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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启程,我穿过街道,来到右手边,缓缓地侧着身行走,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走过巴布森街。费德勒尔街上的嘈杂声仍在继续,我向身后瞥了一眼,看到在我刚刚藏身的屋子边上出现了一点亮光。这让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华盛顿大街,于是我开始安静地小跑起来,相信运气不会让我被任何追捕者发现。在巴布森街的拐角处,我警觉地发现有一栋房子竟然还有人居住,窗上挂的窗帘就是最好的证明。但窗里没有任何亮光,于是我有惊无险地溜了过去。
偶尔,我会留意到一些已经干枯死去的树桩与矗立在流沙上摇摇欲坠的基墙,他们会令我回忆起过去在某本历史书籍上读到的古老故事,回忆起这里曾是一片肥沃而且移民密集的乡野。据书上记载,当地的一切于1846年因印斯茅斯的瘟疫爆发而变得面目全非,那些头脑简单的当地人则认为这一切都与一股邪恶的力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事实上,这是由于当地人肆意砍伐近海树木,破坏森林造成的,这一举动毁坏了土壤最佳的天然保护,造成了水土流失,也为潜藏在风中的砂石打开了大门。
我的行踪最有可能会在巴布森街和费德勒尔街的交汇处暴露,因此我尽可能沿着那些摇摇欲坠的、因坍塌而高低不平的建筑物边缘前进,两度在身后噪音增加的时候躲进门厅里。前面又有一块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异常明显的开阔地,但遵照我的路线我并不用穿过它。在我第二次停顿的时候,我察觉到那些模糊不清的声音有了新的分布。当我小心翼翼地从掩体中探头张望的时候,正好看到一辆汽车飞快地穿过开阔地带,沿着艾略特街向外驶去,那条路与巴布森街和拉法叶街都有交集。
那天温暖又充满阳光,但是在我们前进的过程中,沙、草和矮小灌木的景观变得越来越稀少荒凉。透过窗户,我可以看到湛蓝的海水与普拉姆岛的沙滩,当我们突然转下从罗伊和伊普斯威奇的主干道沿着的狭长小路继续前行时,还沿着靠近海滨沙滩的公路开了一段。一路上放眼望去,目之所及的范围内没有房屋,而且根据路上的交通情况推断,这附近几乎无人问津。那饱经风霜的矮小电线杆上仅仅架着两条线路。偶尔,我们会穿过横跨潮沟的粗糙木桥,桥下潮水冲刷而出的沟壑蜿蜒地切入内陆深处,进一步造成了该地区的隔离与孤立。
因为突如其来的加重的鱼腥味,我暂停了观察,并且在味道减轻后再次探出头来,我看到一群笨拙佝偻的身影蹒跚着向同一个方向走去,我知道这一定是在伊普斯威奇公路巡逻的人群,因为那条公路是艾略特街的延伸。我还瞥见两个穿着长袍的人,其中一个还带着尖顶的冕冠,在月光下闪耀着白色的光辉。那人的步态异常奇怪,让我感到一阵恶寒,因为他看起来是在跳跃着前进。
终于,那辆破旧的汽车在一阵颠簸后开动了,在排气管喷出的一团废气中,隆隆地驶过斯台特街两旁的老旧砖房。看着单路两旁的行人,我发现他们都避免注视公共汽车——或者至少是避免看起来在看它。而后,我们就左转进入了主干道,道路变得更加平稳顺畅了。开过在早期的共和国时期建造的庄严老宅子和更加古老的殖民时期的农庄,穿过格林低地与帕克河,最后驶入了一段漫长而单调的乡村海滨旅途。
当最后一群人消失在视野中的时候,我又开始了行动。飞奔到拉法叶街的拐角处,非常匆忙地穿过艾略特街,生怕被前面队伍的掉队者沿着那条大道追上来时撞见。虽然我听到远方城镇广场处传来一些喧闹的说话声,但还是安然无恙地走完了这段路。我现在最害怕重新走过那条在月光照耀下的南街——从那里可以看到海上的风景——我不得不鼓起勇气去面对这一严峻的挑战。我的身影很容易就会被人看到,而那些游荡中搜索我的人可以很容易从远处看到我。最后我决定,我还是应该放慢步伐,像之前一样模仿印斯茅斯人普遍的蹒跚步态穿过这条街。
当我意识到车上除我之外再没有其他乘客的时候,我感到有些遗憾。我不喜欢与这位司机单独上路。但当发车时间明显的接近时,我克服了自己的不安,并且跟着他上了车,递给他一张钞票,并且惜字如金地喃喃道“印斯茅斯”。他一言不发地找给了我四十美分,并且好奇地打量了我片刻。我找了一个离他最远,并且与其同侧的后排座位坐下,因为我想在行车途中观看海滨的风景。
当水面再次出现在我视线内的时候——这一次是在我的右边——我决定还是不去看它了。但我无法抗拒那种诱惑,于是在我模仿着蹒跚的步态走向前面的阴影时,还是忍不住用余光瞄了一眼。尽管我或多或少期盼能有船只,但水面上却看不到一条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艘停泊在废弃海港的划艇,上面装载着用帆布遮盖着的体积很大的物体。而上面的划桨者,尽管在这么远的距离只能模糊辨别,也依旧可以看出有着令人厌恶的丑陋面容。水中依旧可以看到一些游泳者,而在远方的黑色礁石上,我可以看到有微弱持续的亮光,虽然不像之前那样闪烁发着信号,但它奇异的颜色是我无法准确定义的。吉尔曼旅馆高大的圆顶在前面倾斜屋顶上方的右侧孤零零地冒出,此时完全笼罩在黑暗中。鱼腥味被一阵仁慈的微风吹散了一瞬,但又紧接着来得更猛烈了,让人几乎发狂。
这个家伙的油腻感更让我觉得讨厌。而且我敢肯定,他在码头工作或者经常在那周围闲逛,因为他身上带着许多那些地方特有的气味。或许他身上还流淌着某种我无法推测的外国血统。他的怪异跟亚洲人、波利尼西亚人、黎凡特人甚至黑人都不相似,但我可以明确看出为什么人们会觉得他怪异。我自己则更倾向于认为那是某种生物上的退化,而并非什么外国血统。
我还没穿过马路,就听到了一群人低声嘟囔着从北面沿着华盛顿街走来。当他们走到距离我只有一个街区的开阔地带时,也就是我在第一次瞥见那月光下令人不安的景象的地方,我终于清楚地看到了他们,他们像狗一般佝偻的身体和野兽一些样畸形的面孔让我感到万分惊悚。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其中一个人用类似人猿的方式移动着;他用自己长长的手臂频频支撑地面。还有一个穿着长袍带着冕冠的身影几乎是蹦跳着前进的。我判断这伙人就是我在吉尔曼旅馆的庭院中看到的那群,也是一度紧紧追踪在我身后的那伙人。当其中一些身影转头看向我的方向时,我几乎吓得不能控制自己了,但仅存的一丝勇气和理智让我勉强保持着蹒跚的步态,并且让自己看起来更自然。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他们是否发现了我。但即使他们发现了我,我伪装的策略也成功地骗过了他们,因为那群人并没有改变前进的路线,说着那种我根本听不懂的可憎语言叽叽喳喳地穿过了月光下的开阔地带。
当司机走出药店的时候,我依然注视着他,更仔细地观察着,并试图确定我那种令自己都感到邪恶的感觉的来源。他是一个身材消瘦并且有些佝偻的男人,身高接近六英尺,穿着破旧的蓝色便服,戴着一顶磨损的灰色高尔夫球帽。他的年纪应该在三十五岁左右,但是,当一个人没有看到他那木讷又毫无表情的脸,而仅仅看到在他脖子两侧那些奇怪的、深深的褶皱时,很容易高估他的年纪。他长着一个狭窄的脑袋,突出的、水汪汪的、似乎从来没有眨过眼的蓝色眼睛,鼻子扁塌,前额和下巴都向后缩,耳朵似乎没有发育完全。他长着又长又厚的嘴唇,粗糙灰白的脸颊毛孔粗大可见,而且几乎没有胡子,除了一些稀疏的黄色毛块不规则地卷曲着。而且脸上的一些地方,形状显得有些奇怪,就像是因为某种皮肤病脱皮造成的。他青筋暴露的双手显得很大,并且呈现出不同寻常的青灰色。手指与手掌相比短得有些不成比例,而且似乎半握着拳。当他走向公共汽车时,我注意到他那特别古怪的蹒跚步态,而且也注意到他的双脚巨大得超乎寻常。我越是注意他的双脚就是奇怪,这样一双脚是如何买到适合的鞋子的。
当我再一次进入阴影中,我又恢复了之前那种弯着腰小跑的姿势,沿着倾斜的房屋继续逃亡,不断将这些茫然注视着黑夜的残破建筑甩在身后。我沿着大街西侧的人行道,从最近的转角拐到贝茨街上,然后沿着南侧的建筑继续前进。接下来我又路过了两栋仍有人居住的房屋,其中一栋楼上的窗户中还能看到微弱的灯光,但也就仅仅如此,并没有遇到什么障碍。当我到达亚当斯街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安全多了,但当一个身影突然从我面前黑漆漆的门洞中闯出来的时候,我感到惊悚万分。最后结果证明,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根本构不成威胁,就这样我有惊无险地到达了位于班克街的仓库废墟。
车上只有三名乘客,他们皮肤黝黑,衣冠不整,面色阴沉,而且看上去还很年轻。当车停稳后他们笨拙地踉跄着走下车,开始沉默地,甚至几乎有些鬼鬼祟祟地走向斯台特街。随后司机也走了下来,我注视着他走进药店买了些东西。我想他就是售票员口中的乔·萨金特。然而就在我注意到更多细节之前,一种不知为何,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厌恶感油然而生,并且不可抑制的扩散开来。这让我突然间意识到,当地人不愿意乘坐由他驾驶,甚至是有他乘坐的大巴,去往此人及其同族居住的地方,着实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条河谷边的街道上死气沉沉,没有人活动的痕迹,瀑布的咆哮完全掩盖了我的脚步声。我还需要弯着腰小跑很长一段路才能到达那个废弃的车站,而不知为何,沿途这些砖头堆砌起来的高耸的仓库墙看起来比前面经过的私人住宅更让人毛骨悚然。最后,我终于看到了那座古老车站的拱形大厅,或者说是它剩下的部分。并径直走向了铁路的方向。
第二天上午快到10点的时候,我便已经提着一只小旅行袋来到了老集市广场上的汉莫顿药房前,等待着开往印斯茅斯的大巴。随着大巴抵达时间的临近,我注意到街上其他地方的人都在闲逛,又或者走进了广场另一边的“理想午餐”。很显然,那位售票员并没有夸大这里的人们对于印斯茅斯以及其住民的厌恶之情。过了一会儿,一辆通体灰色的破旧长途小公共汽车沿着斯台特街缓缓驶来,拐了个弯,停在我身旁的路边。直觉立刻告诉我,这就是我等的车,而我的猜测立刻就得到了证实。车的前挡上有张字迹模糊不清的牌子“阿卡姆——印斯茅斯——纽伯里波特”。
铁轨已经锈迹斑斑,但大部分保存得比较完整。腐烂的枕木还未到达一半之数。在这样的路面上行走或者是奔跑都非常困难,虽然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也花费了不少时间。有一些路段的铁轨沿着河谷峭壁的边缘,延伸到横跨峡谷的廊桥部分,悬空的高度令人目眩。我的下一步行动将根据面前这座桥的状况决定,如果它能够撑得住我的重量,那我将从这里过去;否则,我就得冒着更多被发现的危险,选择走最近的那座保存完整的公路大桥。
II
这座古老的宏伟大桥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幽灵似的光芒,我可以看到,至少在可视的几步范围之内的铁轨保存得相当完全好。进入廊桥,我开始用手电筒照亮,也许是我惊动了这里的住民,我几乎被从身边飞过的蝙蝠群撞倒在地。在路程的后半段,一个危险的缺口几乎挡住了我的去路。几番犹豫之后,我最终选择了孤注一掷,而幸运的是,我成功地跳了过去。
说到这里,我便明白了为什么虔诚的蒂尔顿小姐一直有意避开这座破旧衰败的古镇,这对她来说无疑是绝佳的理由。但对于我来说,印斯茅斯镇带来的却是全新的刺激。除了之前我一直期待着从那里了解到让我感兴趣的建筑和历史知识外,现在我还开始对那里的人类学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我待在基督教青年会的小房间里,整整一夜都兴奋得无法入睡。
当我从那可怕的隧道中走出来的时候,阔别已久的月光让我倍感欣喜。老旧的轨道在水平穿过里弗街后,转向了一片越来越像是乡村的地区,而随着我越来越远离印斯茅斯,那种腥臭味也渐渐变淡了。从这里开始,杂草和密布的荆棘成为了我的阻碍,它们残酷地撕扯着我的衣服,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很庆幸,因为它们给我提供了掩体,防止我被远处的人看到。因为我知道,接下来的很长一段路都会暴露在罗利路的可视范围内。
她告诉我,据传那个秘密组织被称为“大衮秘教”,听起来毫无疑问是一个从东方传来的低级异教,传入时间在一个世纪之前。当时印斯茅斯镇的渔业已经面临衰落。但是秘教传入之后,渔场中鱼的数量便开始慢慢回升了,而且后来一直没有减少,因此那些头脑简单的平民们便开始信奉该秘教,其发展便显得顺其自然了。后来该秘教就不断发展壮大,如今已是印斯茅斯镇上最有影响力的教会,甚至一并取代了共济会,将总部设在了新格林教堂的共济会大厅里。
很快我就到达了沼泽区,这里只有一条小路能够通行,它位于长满杂草的堤岸上,而这里的杂草也相对稀疏一些。接下来就到了有点类似岛屿的高地,铁路从这里的一个露天坑道中穿过,而其中早已长满了灌木和荆棘。其实我很高兴在路线的这部分能有这些障碍物做掩体,因为从我旅店的窗户可以清晰地看到,这段路距离罗利路其实非常近,近到让人坐立不安。在这之后,罗利路将会穿过铁路,而在之后路段上都会与我保持相对安全的距离。但我还是需要加倍小心。不过到目前为止,铁路上还没有巡逻队伍,这让我感到自己十分幸运。
就在蒂尔顿小姐在带我离开展馆的时候,她明确地告诉我,在这一带,马什家族的财富是从海盗的宝藏里得来的观点在有教养的人们心中根深蒂固。虽然她本人从未真正去过印斯茅斯镇,但她对待阴霾笼罩下的印斯茅斯镇的态度跟那些厌恶那里的人一样,他们都厌恶从文明社会堕落到如此地步的印斯茅斯镇。此外,她还向我保证那些关于崇拜魔鬼的谣言经证实是确实存在的,一伙特殊的秘教崇拜者已经在印斯茅斯镇逐渐发展壮大,势头很旺,已经对正教会形成了压倒趋势。
在进入坑道之前,我回头瞥了一眼,没有看到任何追捕者。衰败的印斯茅斯的那些古老尖顶和屋顶,在仿佛具有魔力的黄色月光下闪烁着缥缈的微光,我不禁想象着在阴影降临在印斯茅斯之前,这里昔日的繁荣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接着,在我收回望向城镇的目光,看向内陆的时候,某些躁动的物体引起了我的注意,让我呆立在原地。
关于这顶头冠的真实发源地到底为何方,以及它为何现在会存放在新英格兰地区,蒂尔顿小姐在对比了所有可能的假说之后,倾向于认为它原本是某些外国海盗掠夺到的部分宝藏,而老船长奥贝德·马什恰巧发现了海盗的藏宝地,应该也见过这顶头冠。因此,马什家族在一听到这顶头冠的存在后,就立即不停地出高价想要将其从历史学会的人手里买回,这也从侧面印证了蒂尔顿小姐这一猜想是正确的。直到现在,马什家族里的人还是反复要求购买这顶头冠,但是历史学会的人一直坚持拒绝将其出售给他们。
我看见或者说我想象着自己看见了,在南方很远的地方有一些东西令人不安的上下起伏着。通过细微的迹象我断定,那一定是从城镇中沿着平坦的伊普斯威奇路涌出的一大群人正在前进。现在他们离我距离还很远,无法看清细节,但我一点也不喜欢那支队伍前进的模样。他们起伏涌动得太厉害了,在西边的月光下闪耀着过于明亮的光芒。尽管逆着风声,我还是可以听到一些细微的声音。那是一种野兽才能发出的刮擦声和嘶吼声,甚至比我最近听到的那群追捕我的人发出的声音还要可怕。
不过,与这顶华丽的头冠形成诡异反差的,是它简短而单调的历史来源。蒂尔顿小姐告诉我,时间要追溯到1873年的一天,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印斯茅斯人将它抵押给了斯台特街上的一家当铺,价格离谱得可笑,然而不久之后这个醉汉便在一次口角引发的打斗中被杀。然后历史学会的人就直接从当铺老板手里得到了这顶头冠,并立刻安排了一场与其价值相当的高档展出,展出的标签上注明其可能的发源地为东印度群岛或印度支那地区,不过坦白讲这种说法只是个假设。
各种不愉快的猜想闪过我的脑海。我想到了那些藏身于水滨附近、历史悠久的残破窝棚中长相极端丑陋的印斯茅斯人,我还想到了我曾见到的那些无名的游泳者。如果算上我看到的那些人群,再加上那些推测中覆盖了其他道路的追捕者,这次参与追捕的人数,对于像印斯茅斯这样一个人口稀少的城镇来说,实在是多得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然而,很快我便意识到,我的不安感觉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同样重要的潜在原因,就是那些通过图形与数学方式表达出的奇怪意象。所有的图形都暗示着,在时空之中存在着遥远的奥秘和无法想象的深渊。浮雕上单调的水生动物图像也几乎变得阴险起来。浮雕上的其他图案还包括许多传说中的怪物,半鱼半蛙,诡诞凶恶,丑陋无比,令人厌恶,这种感觉萦绕在我心头,久久不能消散,仿佛来自我的记忆深处。这些图像好像唤起了某些在人类的躯体深处那些记忆功能非常接近祖先的某些细胞和组织。我甚至会忍不住想象,这些对神明不敬的鱼蛙怪物体内,充溢着未知的终极奥义和非人的邪恶。
我面前这样一群人员如此密集的追捕者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难道那些古老的、未经探测的窝棚里真的挤满了扭曲的、没有登记在册的未知生命?或者有一艘我没看到的船,载着一大群外来者抵达了地狱般的魔鬼礁?它们是谁?它们为什么在这儿?如果说这样一个庞大队伍在伊普斯威奇路上扫荡着,那么其他道路上的巡逻队伍也会增员吗?
我盯着它看的时间越久,就越为它感到着迷,然而这种着迷的感觉同时又让我感到思绪不安,很难去界定或描述。一开始,我以为让我感到不安的是头冠表现出的那种古怪的异域风格,因为我过去见过的艺术品要么属于某些已知国家和种族的风格,要不然就是热衷于现代派艺术的人为了去刻意地挑战大众的认知而创造出的作品,然而,这顶头冠则完全不同,它表现出的创作技巧已经非常成熟,并且接近完美,然而这种创作技巧我却闻所未闻,它与我所了解过的东方和西方文化、古代和现代文化中的风格也都存在很大的差别,仿佛是从另外一个星球造出的艺术品。
我现在已经进入了灌木荆棘丛生的露天坑道,而当我正在以非常缓慢的速度挣扎着前行时,那该死的腥臭味又一次笼罩了我。难道是风向突然转变成东风,从海上吹向城镇了吗?我的结论是,一定是的。而现在我听到从那个直到刚才为止都非常安静的方向,开始传来可怕的喉音和低语,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声音,一种类似拍打或者是脚步的声音。而且不知为何,这种声音唤醒了我脑海中对于某个最令人厌恶的形象的记忆,让我完全有理由怀疑就是这种东西正在远处的伊普斯威奇路上起伏地前进着。
它静静地躺在紫色天鹅绒的垫子上,尊贵又奇异,超凡脱俗,虽然古怪陌生,却异常华美,并不需要对美学有多高的敏感度,便能体会到它的美,美到让人不禁屏住呼吸。直到现在,我仍然很难用语言去描绘它的样子,不过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它应该是某种头冠。这顶头冠的前部很高,轮廓很宽,不太规则,看上去有些古怪,造型设计就像是专门为一个椭圆形的头部定制的。它的材质应该是以黄金为主,但透出的光泽又比黄金再浅一些,这样的光泽可能暗示了制作者在材料中加入了一部分同样光彩的金属,并将它们熔炼成了某种奇特的合金,但具体是哪一种合金我们无从知晓。这件头冠饰品保存的状况十分完好,能清晰地看出是手艺高超的手工匠人以高浮雕的手法雕刻,头冠的表面刻有不同寻常的图案,部分图案只是简单的几何形状,还有一些图案看上去应该和海洋有关。这件作品魅力无穷,即使花上好几个钟头去细细地研究也是值得的。
接着恶臭和声音都变得更强烈了,这让我浑身战栗,停了下来,并且非常庆幸自己能有这个露天坑道作为掩体。我想起来了,罗利路就是从这里开始变得非常接近老铁路的,然后折向西边再分岔。我能感到有些东西正沿着罗利路向我这边移动,看来必须紧贴地面躺下,直到它们走过并且消失在黑夜中。感谢上帝,这些东西并没有带着狗来追踪我,当然可能在如此浓重的腥臭味中狗也不会有太大的作用。尽管我知道,这些搜寻者将会从我前方不足一百码远的地方沿着道路穿过铁轨,但蜷缩在这片沙地的灌木中,还是让我感到非常安全。我可以看见它们,但它们绝不可能发现我,除非有什么倒霉的奇迹发生。
图书管理员给了我一份介绍函,让我转交给历史学会的馆长安娜·蒂尔顿小姐,她就住在附近。见到她之后,我向她简单解释了拜访的缘由,然后这位很有教养的女士就把我领到了已经闭馆的学会展览馆。还好当时的时间也没有太晚,我提出参观的要求便不会显得太过无礼。进入展馆开始参观之后,我不得不说里面的确有不少有价值的收藏品,但基于我来到这里的初衷以及当时的心境,我的眼睛很快便注意到了角落橱柜里的那件奇异的展品,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看着它们从我眼前经过,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我看到在月光下,它们将会涌过的空地,并且没来由地觉得那个地方一定会被他们彻底污染。它们可能在所有印斯茅斯人中算是最丑的那类了,丑到人们想从记忆中抹除。
不过我感觉书中最有意思的部分是里面隐约提到的与印斯茅斯镇有关的奇怪珠宝。很显然,这些珠宝曾经给那里的人们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并被保留了下来,其中有几件样品被分别收藏在阿卡姆的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博物馆和纽伯里波特历史学会的陈列室里。有关这些珠宝的描述不多,看上去单调乏味又平淡无奇,而对我来说却隐约潜藏着一股奇怪的感觉,挥之不去。似乎有种古怪的东西在暗中吸引着我,让我不得不去想它。所以,尽管当时时间已晚,我还是决定去亲眼看一看那件保存在当地的展品,听说是一件体型很大、设计比例很奇怪的东西,应该是一件女式冕状头饰,当然前提是有人能安排我进展厅。
正想着这些,腥臭味就扑面而来了。野兽般的叫声和嘶哑的吠叫声喧闹得仿佛要冲破天际,而这些声音没有一点人类语言的痕迹。这些是我的追捕者发出的声音吗?它们真的没带狗吗?不过直到目前为止,我还真的没有在印斯茅斯境内看到一头低等动物。那些拍打声和脚步声真的非常可怕,我一点也不想看到发出这种声音的堕落生物。我想我会一直闭着眼睛,直到这些声音从西方彻底消失。这群人已经离得很近了,它们对着空气声音嘶哑地吼叫着,地面也几乎随着它们节奏奇怪的脚步颤抖。我的呼吸几乎停止了,并且集中我所有的意志力控制自己不睁开眼睛。
我一直认为历史记录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可是没有料到对印斯茅斯镇的衰败史竟然记录如此之少。自打美国内战结束之后,印斯茅斯镇上的工业生产厂家就几乎只剩下马什家族的精炼公司一家独大了,除了传统的渔业之外,金锭贸易成了唯一得以幸存的大型产业。由于商品价格下跌,大型公司出现,导致竞争加剧,因此捕鱼业的收入也变得越来越差,不过印斯茅斯港附近的鱼群数量却从未减少过。外地人几乎从不在这里定居,似乎曾有一批波兰人和葡萄牙人试图在这里定居,却被当地人用很古怪又极端的方式赶走了,这些历史证据都被小心地掩饰起来,至今无迹可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恐怖了,我至今仍不愿提起。我甚至分不清那到底是恐怖的现实,还是一场噩梦。也许在经过我近乎疯狂的呼吁后,政府做出的举动证实了那的确是现实。但那些荒芜的、被诅咒的、散发恶臭的街道摇摇欲坠的尖顶以及腐败的屋顶在荒唐疯狂的传说笼罩之下会在这个地区内产生一种奇怪的力量。所以谁能保证那不是我在经历了这座阴影笼罩的闹鬼古老城镇所有的一切后,被这种神秘的魔力催眠而产生的幻觉呢?又或者说,真的有一种切实存在的、会导致疯狂的细菌,潜藏在印斯茅斯的阴霾深处?谁能在听了老扎多克·艾伦讲述的传说后还能分清现实与幻境呢?政府的人后来再也没有找到过可怜的扎多克,也无从推断他到底去了哪里。疯狂从何而来,现实又是从何而来?有没有哪怕一点儿可能,近来我所有的恐惧都是错觉呢?
我从图书馆书里找到一本《埃塞克斯郡史》,里面对印斯茅斯镇的记载也微乎其微,只是提到印斯茅斯镇始建于1643年,在独立战争爆发之前,一直以造船业闻名于世;后来到了19世纪初期,那里的海运业已经十分发达,仰仗马努赛特河的优势,还发展成了一个小型的制造业中心,但是里面几乎没有提到爆发于1846年的那场大瘟疫和暴乱,仿佛那是一段埃塞克斯郡的耻辱史。
但我必须试着说出那天晚上我在嘲弄的月光下看到的一切。我蜷缩在废弃铁道所经过的露天坑道中,蜷缩在荒野的灌木丛中,看见它们簇拥着从我面前沿着罗利路跳跃着路过。显而易见,我想要保持眼睛闭着的决定失败了。那是注定要失败的,毕竟有谁能在一群呱呱叫着的来历不明的物体就在自己身前一百码走过的时候,还能闭着眼睛蜷缩在灌木中?
于是当天晚上,我就在纽伯里波特的公立图书馆用了很长时间查找与印斯茅斯镇相关的资料。我本想从当地的商店、餐厅、汽车修理厂或者消防站之类的地方找人打听一下关于印斯茅斯镇的消息,却发现他们的嘴闭得比售票员料想的还要严实,或许这里的人就是天生沉默寡言吧,不过我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跟他们软磨硬泡。我感觉他们对我总是隐隐约约怀着一种猜疑的态度,这让我很是困惑,好像只要是对印斯茅斯镇感兴趣的人在他们眼里就不是正常人一样。后来我在基督教青年会住了下来,会里的人也同样劝我不要去那样一个荒凉沉默、颓废衰败的地方,我在图书馆里打听的人给我的回应也差不多是这个态度。显然,印斯茅斯镇在那些受过教育的人眼里,只是一个城市没落衰败的例子,传说和故事只不过是将那里的情况过分夸大了而已。
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现在想起来,我真的应该在考虑了我之前经历过的一切后再做一次预估。所有追捕我的人都犹如恶魔一般畸形,所以我不是本应该已经做好了准备,才去看看那些完全不正常的东西,或者说是去看看更加畸形的东西了吗?直到那些刺耳的喧闹声明显地从正前面方传来的时候我才睁开眼睛。然后我就意识到,当它们走到与铁轨交叉的坑道截面时,将有很长一段路程清晰地暴露在我的视线内,而我也无法再克制那种想要一探究竟的冲动,决心无论当黄色月光揭开它们神秘面纱时将呈现怎样恐怖的景象,我都要看一看。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肯定不会在印斯茅斯镇过夜。我以前从来没去过那儿,以后也不想去。我们这里的人肯定也都建议你不要去那里,不过我觉得如果你在大白天去那里待上一会儿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如果你单纯就是为了旅游,看看那些古旧的东西,印斯茅斯倒还真值得一去。”
这是生命的终点,无论我在地球表面上的生命还有多少时间,这都是生命的终点。终结了我所有精神上的平静,也终结了我对于自然科学和人类智慧的信任。这是我永远无法想象的事情,永远。即使我把包括老扎多克疯狂故事中所有内容在内能收集到的信息汇总在一起,再做出猜想,也不能与我所见到的——或者我认为我看到的——恶魔般的,亵渎神明的现实相提并论。为了推迟直接明确地写下那是什么,我已经尽量用暗示性的形容作为铺垫。这个星球真的能孕育出这样的东西?难道人类的肉眼真的能看到这样活生生的物体?这不是迄今为止,只有在高烧的幻觉和离奇的传说中才能出现的东西吗?
“根本没人能了解印斯茅斯人的行踪,这就给公立学校的教员和人口普查员带来了很大困扰。你应该能想象到,喜欢四处打听消息的陌生人在印斯茅斯镇会有多不受欢迎。我不止一次亲耳听到有商人或者政府的官员在印斯茅斯镇失踪了,还有传言说有人在印斯茅斯镇上发了疯,现在被送到了丹弗斯。他们肯定是对他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以至于把他给吓疯了。
我看到它们仿佛无止境地涌过,跳着、蹦着、嘶吼着、吠叫着,以非人类的姿态通过幽灵般的月光照笼罩着的空地,就像跳着在最怪诞的噩梦中才能出现的荒诞而邪恶的萨拉邦德舞。它们中有一些戴着高高的三重冕,上面装饰着散发着白色金光的金属饰品;还有一些穿着奇怪的长袍;而它们的领头者穿着条纹裤子,佝偻的身体在黑色的外套中恐怖地向后隆起,在那个暂且算是脑袋的没有形状的东西上,扣着一顶男士毡帽。
“1846年发生的那场大瘟疫几乎夺走了印斯茅斯镇上所有上等血统人的生命。可是现在,那些上等人的数量竟然可疑地增多了,马什家族和其他富人还是跟以前一样,都坏透了。我之前跟你说过,印斯茅斯镇上的人总说他们那里有四百多人,但其实整个镇上并没有那么多人。我猜,他们就是南方人嘴里说的那种‘白人垃圾’,目无法纪,狡猾奸诈,净干些见不得人的秘密勾当。他们总能捕到大量的鱼类和龙虾,然后用卡车运出去售卖。真是邪了门,你说为什么所有的鱼都单单聚集在印斯茅斯镇的港口,从来不往别的地方去呢?
它们身体表面的大部分皮肤都是灰绿色的,只有肚皮是白色的;皮肤光亮又光滑,但后背的脊柱上却长满了鳞片;外貌隐约透露出类人猿的特征,头部却很像鱼类;眼睛巨大而肿胀,无法闭合;脖颈的两侧长着鱼鳃,不断开合;爪子很长,覆盖着蹼膜。它们毫无规律地跳动着,有时用两条腿跳,有时用四条腿跳。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有些庆幸它们只长了四条腿,而没有长更多。由于面部僵硬又呆滞,它们之间的交流靠的是一种类似蛙声和犬吠的语言,用来传递它们那模糊又阴暗的情感。
“以前也有传闻说,一些印斯茅斯港的水手和精炼厂里的工人偶尔会偷偷地售卖一些样式奇特的外国首饰,也有那么一两次,路人看到马什家的女人们身上也佩戴了一些类似样式的首饰。因此人们便开始猜测,老船长奥贝德在一些异教徒控制的港口进行交易,买来了那些饰品;尤其人们还发现,他总会订购一些玻璃珠子和小饰品,例如一些以前出海远航的海员和异国土著们交易得来的玩意儿。还有相当一部分人过去和现在一直坚信,老船长在魔鬼礁上找到了海盗的藏宝室。这就说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那就是在老船长去世之后的六十多年间,以及内战结束之后,印斯茅斯港就再也没有一艘真正的大船出过海,可是马什家族这么多年来竟然还在购买那些用来跟土著们交易的玩意儿,主要是玻璃和橡胶之类的便宜货。可能印斯茅斯人天生就是喜欢戴那些饰品引得别人关注吧,天知道,他们已经和南海上的食人族以及几内亚的野蛮人一样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