯特莱夫人周围的人不知道的这种“热烈、不断变化、深沉的头脑”,只有情人能够欣赏;纵然别人赞赏桑塞维利纳夫人的头脑,最能深入到她心灵的人却是他。在女人面前,男人品味着欣赏的乐趣;他就像欣赏风景或一幅画那样沉醉其中;她在他的心中歌唱,使天空产生细微的色彩差别。这种展示是将男人展示给他自己,男人如果没有细腻、敏感、热烈的心灵,是不能理解女人的细腻、敏感和热烈的;女人的情感创造了一个变化微妙、要求多样的世界,发现这个世界会丰富情人的情感:在德·雷纳尔夫人身边,于连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是他早先决定成为的野心家,他重新做出选择。如果男人对女人只有一个浅薄的愿望,他就会觉得勾引她是乐趣。真正的爱情会改变他的生活。“维特<a id="jzyy_1_623" href="#jz_1_623"><sup>(138)</sup></a>式的爱情向感情和对<b>美</b>的享受打开了心灵……不管它以什么形式出现,甚至是穿上棕色粗呢衣服。它让人找到幸福,即使没有财富也罢……”“这是生活中的一个新目标,一切都与这个目标有关,它改变一切的面貌。爱情将整个大自然,连同它崇高的面貌,就像昨天创造出来的一件新玩意儿一样,投入一个男人的眼中。”爱情粉碎了日常常规,赶走了无聊,司汤达在无聊中看到一种深深的恶,因为它代表一切生或死的理由的缺席;情人有一个目标,这足以使每一天变成一场冒险,对司汤达说来,在孟塔的地窖里度过三天是何等的快乐!绳梯、血迹斑斑的箱子,在他的小说里表达的是这种对奇特事物的趣味。爱情,也就是说女人,使生存的真正目的显示出来:美、幸福、感觉和世界的新鲜。它夺走人的心灵,也因此给人控制权;男人同他的情人经历同样的紧张、同样的冒险,比共同从事一门职业感到更加真切。当于连在玛蒂尔德竖起的梯子脚下踌躇不决时,他对自己的整个命运提出怀疑,正是在这时,他发挥出自己真正的能耐。于连、法布利斯、吕西安正是通过女人,在她们的影响下,对她们的品行做出反应,才初次认识世界和自身。在司汤达的作品中,女人作为考验、报偿、法官、朋友,真正是黑格尔曾经想把她们变成的东西:这一他者—意识从他者—主体那里得到了真实,又在互相承认中,给予他同样的真实。在爱情中互相承认的幸福情侣,向宇宙和时间提出挑战;他们做到自足,实现了绝对。

只消把这个形象颠倒过来,就可以发现司汤达对女人的所求:首先是不要让自己落入严肃的陷阱;由于所谓重大的事都超出她们的能力范围,她们不像男人那样冒险,在其中异化;她们有更多的机会保持这种自然状态、这种纯真、这种宽容,那是司汤达置于其他一切价值之上的;他在她们身上所欣赏的是,我们今日称之为本真性的东西,这是他喜欢或者带着热情创造的所有女人的共同特点;她们都是自由的和真实的人。她们的自由在她们之中的某些人身上以夺目的方式表现出来:安杰莱·彼得拉加,“意大利式、卢克雷齐亚·博尔吉亚式的卓越妓女”,或者阿聚尔夫人,“杜巴里夫人式的妓女……我遇到的最有头脑的法国女人之一”,她们公开抨击风俗。拉米埃尔<a id="jzyy_1_616" href="#jz_1_616"><sup>(131)</sup></a>嘲笑习俗、风俗、法律;桑塞维利纳<a id="jzyy_1_617" href="#jz_1_617"><sup>(132)</sup></a>热情地投身于阴谋中,在罪行面前不后退。其他女人由于她们的精神活力上升到平庸之上,诸如孟塔、玛蒂尔德·德·拉莫尔<a id="jzyy_1_618" href="#jz_1_618"><sup>(133)</sup></a>,她们批评、否定、藐视周围的社会,想与之区别开来。在其他女人身上,自由具有否定的面目;在德·沙斯特莱夫人身上出色的地方在于她对一切次要的东西漠不关心;她屈服于父亲的意志,甚至屈服于他的观点,但仍然通过这种无动于衷否定资产阶级的价值,人们责备她的无动于衷是一种幼稚,而这是她无忧无虑的快乐的源泉;克莱莉娅·康梯<a id="jzyy_1_619" href="#jz_1_619"><sup>(134)</sup></a>也以矜持别具一格;舞会、姑娘们通常的娱乐,让她无动于衷;她好像“要么出于蔑视周围的事物,要么出于惋惜某些消失的幻想”,总是显得很冷漠;她评判世界,对世界的卑劣感到愤怒。正是在德·雷纳尔夫人身上,心灵的独立最深地隐藏起来;她本人并不知道她难以忍受自己的命运;正是她的极端细腻、她强烈的敏感,表现出她对周围人的庸俗的厌恶;她毫不虚伪;她保留了一颗宽容的心,会产生强烈的情感,她对幸福有感受力;在她身上孕育的这种热情,人们几乎从外面感受不到它的热力,但只要吹一口气,就足以使她整个儿燃烧起来。这些女人干脆说是<b>活生生的</b>;她们知道,真正价值的源泉不在外界事物中,而在心中;这正是她们生活圈子的魅力所在:她们仅仅由于带着梦想、欲望、欢乐、激动、创造,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便驱赶了无聊。桑塞维利纳夫人,这个“积极的心灵”害怕无聊超过害怕死亡。滞留在无聊中,“这只是不死,”她说,“这不是活着”;她“总是为某种事激动,总是很活跃,也很快乐”。所有的女人要么轻率、幼稚,要么深沉,要么快乐,要么庄重,要么大胆,要么隐秘,不接受人类陷入的深沉的睡眠。这些懂得保持真空自由的女人,一旦遇到与她们相称的对象,便因热情上升到英雄主义;她们的心灵力量,她们的能量,则表现为全部介入的深度纯粹。

这是假设女人不是纯粹的他性,她本身是主体。司汤达从来不局限于根据男主人公去描写女主人公,他给予她们自己的命运。他尝试做一件更罕见的,我想任何小说家还从来没有提出过的事业:他把自己投射在女性人物身上。他并不像马里沃俯身对着玛丽安娜,或者理查逊俯身对着克拉丽莎那样<a id="jzyy_1_624" href="#jz_1_624"><sup>(139)</sup></a>俯身对着拉米埃尔,他支持拉米埃尔的命运,就像他支持于连的命运一样。由于这一点,拉米埃尔的形象有点概念化,但它具有特别的意义。司汤达在少女周围竖起各种各样可以想象的障碍:她是贫穷的,是个农妇,无知,由充满各种偏见的人粗俗地培养,可是,一旦她明白了“真蠢”这两个字的全部含义,她便撇开自己道路上的各种道德障碍。她的思想的自由运作允许她将好奇、雄心、快乐的各种意念为己所用;面对这样坚定的心灵,物质障碍不会不被铲平;对她来说,唯一的问题将是在一个平庸的世界中安排一个适合她的命运。她要在犯罪和死亡中实现自我,这也是给于连指定的命运。对伟大的心灵来说,在一个这样的社会中是没有位置的,男女都同样处于困境。

正是因为她们是被压迫者,所以她们当中最优秀的人不会沾染压迫者的污点;她们自身既不低于也不高于男人,但通过一种古怪的颠倒,她们不幸的处境有利于她们。众所周知,司汤达多么痛恨严肃的精神:金钱、荣誉、地位、权力,在他看来是最不屑一顾的崇拜对象;绝大多数男人都不惜一切追名逐利;学究、显要、资产者、丈夫,在自己身上压制生命和真实迸发的一切火花;他们满脑子现成的思想和学来的感情,服从社会惯例,精神空虚;这些没有灵魂的人麇集的世界,是一个无聊的荒漠。不幸的是,有许多女人滞留在这些阴郁的沼泽中;这是一些具有“巴黎人狭隘思想”的木偶,或者是假虔诚的女人;司汤达感到“对正派女人和她们不可避免的虚伪有一种难以忍受的厌恶”;她们对无所事事也采取严肃的态度,使得她们的丈夫呆若木鸡;教育使她们愚蠢、好嫉妒、有虚荣心、爱说闲话、由于百无聊赖而变得恶毒、冷漠、无情、自命不凡、心眼儿坏,这样的女人遍布巴黎和外省;可以看到她们挤在德·雷纳尔夫人、德·沙斯特莱夫人<a id="jzyy_1_614" href="#jz_1_614"><sup>(129)</sup></a>的高贵面孔后面。司汤达以仇恨的态度细心刻画的女人,无疑是格朗台夫人,他把她写成罗朗夫人<a id="jzyy_1_615" href="#jz_1_615"><sup>(130)</sup></a>、梅蒂尔德的反面。她漂亮,但毫无表情,倨傲,缺乏魅力,以“遐迩闻名的美德”使人恐惧,但不了解来自心灵的真正的羞耻心;她自炫其美,自以为了不起,只知道从外表去模仿庄重;说到底,她是庸俗和卑劣的;“她没有性格……她使我厌烦,”娄万先生想道,“工于心计,一心考虑她的计划成功。”她的全部野心在于让她的丈夫成为大臣;“她的头脑缺乏想象力”;她谨慎小心,墨守成规,总是避免爱情,不会做出豪爽的行动;当这冷漠的心灵泛起激情的时候,她便把它燃烧掉,不让它发出闪光。

司汤达既是这样深入地具有传奇性,同时又这样坚决地是个女性主义者,这是令人注目的;一般说来,女性主义者的头脑都是理性的,在各方面都采取具有普遍性的观点,但司汤达不仅以一般自由的名义,而且以个人幸福的名义,要求妇女解放。他认为,爱情没有什么可损失的,相反,对男人而言成为一个平起平坐的女人,能够更全面地理解爱情,爱情也就越真实。人们在女人身上欣赏的某些品质也许将会消失,它们的价值来自表现在女人身上的自由;自由会以其他面目表现出来;而传奇性不会从世上消失。处于不同处境的两个分开的人,在自由中对抗,其中一个通过另一个寻找存在的理由,两者总是要经历充满危险和机会的爱情。司汤达信赖真理;一旦离开了真理,人便会活生生地死去;凡是在真理闪闪发光的地方,美、幸福、爱情、自身有其理由的快乐,也闪闪发光。因此,如同拒绝严肃的欺骗性,他也拒绝神话的虚假诗意。人类现实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据他看来,女人简单地说就是人,哪怕梦幻也不能创造出更令人迷醉的东西了。

女人的这个温柔朋友,正是因为喜欢女人的真实,不相信女性的神秘;任何本质都不能一劳永逸地界定女人;“永恒的女性”的概念,在他看来是学究气的、可笑的。“学究们两千年来一再对我们说,女人思想更加活跃,男人更为稳重;女人思想更加细腻,男人注意力更集中。过去有个在凡尔赛花园里漫步的巴黎人给他所见到的一切下结论,说是树木长出来时就像修剪过了。”在男女之间的不同,反映了他们处境的不同。比如,女人怎么会不比她们的情人更浪漫呢?“一个女人有一件活儿要刺绣,这是乏味的事,只是件手工活,她在思念着情人,而他在平原骑马奔驰,带着他的骑兵队,如果他有个闪失,就会被禁闭起来。”同样,人们指责女人缺少理性。“女人更喜欢情感而不是理智;这非常简单,由于我们平庸的习惯,女人在家庭中不承担任何事务,<b>对她们来说理智从来没用</b>……你让妻子和你两块土地上的佃农了结事务吧,我敢打赌,账册会比你料理得更好。”如果在历史上找到的女性天才那么少,那是因为社会剥夺了她们的一切表达方法。“一切生来是<b>女人</b><a id="jzyy_1_613" href="#jz_1_613"><sup>(128)</sup></a>的天才,为了公众的幸福而毁灭了;一旦她们偶然有办法显露自己,请看她们会表现出最了不起的才能。”她们要承受的最恶劣的不利条件,就是使她们变得愚笨的教育;压迫者总是力图压抑被压迫者;男人有意拒绝给予女人机会。“我们让她们身上最出色的,对她们和对我们都最有利的品质闲置不用。”十岁的小姑娘比她的兄弟更活跃、更细腻;二十岁时,顽童变成有才干的男人,而姑娘变成“大傻瓜,笨拙、胆小、害怕蜘蛛”;错误在于她接受的培养。需要给女人同给男孩一样多的教育。反女性主义者反驳说,有教养和聪明的女人是魔鬼,一切恶都来自她们始终是异常的;如果她们都能够和男人一样自然地接触文化,她们会同样正常地加以运用。在把她们变得残缺不全以后,便迫使她们接受反常的法则;人们让她们违反自己的心意去结婚,期待她们忠实,甚至离婚也被责备为无行。人们迫使大量女人无所事事,而在工作之外是没有幸福可言的。这种情况使司汤达感到愤慨,他从中看到责备女人的一切缺陷的根源。她们既不是天使、魔鬼,也不是斯芬克司,愚蠢的风俗把她们变成半奴隶状态的人。

司汤达从童年时代起就带着肉欲爱过女人,他把青少年时代的热望投射到女人身上,他乐于设想把一个陌生的美女从危险中救出来,获得她的爱情。来到巴黎时,他最渴望的是得到“一个迷人的女子;我们相爱,她了解我的心灵”……年老时,他在尘土中写下他最热爱的女人们的姓名首字母。他告诉我们:“我想,梦幻曾是我超过一切最喜欢的东西。”正是女人的形象孕育了他的梦想;回忆起她们使得眼前的景象生色。“我相信,对我来说,从多勒通过大路接近阿尔布瓦时,岩石的线条是梅蒂尔德<a id="jzyy_1_612" href="#jz_1_612"><sup>(127)</sup></a>的心灵可感触到的、明显的形象。”音乐、绘画、建筑,他所珍爱的一切,他都带着一个不幸的情人的灵魂去热爱;哪怕他是在罗马漫步,在每一个拐角,都出现一个女人;在被她们在他身上挑起的遗憾、欲望、忧愁和欢乐中,他感受到自己心灵的爱好;他愿意将她们作为自己的审判官,他常常走访她们的沙龙,竭力要在她们的眼中表现得光彩夺目;他把他最大的幸福、最大的痛苦归于她们,她们是他主要的关注对象;他希望得到她们的爱情,胜过得到一切友谊,希望得到她们的友谊,胜过得到男人的友谊;女人启迪了他写书的灵感,女人形象充满了他的书;他多半是为她们而写书的。“一九〇〇年,我热爱的心灵—罗兰夫人们、梅拉妮·吉尔贝们……会有可能看我的书。”她们是他的生命的实质。她们的这种特权从何而来?

通过上述例子,可以看到,在每一个特殊作家的作品中,反映出一些重要的集体神话:女人是作为<b>肉体</b>出现的;男性肉体是由母亲的肚子生出来的,在情人的拥抱中重生;因此,女人与<b>自然</b>类似,她体现了自然;她是野兽、血谷、开放的玫瑰、美人鱼、山冈的曲线,给予男人腐殖土、活力、可感触的美和世界的灵魂;她能掌握<b>诗意</b>的关键;她能作为此世和彼世的<b>中介</b>,不管是女神还是女预言者,不管是星星还是女巫,她打开了超自然、超现实的大门;她注定是<b>内在性</b>;通过自身的被动性,她散布平静与和谐,如果她拒绝这种作用,她就成为螳螂、吃人的女妖。无论如何,她像<b>有特权的他者</b>一样出现,主体通过它得以实现,她是男人的尺度之一、他的平衡、他的得救、他的历险、他的幸福。

我离开当代,如今回到司汤达身上,是因为走出<b>女人</b>被轮流打扮成泼妇、水仙、晨星、美人鱼的狂欢节,接近一个生活在有血有肉的女人中间的男人,那是令人愉悦的。

这些神话每一个都以不同的方式组成。<b>他者</b>是按照个体为确立自身而选择的特殊方式加以特殊界定的。凡是人都作为自由和超越性而确立,但男人并不都给予这两个词以同样的含义。对蒙泰朗来说,超越性是一种状态:他就是超越,他翱翔在英雄的天空中;女人待在地上,在他的脚下;他乐于测量他和女人之间隔开的距离;他不时将女人朝自己托起,抓住她,再把她掷到地上;他从来不下降到她黏糊糊的黑暗的范围内。劳伦斯将超越性置于男性生殖器中;男性生殖器只有靠了女人才有生命和力量;因而内在性是好的和必要的;宣称不接触地面、远非是半神的假英雄,不会成为一个男人;女人不是可鄙的,她是深埋地下的财富、滚烫的泉水;但她应该放弃一切个人的超越性,并限于孕育男性的超越性。克洛岱尔也要求给予男性同样的忠诚,对他来说,女人维持生命,而男人通过行动延长生命的冲动;但对天主教徒来说,凡是在人间掠过的东西,都沐浴在徒劳的内在性中,唯一的超越是天主;在天主看来,行动的男人和伺候男人的女人,是完全平等的;每个人都要超越人间的生存状况,得救无论如何是一项自主的事。对布勒东来说,性别的等级颠倒过来;男性将他的超越性放入其中的行动和有意识的思想,他觉得是产生战争、蠢事、官僚、否定人性的乏味的欺骗;内在性、现实纯粹的不透明的在场才是真理;真正的超越性要通过返回内在性才能实现。他的态度与蒙泰朗的态度正好相反:蒙泰朗喜欢战争,因为可以在战争中摆脱女人,布勒东尊敬女人,因为她带来安宁;前者将精神和主观性混同,拒绝既定的世界;后者认为精神在客观上存在于世界的中心;女人损害蒙泰朗,因为她粉碎了他的孤独;对布勒东来说,她是启示,因为她让他摆脱主观性。至于司汤达,可以看到,女人在他的作品中几乎具有一种神话的价值:他把女人也看做是一种超越性;对于这个人道主义者来说,自由正是在相互关系中完成的;<b>他者</b>仅仅是一个他人,这就够了,据他看来,生命是“有刺激性的盐”;他不寻找“星系的平衡”,他不吃厌恶的面包;他不等待奇迹出现;他不期待与宇宙或者诗歌打交道,而是与自由打交道。

五司汤达或者真实的传奇性

这是因为他感到自身是半透明的自由。别人—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作为超越性而存在,但感到自身是心中一种不透明的存在的俘虏,他们把这个“黑夜打不碎的核心”投到女人身上。蒙泰朗有一种阿德勒式的情结,从中产生浓重的自欺,他在女人身上体现这一整套自命不凡和恐惧的想法;他对女人的厌恶,正是他担心对自己感到的厌恶;他企图在女人身上践踏他自身不足可能存在的证明;他求助于蔑视来拯救自己;女人是他把身上所有的魔鬼投进去的壕沟。<a id="jzyy_1_625" href="#jz_1_625"><sup>(140)</sup></a>劳伦斯的生平向我们表明,他忍受着相同情结之苦,不过这是更为纯粹的肉欲情结:在他的作品中,女人具有补偿性神话的价值;通过她,作家拿不稳的男子生殖力得到赞美;当他描绘凯特待在西普里亚诺的脚下时,他以为对弗丽达取得了男性的胜利;他也不允许他的伴侣对他产生怀疑,如果她对他的目的提出质疑,他无疑会对他的目的失去信心;她的作用是使他放心。他要求她给他平静、休息、信赖,就像蒙泰朗要求女人确信他的优越,他们要求得到他们所缺乏的东西。克洛岱尔并不缺少自信,如果他胆小,这只是在天主的奥秘中。因此,在他的作品中没有任何性别斗争的痕迹。男人大胆地承担女人的重负,她是诱惑或者得救的机会。对布勒东来说,男人似乎只有通过存在于他身上的神秘才是真实的;他乐意让娜嘉看到这颗星星,他朝这颗星星走去,星星就像“一朵无心之花的心”;他的梦幻、他的预感、他的内心语言的自发展现,在这些摆脱意志和理智控制的活动之中他认出了自我,女人是这种被遮住的存在的可见形象,这种存在比他意识到的个性更为本质得多。

布勒东的观点只限于诗歌方面,女人仅仅是作为诗歌,因而是作为<b>他者</b>才得到考察的。在人们思索女人的命运时,会牵涉相互爱情的理想:女人除了爱情,没有别的天职;这不会降低她的身份,因为男人的天职也是爱情。然而,人们也许想知道,对女人来说,爱情是否人世的关键、美的显露;她在情人身上会找到这种美吗?或者会在她自己的形象中找到这种美吗?她是否能进行这种诗歌活动,通过一个有感觉的人实现诗意,或者她只局限于赞同她的情人的事业?她本身是诗歌、眼前的诗歌,也就是对男人而言的诗歌;布勒东没有对我们说,对自身而言,她是否也是诗歌。布勒东谈到女人时,不把她作为主体。他也从来不提坏女人的形象。在他的全部作品中—尽管在几篇宣言和小册子中,他抨击了人的丑类—他并不关心理清对外界表面的抗拒,而着力于显示隐秘的真相,他只因为她是有特权的“嘴”而对她感兴趣。她深深地扎根于自然中,接近大地,显得像彼世的关键。在布勒东身上,有着诺斯替神秘教派的作品一样对自然难以理解的论述,诺斯替教派在索菲亚身上看到赎罪、甚至创造的准则,就像但丁那样把贝雅特里齐选作向导,又像彼特拉克那样被劳拉的爱情所启迪。因此,最深地扎根于自然的人,最接近大地的人,也是彼世的关键。作为<b>真理、美、诗歌</b>,她是<b>一切</b>,再一次是在他者的形象中的一切,除开自身的<b>一切</b>。

司汤达平静地与自身保持一致,但他需要女人,就像她需要他一样,为了让他分散的存在集中到一个形象和一个命运的统一之中;男人之成为男人,仿佛是为了他人,但还必须让他人赋予他意识,其他男人对他们的同类过于无动于衷,只有恋爱中的女人才向情人打开自己的心扉,整个儿为他遮蔽。除了在天主那里找到一个尊贵的见证人的克洛岱尔,我们考察过的所有作家,用马尔罗的话来说,都期待着女人珍惜他们身上这个只有他们了解的“无可比拟的魔鬼”。男人在合作或者斗争中,在普遍性中互相对抗。蒙泰朗是个为男性写作的作家,劳伦斯是个空谈理论的人,布勒东是一个流派的领袖,司汤达是个外交家或者是个才智之士;正是女人在蒙泰朗身上揭示出他是个出色的、残忍的王子,在劳伦斯身上揭示出他是个令人不安的农牧神,在布勒东身上揭示出他是个天神,或者太阳,或者像“在斯芬克司脚下被雷电击倒的那样黑乎乎和冰冷的人”<a id="jzyy_1_626" href="#jz_1_626"><sup>(141)</sup></a>,在司汤达身上显示出这是个诱惑者、迷人的男人和情人。

在女人简单地等同于一个人的情况下,她像男人一样,不能够拯救这个沉沦的世界;是女性将<b>他者</b>这个因素引入文明;<b>他者</b>是生命和诗歌的真谛,唯有<b>他者</b>才能解放人类。

对于他们当中的每一位来说,理想的女人将是最准确地体现能够向他显示自己的<b>他者</b>。蒙泰朗具有太阳般的精神,在女人身上寻找纯粹的动物性;劳伦斯是男性生殖器论者,要求女人在普遍性上概括女性;克洛岱尔将女人界定为灵魂伴侣;布勒东喜欢扎根在自然中的梅吕齐娜,他把希望寄托在女人—孩子身上;司汤达期望他的情人聪明、有教养、思想自由和行为自由,是一个平等的人。但是,给平等的人、女人—孩子、灵魂伴侣、女人—性、雌性动物保留唯一的人间命运的,总是男人。不管通过她寻找自身的“自我”是怎样的,只有她同意充当他的严酷考验,他才能发挥作用。无论如何,人们要求她忘却自身和献出爱情。蒙泰朗同意对这样的女人温柔一些,她能让他估计出自己男性的威力;劳伦斯向为他献身的女人唱出火热的赞歌;克洛岱尔赞美女附庸、女仆、屈从男性同时顺从天主的女信徒;布勒东希望女人是人类的救星,因为她能把最完整的爱给予孩子和情人;甚至在司汤达笔下,女主人公比男主人公更加动人心弦,因为她们更加狂热地投身于爱情;她们帮助男人完成他的命运,正如普鲁埃兹为罗德里格的得救做出贡献;在司汤达的小说中,她们往往把情人从破产、监狱或者死亡中救出来。女性的忠诚被蒙泰朗和劳伦斯要求作为一种责任;克洛岱尔、布勒东、司汤达不那么狂妄,把忠诚作为宽厚的选择来赞扬;他们希望不用宣称自己配得到忠诚就获得它;但是—除了令人吃惊的《拉米埃尔》—他们所有的作品都表明,他们期待女人具有这种利他主义,孔德赞赏女人的这种利他主义,并且强加给女人,据他看来,这同时构成明显的低劣和朦胧的优势。

因此,今日应当为女人仗义执言;在期待她能恢复生活中真正价值的同时,“在艺术上毫不含糊地宣布反对男人和支持女人”的时刻来到了。“女人—孩子。艺术应该有条不紊地为她来到一切感觉的王国做准备。”为什么是女人—孩子?布勒东给我们解释说:“我选择女人—孩子,不是用这个来反对另一个女人,而是因为在她身上,并且仅仅在她身上,有<b>另一个</b><a id="jzyy_1_611" href="#jz_1_611"><sup>(126)</sup></a>棱镜,对我来说,好像处于绝对透明的状态……”

我们可以再举例子,但总是使我们推出同样的结论。每个作家在界定女人的时候,也界定了他的一般伦理观和他对自身的特殊看法,他往往也在她的身上记录自己对世界的看法和自恋的梦想之间存在的距离。在一部作品中,自始至终女性元素的缺乏或者微不足道,本身是一种症状;当这种情况总体上概括了<b>他者</b>的一切方面时,正如在劳伦斯的作品中那样,就极其重要了;如果女人仅仅被看做另一个人,而作家关心的是她的生平的个人经历,就像司汤达所写的那样,它仍然很重要;在我们这样的时代,每个人的个人问题都退居第二位,这种情况就失去重要性。但在每个男人仍然需要意识到自身,哪怕是为了超越自身的情况下,女人作为他者仍然起作用。

她应该起到的作用,首先是安抚的作用。“我总是目瞪口呆,听不到她的声音,她不想从天生的、两种不可抵御的、无价的声调转变中得到尽可能多的利益、广大的利益,这一种声调对男人说话,另一种声调是让她得到孩子的充分信任。女人的拒绝和惊恐的巨大喊声,这种总是强有力的喊声,什么样的奇迹和未来都可以创造……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什么时候要制造另一种奇迹呢,即把手臂伸到要争斗的男人中间,对他们说:你们是兄弟。”如果女人今日显得不适应环境,失去平衡,这是男性的暴虐对女人产生的后果,但是,她保留着神奇的能力,因为她扎根于生命的活泉水中,而男人已失去它的秘密。“梅吕齐娜,险些被惶惶不安的生活攫住的梅吕齐娜,依附于碎石、水草或黑夜绒毛的底层的梅吕齐娜,我正是向她祈求,只有她能消解野蛮时代。她是完整的女性也是今日的女性,失去了人的地位,成了自己漂浮的根基的囚徒,但也是通过这根,她同自然界的基本力量进行神圣的沟通……因为男人的浮躁和嫉妒,神话便剥夺了女人身为人的地位。”

<a id="jz_1_486" href="#jzyy_1_486">(1)</a>拉丁文,<b>伟大的母亲</b>。

因此,女人因为自身激发和分享的爱情,对每个男人来说是唯一可能的得救。在《秘术17》中,她的使命扩大了,也更明确了:她应该拯救人类。布勒东任何时候都沿袭傅立叶的传统,傅立叶要求给肉体恢复名誉,把女人作为肉欲的对象来赞扬;他很自然地形成了将女人作为生殖者的圣西门主义观念。在当下的社会中,是男性在统治,以致在古尔蒙的口中,说兰波“女里女气的”是一种侮辱。然而,“这样的时代将会来临:贬低男人,看重女人;男人现在濒临垮台……是的,在男人的想象中歌唱的、失足的女人,在经过对两者的考验后,也将成为新生的女人。首先,女人必须重新找到自己,她必须从男人的目光在她周围建成的地狱中学会重新认识自己”。

<a id="jz_1_487" href="#jzyy_1_487">(2)</a>见《论女人》。—原注

美超出了美;它与“认识的深沉黑夜”混同;它是真理和永恒、绝对;女人解放的不是世界暂时的和偶然的面貌,而是世界必然的本质,不是像柏拉图设想的凝固本质,而是“爆炸性的—固定的”本质。“我在自身没有发现别的宝库,只有给我打开这片无边草地的钥匙,自从我认识你以来,这片草地总是由仅仅一种不断长高的植物组成,这种植物不断扩大的摆锤,把我导向死亡……因为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直到世界末日都应当是你和我,会轮到他们永不回头地滑向无尽的小径,滑向视觉的光芒,滑向生命和生命遗忘的边缘……最大的希望,我指的是所有其他希望都概括在里面的希望,是对所有人来说都是这样,是对所有人来说这可以延续下去,是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的绝对献身,它只能相互存在,在大家看来,这是在生活上面架设的唯一一座自然的和超自然的天桥。”

<a id="jz_1_488" href="#jzyy_1_488">(3)</a>同上。—原注

一切生存者都是从女人那里得到意义的。“正是通过爱情和只有通过爱情,才能实现最高程度的本质和存在融合。”这融合是为情侣,同时越过全世界而实现的。“世界在仅仅一个人身上的重新创造、重新染色,就像它们通过爱情实现的那样,射出千百道光,照亮人间。”对一切诗人—或者几乎所有诗人—来说,女人体现了大自然;但是,据布勒东看来,女人不仅仅表现了自然,她还解放了自然。因为自然不讲明晰的语言,必须深入到秘术中,才能把握它的真相,这真相与它的美是同一回事,诗歌不单单是它的反映,更是开启它的钥匙;在这里,女人与诗歌没有区别。因此,她是不可缺少的媒介,没有她,整个大地就要沉默:“对我来说,只有在爱情、唯一的爱情、<b>一个人</b>的爱情这家庭炉火忽而升腾忽而降低时,自然才会自行发亮和自行熄灭,才能为我所用或妨害我。我在缺乏这种爱情时,才了解到真正空虚的天空。只缺少一个来自我的火的巨大彩虹,以便给存在事物以价值……我注视着我们刚刚点燃的、旺盛的树枝篝火上面我张开的手,直至头昏目眩,你的手是有魔力的,你的手是透明的,翱翔在我的生命之火上面。”对布勒东来说,每个被爱的女人是一个自然的奇迹:“一棵难以忘怀的蕨,在一口古井内壁上攀爬。”“……我不知是什么耀眼的、如此沉重的东西,以致她只能记得……自然的肉体的巨大需求,同时更加温柔地令人想起某些正在开放的挺拔花朵懒洋洋的姿态。”反过来,一切自然奇迹同被爱的女人混同起来,当他因一个岩洞、一朵花、一座山而激动时,他赞美的是她。在泰德的支座上捂热双手的女人和泰德本人之间,一切距离都被取消了。诗人只在一首祈祷文中提到这两者:“出色的泰德!夺走我的生命吧!我既是天堂入口,又是地狱入口,因此我更喜欢你像谜一样,能够将自然之美托上云霄,又吞没一切。”

<a id="jz_1_489" href="#jzyy_1_489">(4)</a>见《梦》。—原注

抽搐的美将是色情的,隐晦的,既爆发又凝固的,既有诱惑力,又视环境而定的,或者将不是这样的。

<a id="jz_1_490" href="#jzyy_1_490">(5)</a>Hubert Lyautey(1854—1934),法国元帅,曾任法国驻摩洛哥总督。

正是在这里,在人类熔炉的深处,在这个悖论区域,两个真正互相选择的人的融合,将古老太阳的时代失去的价值归还一切事物,但孤独通过自然的幻想之一强烈表现出来;大自然在阿拉斯加火山口周围使冰雪保存在灰烬下面,正是在这儿,多年以前,我要求人们去寻找新的美,专门带着充满激情的目的去看待美。

<a id="jz_1_491" href="#jzyy_1_491">(6)</a>见《论女人》。—原注

但她尤其是<b>美</b>。对布勒东来说,美不是一种自我欣赏的概念,而是一种只通过激情显现出来—因而存在—的现实;只有通过女人世上才有美。

<a id="jz_1_492" href="#jzyy_1_492">(7)</a>见《少女们》。—原注

……我的妻子有热带草原的眼睛

<a id="jz_1_493" href="#jzyy_1_493">(8)</a>同上。—原注

……我的妻子有海藻和古老糖果的性器

<a id="jz_1_494" href="#jzyy_1_494">(9)</a>同上。—原注

有沙漏的身材

<a id="jz_1_495" href="#jzyy_1_495">(10)</a>这个过程被阿德勒看做精神病的经典起源。在“追求优越”与“自卑情结”中感到分裂的个体,在社会和他之间建立尽可能大的距离,为的是不需要面对现实的考验。他知道,这会破坏他只能在自欺的阴影下保持的意图。—原注

有热力闪电的思想

<a id="jz_1_496" href="#jzyy_1_496">(11)</a>见《梦》。—原注

我的妻子有薪火的头发

<a id="jz_1_497" href="#jzyy_1_497">(12)</a>Douce,这个词用做形容词意为温柔的。

这个独一无二的女人,既有血有肉又是人造的,既是自然的又是有人性的女人,与超现实主义者喜爱的朦胧对象有着同样的诱惑力:她像诗人在跳蚤市场发现、或者在梦幻中创造的调羹—鞋子、桌子—狼、大理石般的糖;她深入到突然显示出真实性的熟悉对象的秘密中;深入到植物和石头的秘密中。她是一切事物:

<a id="jz_1_498" href="#jzyy_1_498">(13)</a>见《梦》。—原注

这种不可摧毁的爱情只能是独一无二的。这是布勒东的态度存在的悖论,从《连通器》到《秘术17》,他执着地给予不同的女人独一无二的永恒爱情。据他看来,正是社会环境妨碍了男人选择的自由,将他导向错误的选择;另外,通过这些错误,他实际上寻找<b>一个</b>女人。如果他记起被爱女人的面孔,他“同样会在所有这些女人面孔中只发现一张面孔:<b>最后</b><a id="jzyy_1_610" href="#jz_1_610"><sup>(125)</sup></a>一张所爱女人的面孔”。“再说,多少次我可以看到,在这些截然不同的外貌中,从这一张面孔到另一张面孔,最异乎寻常的共同特点在竭力确定下来。”他对《疯狂的爱情》中的水神问道:“这个女人最后就是你吗?你仅仅应在今天到来吗?”而在《秘术17》中:“你很清楚,第一次看到你时,我没有丝毫犹豫就认出了你。”在一个完美的、改造过的世界里,由于互相的、绝对的赠与,夫妻是不可分离的,既然被爱的女人是一切,另外一个女人怎么会有容身之地呢?她也是这另一个;她越是成为自身,就越是会这样。“奇特与爱情不可分离。因为你是独一无二的,对我而言,你必然是另一个,另一个你自己。走过千姿百态的群芳丛,我爱穿红衬衫、不断变化的你,爱穿灰衬衫、赤裸裸的你。”提到一个不同的、但同样是独一无二的女人时,布勒东写道:“互相的爱,就像我考虑的那样,是一种多面镜子组成的装置,它把我从千百种不同的角度反映出来,对我来说,陌生人会显出我所爱的女人的形象,总是因为将我本人欲望神圣化而格外令人惊讶,也格外充满生命力。”

<a id="jz_1_499" href="#jzyy_1_499">(14)</a>见《卡斯蒂利亚的小公主》。—原注

尽管在克洛岱尔的宗教世界和布勒东的诗歌天地之间隔开一个深渊,但他们给女人所指定的角色却有相同点:女人是一个干扰因素;她把男人从内在性的睡眠中拉出来;入口、钥匙、门、桥梁,这是启迪但丁到天国去的贝雅特里齐。“如果我们稍微观察一下感情世界,那么会发现男人对女人的爱情,坚持以巨大的、浅黄褐色的花朵填满天空。对于总是感到需要相信自身待在可靠之地的人来说,爱情始终是最可怕的绊脚石。”对另一个女人的爱情导致对<b>他者</b>的爱情。“对于这样一个人来说,正是在有选择性的爱情的最高阶段,人类之爱的闸门大开……”对布勒东来说,天堂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它就在这里;它向善于撩开日常普通事物之幕的人打开;其中,肉欲消除了虚假认识的圈套。“今日,性的世界……据我所知,不断地以它坚不可摧的黑夜核心来对抗我们洞察宇宙的意志。”与神秘相撞,这是了解神秘的唯一方法。女人是谜,并提出了谜;叠加的各种各样的面孔组成“唯一的存在,我们在里面有可能看到斯芬克司最后的化身”;因此,她是启示。布勒东对他爱上的一个女人说:“你是秘密的形象本身。”稍后又说:“你带给我的启示,甚至在知道它可能是什么之前,我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启示。”这就是说,女人是诗歌。她在热拉尔·德·奈瓦尔的作品中也起着这种作用,但在《西尔薇娅》和《奥蕾莉亚》中,她有着回忆或者幻象的可靠性,因为梦比现实更真实,同现实不完全重合;对布勒东来说,两者完美地重合:只有一个世界;诗意是客观地存在于事物之中的,而女人毫无疑义是有血有肉的存在。人们不是在半梦半醒中遇到女人,而是非常清醒地在普通的大白天遇到她,这一天像日历上的其他日子一样有准确的日期—四月五日,四月十二日,十月四日,五月二十九日—在一个普通的地点:一个咖啡馆,或者街角。但她总是因某个奇异的特点而与众不同。娜嘉“高高仰着头,跟其他所有的行人不一样……妆化得很古怪……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布勒东走近了她。“她在微笑,不过十分神秘,怎么说呢,就像很知道底细一样。”在《疯狂的爱情》中:“这个刚走进来的少妇,好像被一片烟雾围绕着—火包裹着她吗?……我可以说,一九三四年五月二十九日,在这个广场上,这个女人漂亮得<b>出奇</b><a id="jzyy_1_608" href="#jz_1_608"><sup>(123)</sup></a>。”诗人马上意识到,她要在他的命运中起作用;有时,这只是转瞬即逝的、次要的作用;就像《连通器》中大利拉眼中的孩子;甚至当时在她周围产生了一些小小的奇迹:在跟这个大利拉幽会之前,布勒东看到一篇善意的文章,署名的是一个很久没有见面的朋友,名叫参孙。有时,奇迹接二连三地发生;五月二十九日的那个陌生女人,水神一样在一个杂耍歌舞剧场表演一个游泳节目,她已被在一家餐厅里听到的一个双关语“Ondine,on dîne”<a id="jzyy_1_609" href="#jz_1_609"><sup>(124)</sup></a>所提及;她同诗人第一次出远门,曾在十一年前他所写的一首诗中被详细描写过。这些女巫中最异乎寻常的是娜嘉:她预言未来,从她的嘴中说出与此同时她朋友在脑海中浮现的字句和意象;她的梦和意图都是神谕,她说:“我是游荡的灵魂”;她走向生活是“以奇特的方式,这种方式只建立在纯粹的直觉上,不断地产生奇迹”;在她周围,客观的偶然产生大量的奇特事件;她是这样奇迹般地摆脱表面现象,以致她藐视规律和理性,她最后进了疯人院。这是“一个自由的天才,犹如空气中的精灵一样,实施某些魔术能暂时缚住它,但无法使之屈服”。正因如此,她未能充分完成她女性的角色。她是通灵者,预言者,受到神灵启示,过于接近访问过奈瓦尔的虚幻造物;她打开超现实世界的大门,但她不能献出这个世界,因为她不会献身。女人是在爱情中自我实现的,她真正受到伤害;既是特殊的,又接受特殊的命运—并非无根地飘泊在世界上—这时她概括一切。当她的美丽达到最高阶段的时刻,是在黑夜的这一刻:“那时,她是完美的镜子,在这面镜子中,一切曾经存在、一切曾经受到召唤存在的东西,都完美地沐浴在<b>这一次</b>就要存在的东西里。”对布勒东来说,“找到地方和方式”,与“在身心中占有实体”混同在一起。这种占有只是在互相的爱,即肉欲的爱中才有可能。“被爱女人的肖像不仅应该是人们对之微笑的形象,而且应该是人们询问的神谕”;但是,只有女人本身不同于概念或者形象时,这肖像才会是神谕;她应该是“物质世界的基石”;对通灵者来说,这个世界本身就是<b>诗歌</b>,他必须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占有贝雅特里齐。“只有互相的爱情才能产生完全的、不受任何东西控制的磁化作用,它使肉体成为太阳,给肉体留下光辉的印记,使精神成为永远喷水的、永不枯竭的、始终鲜活的源泉,它的水一劳永逸地奔向金盏花和欧百里香之间。”

<a id="jz_1_500" href="#jzyy_1_500">(15)</a>同上。—原注

四布勒东或者诗歌

<a id="jz_1_501" href="#jzyy_1_501">(16)</a>见《少女们》。—原注

在某种意义上,女人似乎不能得到更多的赞美了。但说到底,克洛岱尔只是诗意地表达稍稍现代化的天主教传统。人们一直认为,女人的人间使命丝毫无损于她超自然力的自主权;但是反过来,天主教徒承认她有这种自主权的同时,也认为自己被允许在这个世界上保留男性的特权。男人在<b>天主身上</b>赞美女人,而在人间把她当做女仆来对待,甚至越是要求她完全顺从,就越是使她走向得救的道路。忠于孩子、丈夫、家庭、领地、祖国、教会,这是她的命运,资产阶级总是给她指定这个命运;男人贡献他的主动性,女人贡献她本人;以神意的名义使这等级神圣化,这一点没有改变等级,相反,是企图让等级永远固定不变。

<a id="jz_1_502" href="#jzyy_1_502">(17)</a>同上。—原注

《索菲的艳遇》中有一篇文字几乎概括了克洛岱尔所有的观点。我们读到,天主给予女人“这副面孔,不管这面孔多么遥远和变形,它是女人某种完美的形象。他让它具有魅力。他将结束和起点放在一起。他让她拥有他的意图,能给男人具有创造力的睡眠,她也在这睡眠中被孕育。她是命运的支柱。她是赠与。她是占有的可能性……她是不断地把造物主与他的作品联结起来的这种感情纽带的基石。她包含着<b>他</b>。她是观察和行动的灵魂。可以说,她同他分享耐心和创造的能力”。

<a id="jz_1_503" href="#jzyy_1_503">(18)</a>见《少女们》。—原注

女人这样古怪地献身于神圣的英雄主义,主要是因为克洛岱尔仍然是以男性的观点去看待她们。当然,从性别互为补充的观点看来,两性都体现<b>他者</b>;但从他的男性观点看来,无论如何,女人往往显得像<b>绝对的他者</b>。有一种神秘的超越,“我们知道,我们通过自身是无能为力的,由此,女人对我们具有的这种魅力,相当于天恩的力量”<a id="jzyy_1_607" href="#jz_1_607"><sup>(122)</sup></a>。<b>我们</b>在这里只代表男性,而不是人类,面对男人的不完美,女人是无限的召唤。在某种意义上,这里有一种从属的新准则:通过与圣人结合,每个人都是其他所有人的工具;但女人更确切地是男人得救的工具,而不会出现相反的情况。《缎子鞋》是描写罗德里格得救的史诗。悲剧以他的兄弟为他向天主所做的祈祷开始,以普鲁埃兹引导罗德里格达到神圣的死而结束。从另一种意义上说,女人由此获得最高的自主,因为她的使命内化于她身上,她让男人得救,或者充当男人的榜样,在孤独中实现自己的得救。皮埃尔·德·克拉翁向维奥莱娜预言她的命运,他在她心里采集她的牺牲的美妙果实;他当着大教堂里男人的面赞美她。维奥莱娜没有别人援助就实现了得救。在克洛岱尔的作品中,有一种女人的神秘主义,与但丁面对贝雅特里齐的神秘主义、与诺斯替教派的神秘主义、与圣西门传统将女人称做生殖者的神秘主义相似。由于男人和女人同样是天主的创造物,天主也给女人自主的命运。因此,女人由于成为<b>他者</b>—我是天主的<b>使女</b>—而成为主体;她在自为存在中作为<b>他者</b>出现。

<a id="jz_1_504" href="#jzyy_1_504">(19)</a>同上。—原注

我们过于相爱,以致我们互相属于反而不对,互相属于反而不好。<a id="jzyy_1_606" href="#jz_1_606"><sup>(121)</sup></a>

<a id="jz_1_505" href="#jzyy_1_505">(20)</a>见《卡斯蒂利亚的小公主》。—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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