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克拉夫特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爱米文学网aimiw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马什的其中一个女儿,是令人讨厌的、长相丑陋的女人。她穿戴一大堆奇怪的珠宝,这些珠宝与三重冕散发着同样的异国气息。我的线人告诉我,他曾多次听到她谈及某个属于海盗或者恶魔的秘密宝藏。牧师或者是神父——不管他们现在叫什么——也戴着这种风格的头饰,但平时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他们。那个年轻人并没有亲眼看到其他的首饰,但是据传在印斯茅斯还有很多类似的珠宝。
我心里盘算着这些,目光远眺越过面前破败的屋顶,看向那片在皎洁月光笼罩下的不洁的大海。漆黑的河谷就像一道刀口,劈开了我右侧的整幅画面,废弃的工厂和火车站像藤壶一样顽强地屹立在悬崖边上。在它后面,锈迹斑斑的铁路和罗利路穿过一片平坦的沼泽,长着低矮灌木的高地如岛屿般星星点点的点缀在上面。在我左边,小溪穿过的乡野则要更近一些,一条通往伊普斯威奇的狭长小路在月光下散发着白色的微光。但从我现在的位置看不到旅馆南侧那条通往阿卡姆的路,同时也是我选择的逃生之路。
关于马什到底长成什么模样,城镇里早已流言四起。他曾经是个名声在外的花花公子,直到现在人们还说他会穿着爱德华七世时代的华丽礼服,而且这衣服能巧妙地掩饰他的缺陷。他的儿子们原来在广场的办公室负责管理,不过也有一阵子没有见到他们了,可能是因为没有重要的买卖,所以转而把主要事情交给年轻人打理了吧。他的儿女们看起来长相都很奇怪,据传言他们的健康状态每况愈下。
正当我为了何时从北门开始行动而犹豫不决,以及如何尽量减小撞击的声音来降低被人听到的可能而迟疑的时候,脚下那些模糊声音的主人,正伴随着楼梯更大的嘎吱声向上走来。一束亮光从门缝一闪而过,走廊上的木板也因不堪重负而开始发出呻吟声。那可能是说话声的源头到达了我的门外,并开始急促有力地敲击我的房门。
至于营生方面,印斯茅斯的鱼产量多得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但是因为产量丰厚,价格下降,竞争也愈发激烈,导致当地人从中获得的利润越来越少。当然,城镇中真正的生意还要数炼油。他们的办公室也在这个广场上,离咱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仅有几墙之隔。老马什从来没露过面,但是据传他有时会坐在窗帘紧闭的汽车上到工厂里去。
在那一瞬,我屏住了呼吸不安地等待着。那段时间短暂又仿佛是永恒,随后周围空气中令人作呕的鱼腥味突然急剧攀升。接着敲门声又响起了,持续不断而且愈发用力。我知道是时候采取行动了,于是我拉开北面连通门的门闩,努力使自己振作起来,准备撞开它。敲门声越来越大了,这正合我意,希望这可以掩盖住我撞门的声音。终于我开始行动了,我一次又一次用左肩撞击木门,完全无视反震力和疼痛感。尽管这该死的门比我预期的要结实得多,但我没有放弃。与此同时,房门外传来的噪音也越来越大了。
有一些不是土著的常驻居民不时反映,他们瞥见了一些可怕的东西,但生活在老扎多克的故事和丑陋的土著之间,这种幻觉的流行似乎也不奇怪。从来没有非土著的居民在夜间外出,人们普遍认为这样做是不明智的。而且,这里的街道昏暗得令人发指。
几番努力之后,我最终突破了连通门的阻碍,但同时我也意识到,门外的人一定也听到了。紧接着,房门外的敲击变成了猛烈的砸门,同时从我两侧的房间都传来了钥匙开门的不祥之音。我慌忙地穿过新打通的通道,并且抢在北面的房门被打开之前成功地插好了门闩。尽管如此,我还是听到了第三间房的方向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而那里的窗户,正是我跳到对面屋顶的唯一希望。
尽管如此,从他那儿也不会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因为,他所有的故事全都疯狂荒诞,破碎的片段暗示着不可能发生的奇迹或者恐怖的事情,而这些事情的唯一来源也只能是他的想象和幻觉。从来没有人相信他,但土著仍不喜欢他酒后向陌生人胡言乱语。而且,如果被别人看到同他攀谈也会不安全。那些最疯狂和荒谬的谣言很有可能就是出自于他之口。
那一瞬间,我万念俱灰。因为我被困在一个没有任何窗户可以作为出口的房间里了。而更糟的是,当我在手电晃过的一瞬间无意瞥见先前闯入者试图开门时在地板灰尘上留下的痕迹时,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感席卷了全身。尽管万分绝望,但我的潜意识仍驱使着我的身体,浑浑噩噩地撞向下一个连通门。仿佛那是我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期盼着神能帮助我打开这道门闩,让我能冲到下个大厅,在房门被打开前将它插上。
我的线人说,向印斯茅斯的任何土著询问当地的情况都没有用。唯一一个可能开口的是一位年纪很大的老者,他长相正常,住在城镇背部边缘的一处救济院中,总是在消防站周围闲逛。这位老者名叫扎多克·艾伦,已经九十六岁高龄,头脑有些不清楚了,是镇上有名的醉鬼。他很奇怪,总是鬼鬼祟祟的,还经常回头向后看,好像是害怕什么东西。但当他清醒的时候,没人能劝说他向陌生人开口。然而,他从来无法拒绝任何人向他提供一瓶最爱的酒,而一旦他喝醉了,就会开始模糊不清地向人吐露那些令人震惊的记忆。
绝对是出于幸运,我暂时得到了救赎。因为我面前的这扇连通门不但没有锁,更是半开着的。我瞬间冲了过去,用右膝盖和肩膀抵住了已经微微开启的房门。很显然我的行动出乎开门者的意料,房门毫无阻力地关上了,然后我轻车熟路地插好了门闩。正当我得空喘息的时候,我听到另外两扇房门的敲击声减弱了,随后我用床架挡住的连通门处传来了嘈杂的声响。很显然,大部分攻击者已经闯进了南面房间,并正在从侧方发动攻击。而就在同时,北方的房门传来了钥匙的声音,我知道更近的威胁一触即发。
年轻人还很笃定,一定还有比能够见到的更加恐怖的怪人被锁在某处,人们有时会听到奇怪的声响。据说水滨区河流北岸那些摇摇欲坠的茅舍和错综复杂的地下暗道连接,那里才是那些畸形者真正的聚集之地。如果这种人真的有任何一种外国血统的话,那也是不可能有迹可循的。当政府人员或者其他外界的人来到这里时,他们会把那些特别让人难以接受的畸形者藏起来。
房间北面的连通门敞开着,但我目前无暇顾及已经插进钥匙的北面房门了。我能做的只是关上并且插好两侧的连通门,然后将床架拖过去抵住一个,再挪动衣柜堵住另一个,最后搬来盥洗盆挡住通向走廊的房门。我知道自己必须相信这些权宜之计可以为我争取足够的时间,让我可以爬出窗户然后跳到佩恩街的屋顶上。但即使是在这危机的时刻,我最直接的恐惧却并不是源于薄弱的防御措施。我不停地颤抖着,因为尽管我可以不时地听到这些追踪者发出可怕的喘息声、咕哝声以及一些间隔奇怪的低沉吠叫,但我从未听他们之中任何一个发出过清晰或者我能听懂的声音。
当然,在已知的疾病中只有非常少见的几种才会使成年个体的生理结构产生巨大且强烈的变化,甚至涉及到像头骨这样的骨骼变形。但相比之下,还没有一种会导致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上整体的面部畸变。年轻人们隐晦地指出,人们很难了解到这件事情的真相,因为不管一个外人在这里住了多久,从未有可以与印斯茅斯土著相结识的先例。
在我移动家具并冲向窗户的时候,我听到一阵沿着走廊跑向我北面房间的急促的脚步声,同时我察觉到南面房间的击打声已经停止了。很显然,我的大多数对手已经将他们的精力集中在进攻直通向我的脆弱的连通门。窗外,月光照亮了下方的屋顶,我这才看清即将跳向的地方,那里非常陡峭。我也这才意识到,这一跳将是九死一生。
他们非常喜欢游泳,并且经常在河里或者海港中游泳。比赛游到魔鬼礁是非常常见的,并且似乎所有人都对这项辛苦的运动乐此不疲。回想起来,在公众场合一般只能看到比较年轻的人,而在这之中年纪最大的也往往都是最丑陋的。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像旅馆里的老员工,他们的长相就没有什么异样。人们很好奇,这里大部分土著老去以后都是什么样子,也有人说这种“印斯茅斯外貌”是一种隐性的疾病,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越发严重。
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我选择两扇窗户中靠南的那个,并且计划降落在屋顶的缓坡上,然后借助最近的天窗逃到地面。一旦我得以进入一座破旧的砖结构建筑,我就需要开始准备应付接下来的追捕。但我希望可以在到达地面后躲进阴暗的庭院,然后借助阴影跑出敞开的大门。然后跑到华盛顿街上,并最终从南方逃出城镇。
至于印斯茅斯的住民们,那个年轻人几乎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相处。他们几乎像穴居动物一样神出鬼没,而且很难想象他们在那些断断续续的钓鱼时光之余是如何打发时间的。但根据他们消耗的酒水数量来看,或许在白天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在酒精作用下神情恍惚地瘫倒在床。他们似乎在某种友谊或者共识的驱动下阴郁地聚集在一起,蔑视眼前的这个世界,就好像他们已经集体进入了另一个更加美好的领域一样。他们的外貌,尤其是那些从不见眨眼甚至是闭上的瞪大的双眼,委实让人瞠目结舌;他们说话时发出的声音也令人作呕。当他们在教堂中吟诵经文的声音在夜间回荡的时候,那绝对是一段可怕的经历,在每年的4月30日和10月31日这样的重大节日时,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北面连通门已经摇摇欲坠了,我看到那里的门板已经出现了裂纹。很显然,围攻我的人开始使用一些重物作为破门锤了。但床架还能够坚持一会儿,为我多争取一点时间,让我可以逃出去。打开窗户的时候我注意到,窗的两侧都有结实的丝绒帷帐,用黄铜圈挂在一根杆子上,而且在百叶窗的外面还有一个大的凸起。我猛地一拉帘子,将杆子和帷帐一起拽了下来,迅速将黄铜圈套在凸起上,然后将帷帐抛出窗外。帷幔完全打开了,垂到毗连的屋顶上,而黄铜环和凸起也足够承受我的重量。于是我爬出窗户,沿着临时的绳梯趴下,将病态和恐怖的吉尔曼旅馆永远留在了身后。
对于外人来说,那里几乎成为了禁区,因为他们曾经付出过相当惨痛的代价。例如,外人最好不要在马什炼油厂周围徘徊,也不能在还在使用中的教堂附近闲逛,更不能在新格林教堂中的大衮教大厅附近逗留。那些教堂非常奇怪,在其他地方他们各自的教派都会极力否认他们,这里的牧师会穿着奇怪的服饰,举行诡异的仪式。他们的信条既属异端又异常神秘,甚至包括暗示他们的信奉者可以通过绝妙的转化令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肉体获得一定程度上的永生。阿卡姆卫理公会亚斯立教堂年轻的主事牧师华莱士博士曾经非常严肃地叮嘱他不要加入印斯茅斯的任何教派。
我降落在陡峭屋顶的松动石盘上,然后安全地抵达漆黑的天窗。我抬头看了一眼我逃出的窗口,那里仍然是漆黑一片,我还可以看到在大片破败烟囱的另一边,大衮教堂、浸礼会教堂和公会的灯火不祥地跳动着。从我这里看去,楼下的院子里似乎没有人,我希望我可以在大多数敌人们都发觉之前就逃离这里。我用袖珍手电照了照天窗,看到那里并没有向下的台阶。但我所在的位置距离地板并不算太高,于是我扒着边缘爬进天窗,然后跳了下去,落在了散落着老旧箱子和木桶的灰突突的地面上。
他说,在印斯茅斯没有公共图书馆,也没有商会,但我可以在周围逛一逛。我来时经过的路就是费德勒尔街。在那条街道的西侧是保存完好的老式居住区,布罗德街、华盛顿街、拉法叶街以及亚当斯街,而在东侧则是靠近海滨的贫民区。就在这贫民区的主干路上我可以找到乔治亚风格的教堂,但那里已经废弃多时了。他提醒我,我在那个区域中走动的时候最好不要让自己太过显眼,尤其是在河流北岸的区域,因为那里的人们阴郁易怒,并且充满敌意。曾经就有外地人在那里失踪了。
这个地方阴森得让人害怕,但我已经无暇注意这些。借助手电筒的光亮,我开始四处寻找楼梯,同时也瞥了一眼手表——凌晨2点了。我试探着踩了踩楼梯,它吱吱呀呀地叫着,但似乎还可以支持我通过。于是我飞快地跑下楼梯,经过谷仓似的第二层,一直到达地面,我的脚步声在这个完全废弃的建筑中清晰可闻。我来到了一层的大厅,在那里的尽头我看到一个泛着微光的矩形物体——通往佩恩街的大门。而在大门的另一个方向,我发现在还有一个敞开着的后门,于是我跑过去,跳下五级石头台阶,跑进一个铺着鹅卵石的杂草丛生的院落。
出于某些原因,我决定先去连锁杂货店打听些消息,那里的工作人员应该不太可能是这里的土著。杂货店只由一个十七岁左右的男孩负责,他的友善和开朗让我感到欣喜,因为他可以提供更可靠而且令人愉快的信息。他似乎非常渴望交谈,而从交谈中我很快就发现,他并不喜欢这里,不管是空气中弥漫的鱼腥味,还是这里鬼鬼祟祟的住民。任何外来人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对于他来说都是一种解脱。他来自阿卡姆,寄宿在一个来自伊普斯威奇的家庭里,并且一有休息时间就跑回家乡去。他家里的人并不赞成他在印斯茅斯工作,但是公司调他到这里任职,同时他也不想放弃这份工作,所以就来到了这里。
尽管月光没有照射到这里,不使用手电筒我还是可以分辨出逃跑的路线。吉尔曼旅馆的一些窗户微光摇曳,我甚至能听到里面入侵者到处寻找我的混乱声响。我悄没声儿地走到华盛顿街那侧,并且看到了几扇敞开的大门,于是我选择了最近的跑了进去。里面的大厅漆黑一片,而当我最终来到大厅的另一端时,才发现原来这里的后门紧紧关闭着,根本无法打开。我决定试试别的建筑,看看能否穿过去。于是我摸索着回到了院子里,但在靠近大门的地方我猛地停住了。
一条笔直的河流在鹅卵石铺就的空地一侧缓缓流淌,另一侧是一座有着大约一千八百年历史的半圆形斜屋顶砖结构的建筑,从那里开始,有几条街道分别向东南部、南部和西南部辐射而去。街道上清一色的低功率白炽灯微小而昏暗,尽管我知道夜里的月亮会很明亮,但还是很庆幸自己选择了在天黑前出发。这里建筑物的保存情况尚佳,其中有几家正在营业的商店,其中还有一家是第一国民旗下的连锁店。除此之外,还有阴郁凄凉的餐馆、一家药店、一家鱼类批发经销商店,以及城镇中唯一一家产业——马什炼油公司的办公室。目之所及的范围内大约有十个人,四五辆汽车及数辆货运卡车分散在路旁。不必说,这里就是印斯茅斯的城镇中心了。向东望去,我可以看到蔚蓝色的海港,以及在其衬托下的三座美丽的乔治亚风格的尖塔遗迹。而在海滨方向,河岸的另一边我看到了一座白色的钟楼,而在那下方应该就是马什炼油公司的工厂。
吉尔曼旅馆的一扇侧门打开了,一大群可疑的怪人从中鱼贯而出。他们手中昏黄的灯笼在黑暗中摇曳,他们用一种低沉尖锐的噪音交流着。而我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那绝对不是英语。这些身影像无头苍蝇般四下搜寻着,这让我感到欣慰,因为这表明他们并不知道我逃到了哪里。但尽管如此,他们的身影还是让我一阵战栗。他们面容模糊,无法辨认,但他们佝偻的身子和蹒跚的步态却足够让人心生厌恶。最糟糕的是,我注意到其中有一个人穿着奇怪的长袍,并且头戴着一顶我颇为熟悉的三重冕。随着他们分散开穿过整个院落,我的恐惧感也在逐渐增强,因为我不禁去想,如果我不能在街这边的房屋中找到出口将会怎样。鱼腥味也愈发浓重了起来,我甚至怀疑自己会在其中晕倒。我再次摸索着来到大街上,推开了门厅的大门来到另一个空旷的房间中,窗户都是没有窗框的百叶窗。借助着手电的光亮我笨拙地摸索着,并发现我可以打开一扇百叶窗。于是我马上顺着窗户爬到外面,然后小心地把窗子关上,并恢复成原样。
我终于能离开这辆大巴车了,并对此深感欣慰,便拎起行李袋走进了破旧的旅馆大厅,立即准备登记入住。在这里我只能看到一个人——一个没有我所说的“印斯茅斯外貌”的中老年男人——不过,我并不打算向他询问任何困扰着我的问题,包括关于那些曾经发生在旅馆里的离奇事件。我走出了旅馆,在外面的广场上闲逛。我来时乘坐的大巴早已离去,于是我开始仔细地观察起了周围的景象。
现在,我已经到达了华盛顿街,此时街道上空旷至极,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也没有除月光外的任何光亮。然而,在远处的几个不同方向,我能听到一些沙哑的声音、脚步声,还有一种听起来不像是脚步声的奇怪的拍打声。显然,我依旧不能松懈。我很庆幸这里像很多落后的农村地区一样,习惯在月光明媚的夜晚关上所有街灯,而且月光也足以让我辨别罗盘上的方向。尽管有一些声音是从南边传来的,但我将仍然坚持自己从那个方向逃跑的计划。因为我知道,在那个方向的沿途有足够多的废弃房屋,可以作为我躲避追捕者的掩体。
街道上零星出现了一些长相令人讨厌的年轻人,他们有的单独行走,有的两三个一起,但都保持着沉默。随着大巴咯咯作响地向前行驶,我看到在摇摇欲坠的房屋底层偶尔会开有商铺,上面挂着肮脏简陋的招牌,还有一两辆停在马路边上的卡车。瀑布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明显了,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前面有一条相当深的河峡谷,上面横跨着一条宽阔的带有铁栏杆的公路桥,而桥的另一端则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当大巴车叮叮当当地驶过桥的时候,我透过车窗向两侧望去,注意到在两侧都有一些修建在长满杂草的断崖边缘以及向下一些的位置上的工厂。峡谷中的河流的水量相当充盈,在我右侧的上游我看到了两个水汽升腾的瀑布,而在位于我左侧的下游则至少还有一个。在这里,水声已经大到震耳欲聋了。随后,我们穿过河流来到巨大的半圆形广场,在右手边一个有着圆形屋顶的高大建筑的前面停了下来。这座建筑的表面依旧有着黄色的涂料残留,挂着一个有一半被抹去的招牌,以此来告诉来客,这里是“吉尔曼旅馆”。
我悄悄地沿着毁坏的房屋快步前行。由于在之前艰难地攀爬中我丢掉了帽子,头发也因为逃命而弄得蓬乱不堪,因此我在这个城镇中看上去不算显眼了。即使一头撞见几个流浪汉,也完全有可能不引起丝毫注意地走过去。在贝茨街上,我为了躲避两个步态蹒跚的身影而躲进了一个前门打开的门厅,而后我又回到了路上,走向南面华盛顿街和斜着穿过的艾略特街交汇处的十字路口。虽然我从没来过这个地方,但从杂货店男孩给我的地图上,我不难看出这里很危险,因为月光肆无忌惮地倾泻于此,驱散了每一寸阴影。同时我又不能绕开这里,因为回头和绕路就更有可能被发现,也意味着要推迟逃离这里的时间。留给我唯一的选择就是明目张胆地穿过这里。于是我尽可能地模仿着印斯茅斯人经典的蹒跚步态,并且告诉自己,没有人或者至少没有一个追捕者会在这里。
那是个活物,是我进入整个城镇后,除了司机外看到的第一个活物。如果当时我的情绪更稳定一些的话,我会发现在那东西身上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随后我意识到,那显然是一位牧师,穿着某种非常特殊的教服,那多半是大衮教修改了当地教堂仪式礼制后引进的服饰。而在我一瞥后就抓住我的潜意识,并让我莫名恐惧的东西应该是他头戴的高高的三重冕,那东西与前一天晚上蒂尔顿小姐给我看的东西一模一样。这激发了我的想象力,他那模糊不清的脸和穿着长袍、步履蹒跚的样子更是给了我一种难以名状的不祥之感。我很快就断定,没有什么理由让我觉得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伪记忆。一个当地的神秘教团让其成员穿戴一种由于某些奇怪的原因——或许与埋藏于地下的宝藏有关——而被社区居民所熟知的独特头饰,难道不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吗?
很明显,这群追捕者是有组织的,但我至今仍无法想明白他们追捕我的原因是什么。我可以感觉到,在这座城镇里有什么不寻常的活动正在开展,但观其程度,我可以确定,我从吉尔曼旅馆逃走的消息还没有扩散开来。同时我也知道,我在逃离那些老建筑的时候留下了灰尘的痕迹,而那群从旅馆追出来的人势必会跟着痕迹追到这里来,因此我必须尽快从华盛顿街转移到南面别的街上去。
那声音来自于一座由斜塔组成的石头教堂。一眼看去就可以发现,它建成的时间明显比大多数的房子都要晚,是以一种笨拙的哥特式风格建造,并有高得不成比例的基座以及装有百叶窗的窗户。尽管我看到的这一侧钟表面盘上的指针已经不知去向,但那一声声沙哑侧耳的钟声依旧告诉我,现在已经是十一点了。紧接着,我所有关于时间的念头都被一幅来势汹汹的图像抹杀得一干二净,那图像是那么尖锐、强烈,充满无法理解的恐怖,而在我弄明白那是什么之前,就已经被牢牢地摄住了心神。教堂地下室的门敞开着,向我展示着里面长方形的黑色深渊。而当我望向那边的时候,有什么东西穿过了,看起来穿过了那个长方形的黑洞,浸入我的脑海中,烙下了一个短暂却如同梦魇般的印象。这更加令人发狂,因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无法通过分析来驱散我内心的恐惧。
正如我所预料到的一样,开阔的地上月光明亮,我甚至都能看到中央像公园一样留有绿色铁质栏杆的遗址。我可以听见在城镇广场方向,有一种奇怪的嗡嗡声或者是咆哮声正逐渐增强。但幸运的是,这附近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南街微微倾斜的下坡路直接通向海滨区,而且因为下坡路非常宽阔,视线可以毫无阻碍地望向大海。我希望自己在明亮的月光下穿行的时候,没有人从远方抬眼瞥向这边。
但是在我抵达目的地之前,对一处地方产生了强烈的厌恶之情。大巴到达了一处开阔的广场,或者是一个道路向四周辐射的中心,那里的道路两旁各有一座教堂,中心有个荒废的环形绿地,此时我正看着右边岔路的路口处那座巨大的柱状教堂。建筑物上粉刷的白色涂料已经变成了灰色,并且在不断脱落。山墙上黑金两色的牌匾也已经字迹难辨,我仅能模糊地看出“大衮秘教”,这里就是被异教腐化的前共济会大厅。就在我费力地破译着刻在上面的铭文时,我的注意力被街道对面教堂传来的沙哑刺耳的钟声所吸引,于是我飞快地转向我这一侧的窗户,向窗外望去。
我前进的脚步畅通无阻,而且也没有什么新的噪音预示着我被发现了。我抬头看了一眼大海的方向,脚步却不经意慢了下来。在街道的尽头,海水在月光的笼罩下熠熠生辉。在防浪堤的更远处有一个模糊的黑色轮廓,那是魔鬼礁。而当我看到它时,我不禁想起了在过去三十四个小时内听到的可怕传说。这些传说中,魔鬼礁被说成是一条通向充满难以理解的恐怖和不可思议的畸形人聚集地的通道。
很快,十字路口与岔路口开始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左侧的道路通向没有铺设柏油和砖石的海滨区,那里衰败落魄、脏乱不堪。而右边道路上的景象却依旧显露着以往的繁华与庄严。直到目前为止,我所在的地方才显露出一些有人居住的样子。我陆续看到了一些挂有窗帘的屋子,以及偶尔可见的停放在路边的破旧汽车。虽然大多数的房子还是19世纪早期的木石结构,十分古老,但路面和人行道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了。这些房子明显经过适当的修复和完善,依旧适于居住。作为一个业余的古文物研究者,置身于这样一个保存完整又丰富的遗迹之中,几乎让我忘记了嗅觉上的厌恶,还有各种反感的情绪。
随后,我看到远处礁石上毫无预兆地泛起断断续续的闪光。那亮光非常明显,绝对不会看错,而这在我心中激起了难以言明的盲目的恐惧。我的肌肉在恐惧中紧绷起来,但某种神秘的力量将我处于一种半催眠的状态,毫无意识地留在原地。更糟的是,在我身后东北方向的吉尔曼旅馆那高耸的圆顶上,突然出现了一阵间隔和持续时间都长短不一的亮光,那毫无疑问是某种应答的信号。
当大巴行驶到地势更低的地方时,我开始可以在这种诡异的死寂中捕捉到远处传来的持续的瀑布水声。那些未上涂料的倾斜着的房屋变得更加密集了,排列在道路两边,这一系列的变化都显露出了比我刚刚经过的地方更加都市化的趋势。前方的全景收缩成了一片街景,在某些地方我可以看到一些痕迹,证明这里曾经存在过的鹅卵石街道和砖砌成的人行道。而现在所有的房屋显然都已经荒废了,可那些偶尔出现的裂缝,摇摇欲坠的烟囱和地窖的墙壁,仿佛还在诉说着这些建筑群曾经的光景。现在这里的一切都弥漫着那种久久不散的令人作呕的鱼腥味。
我意识到自己的身影在这里是多么突兀,易于辨认,于是我重新控制自己的肌肉,继续着自己轻快的、假装蹒跚的步子;与此同时,南街开阔的街道让我可以一直盯着那块可怕的不吉利的礁石。我无法想象那信号在传达着什么讯息,可能是某种与魔鬼礁有关的仪式,又或者是有什么人乘船到达了那个险恶的地方。现在我转向左边,绕过枯萎的绿植,依旧凝视着在夏夜幽幽的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海,还有那无法识别的神秘信号。
在路上没有遇到任何行人,不久之后,我们就开始在那些被不同程度损毁的荒芜农场间穿行。随后,我注意到一些有人居住的房屋,这些屋子有着用破布修补的窗户,院子里四处散落着死鱼以及贝壳一类的垃圾。有那么一两次,我看到了面容枯槁的人们在贫瘠的田地里无精打采地耕作,或者是在充满腐鱼臭味的沙滩上挖蛤蜊,还看见几群满身泥垢、长相如同猴子般的小孩子在长满杂草的门阶附近玩耍。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似乎比那些看起来阴森的建筑物更让人不安,几乎每个人都有着某种古怪的面孔或者行为,让我本能地感到厌恶,却又无法确定为什么,也不能理解这种感觉。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他们这种典型的体型特征让我联想起了某些以前在书中或者在某个特别恐怖或忧伤阴郁的氛围里看到过的图像,但是这种类似回忆的感觉转瞬而逝。
也就是那时,一个可怕的景象触动了所有压抑已久的恐惧,终于彻底摧毁了我最后一丝理智,让我穿过那如同张着大嘴要将我吞噬的漆黑门洞,那如死鱼眼般凝视着我的窗户,那荒凉的如同梦魇般的街道,发疯般地向南跑去。因为当我终于看到近处,魔鬼礁与岸边之间那片月光照耀下的海域中,并不是空着的。那是一大群奇形怪状的生物争先恐后地向着城镇游来,并且尽管我身处甚远,只有一瞥工夫,我也可以非常确定地看到,那些在水中翻腾的脑袋和手臂变异成了难以言表,甚至是无法想象的畸形模样。
码头上残留的遗迹随处可见,它自海岸上延伸而出,一直刺入海中,末端已经坍塌成为了废墟,而其南端最远处的部分腐烂得最为严重。尽管正值涨潮期间,我还是可以在遥远的海面上分辨出一条稍稍高于海平面的黑色长线,那里似乎潜藏着一种奇怪的险恶气息。而我知道那里就是魔鬼礁。在我观察它的时候,一种微妙而神奇的被召唤感似乎叠加在了厌恶与排斥之上,在心中散开。而更为古怪的是,我发现这种暗示似乎比那厌恶的第一感觉更加让人心烦意乱。
在穿过一个街区之前我停下了疯狂的奔跑,因为在我的左边开始有似乎是组织追捕的喊叫声传来。同时还有脚步声,与旅馆中一样的喉音交流的声音,还有一辆隆隆作响的汽车沿着费德勒尔街呼哧呼哧地向南行驶。在那一瞬间,我所有的计划全都改变了。因为如果我面前南方的高速公路被封锁了的话,那我就必须找到逃离印斯茅斯的另一个出口。我停了下来,并且钻进一个空着的门厅躲了起来,感叹自己能在追捕者们沿着平行的路追上来之前就离开月光照耀的空旷之地有多么幸运。
靠近海滨的区域腐败得最为严重,尽管我在最中央的地带看到了一座保存相当完好的砖石结构的白色钟楼,那里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型的工厂。海港长期被沙子填满,而外围则是古老的石质堤坝。在那里我依稀辨别出了几个坐着的渔夫,而在那堤坝的尽头好像有一座过去的灯塔遗留下来的基座。这道屏障的内侧形成了一条沙嘴,在上面我看到了有几座破旧的小屋,几艘停泊靠岸的平底渔船,以及散乱的捕虾笼。河流翻滚着经过带有钟楼的建筑物,然后转头奔向南方,在防浪堤坝的末端汇入大海,而这里似乎就是海港里唯一的深水区域了。
但接下来思考的问题就没有那么令人欣慰了。既然追捕者已经来到了平行的另一条街上,很显然他们并没有直接跟踪我。他们并没有发现我,只是根据计划简单地推测并试图阻断我的逃跑路线。也正是因为他们不能确定我会从哪条路离开,那么所有能够离开印斯茅斯的道路都会有类似的巡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就只能从远离任何道路的乡野逃离这里,但我如何才能从环绕这里的沼泽和迷宫般交错的河流谷底离开这里呢?一时间我的大脑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不仅因为逃跑的希望渺茫,也因为无处不在的鱼腥味突然快速变得浓重起来。
那是一个占地广阔、建筑密集的小镇,但却因看不见一点活物而显得死气沉沉,全无一点生气。似老树根般盘结繁复的烟囱林中也仅仅有几缕单薄的青烟升腾,三座没有刷漆的塔尖在大海方向的地平线上若隐若现。其中一座已经明显坍塌损毁,其他两座同这座一样,塔顶上的钟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三个黑洞洞的深渊。大片紧凑的摇摇欲坠的藤条屋顶和尖顶的山墙拥挤在一起,无不清晰散发着令人不快的腐朽残破气息。而当大巴终于开始沿着现在的道路向下行驶时,我能够清楚地看见很多屋顶已经完全坍塌了。那里也有一些巨大的乔治亚式房屋,有着斜脊屋顶,圆形的顶阁以及带栏杆的“望夫台”。这些建筑大多远离水滨,而且保存尚算完整。一条长满杂草、锈迹斑斑的铁轨从这些房屋中延伸出去,并一直伸向内陆,两侧切斜的电线杆上已不见电线的踪影。还有一些通向罗利以及伊普斯威奇的老旧运输轨道也已经变得模糊不清,难以辨别。
然后我想到了那条通往罗利的废弃铁路,它从河流峡谷边缘的废旧火车站开始,穿过杂草丛生的乡野一直延伸向内陆。镇上的人应该不会想到那里,因为它荆棘丛生,几乎不可能通行。相较于所有大路,那里几乎是逃亡者最不可能选择的道路。我曾在旅馆的窗户外看到过那条铁路,并且清楚地知道它的位置与走向。但有一个隐患,就是铁路的前半段是可以从罗利路看到的,而且城镇里的大部分也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我也许可以从灌木丛中缓缓地爬过去。无论如何,这将是我唯一的逃脱路径,除了尝试,没有别的办法。
然后,我们抵达了山顶,也看到了其后伸展而开的河谷,陡峭而绵长的山壁一直延伸到金斯波特角,陡然转向了安海角,而马努赛特河则在其北方的不远处缓缓注入海洋。目光穿过前方朦胧的迷雾,我能够看到远方地平线处隐约可见的海角轮廓,并依稀辨别出上面那座有很多古怪传说的古宅。但此时此刻,我所有的注意力却被近在眼前的图景俘获了。我这才意识到,我已经置身于被诸多谣言所笼罩的印斯茅斯镇了。
我再一次拿出了杂货店男孩提供的地图,借助着手电筒的灯光,开始在我藏身的荒废大厅中规划起逃生的路线。第一个问题是,我如何才能到达那条古老的铁路,就现在看来,最安全的路径应该是穿过巴布森街,然后向西转到拉法叶街。这期间我可以一直沿着边缘前行,不会经过同之前一样的开阔地带。然后向北再向西,沿“之”字形先后穿过拉法叶街、贝茨街、亚当斯街和班克街,中途会绕过河流峡谷,最终到达我从旅社窗户中看到的废弃车站。而我之所以选择走巴布森街,是因为我既不想回头再次经过那个开阔地带,也不想向西沿着一条同南街一样宽阔的大街前行。
不久后,普拉姆岛就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而留下了我们左侧辽阔空旷的大西洋。我们狭长的道路开始陡然攀升,而当我看到前方车辙交错的道路沿着高高耸立的荒凉山峰直至天际时,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安。就好像我所在的大巴会一直向上攀爬,完全背离这里正常的世界,并且最终与神秘的天空以及其中未知的奥秘融为一体。海水的气味中似乎夹带着不祥的味道,而那驾驶者佝偻僵硬的背影和他狭窄的脑袋也开始变得愈发可憎。当我看着他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后脑勺也和他的面部一样,除了一些小块的黄色毛发分散在粗糙的灰色头皮上外,几乎没有什么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