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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那些让人难以忘怀的曲调,那就仿佛是经常在对着我哼唱,或对着我模模糊糊地吹着口哨一般,所以当演奏者最后放下琴弓时,我便询问他是否能演奏一些这样的曲调。当我这样要求时,埃里奇·赞那张满是皱纹、仿佛萨堤尔般的脸上失去了他在演奏时一直表现出的厌烦与平静,并且似乎流露出了那种我刚开始向他搭讪时所表现出的、混合着生气与害怕的奇怪神情。有一会儿,考虑到老年人多少会有些反复无常的情绪,我想要说服他继续演奏;甚至试着用口哨吹出一小段过去夜间曾听到过的旋律,好让他从那种古怪的情绪里清醒过来。但我很快便放弃了这个打算;因为当那个哑巴音乐家认出那哨音后,他的脸突然扭曲起来,流露出一种完全分辨不出是喜是怒的神情。同时他修长而又瘦骨嶙峋的冰凉右手堵住了我的嘴,止住了我粗劣的模仿。然后,他表现出了更加古怪的举动。他仿佛受了惊吓般瞥了一眼唯一一扇被窗帘遮着的窗户,像是害怕会有什么东西从那里闯进来一般——这一瞥实在荒唐可笑,因为这座阁楼矗立在高处,即便通过毗邻的屋顶也无法抵达,而那扇窗户是这条街上的最高处,看门人曾对我说过,只有在那里才可以看到坡顶高墙的另一边。
老人可怜地摇晃着,迫使我坐进椅子里,然后自己坐进了另一张椅子;他的低音提琴和琴弓胡乱地扔在身边的地板上。他一动不动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古怪地点着头,露出一副既热情又受了惊吓般小心聆听的矛盾神情。而后,过了一会儿他看起来似乎感觉安全了,于是绕过了椅子写了一张简短的纸条,并交给我。然后,他又回到了桌子边,开始不停地飞快书写着一些东西。纸条上恳求我可怜可怜他,同时也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待在房间里等他用德语写下完整的讲述,好说清楚那些一直困扰着他的所有奇迹与恐怖。于是,我坐在那里等着,看着哑巴手里的铅笔飞快地书写着。
在示意我坐下后,哑巴关上了门,插上了巨大的木制门闩,然后点亮了一只蜡烛,用来弥补他随身携带的那只蜡烛所散发的微弱光芒。接着,他将虫蛀过的盖布从低音提琴上挪开,拿起了低音提琴,以尽可能舒适的方式坐下来。他没有使用乐谱架,凭着记忆开始演奏。接下来一个多小时里,我沉浸在那种我从未听过的旋律中;那肯定是他创作的旋律。让我这样对音乐并不精通的人来准确描述它的特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那是一种赋格曲,中间夹杂着不断重复、极具迷惑力的章节。但对我来说这里面显然缺少了某些东西——在其他时候里,我待在下方自己房间时,曾听到过一些更奇异的曲调。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仍旧等待着答复,而老音乐家仍旧在一张张纸上飞快地书写着,纸条堆积得越来越多。而后,我看见他突然一颤,像是受到了某种可怕的惊吓。然后他动作明显地望向拉上帘子的窗户,似乎在发抖地聆听着什么。接着,我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听到某个声音,但那并不是什么可怕的声音,只不过是一种仿佛从无限远处传来的细琐低音音符,也许那是住在附近另一个演奏家在演奏,他可能正待在与我们毗邻的哪座宅子里,或者也可能住在高墙那边,那一片我一直都看不到的地方。不过,这对赞来说却似乎非常可怕。因为他突然扔掉了铅笔,突然站了起来,抓住他的低音提琴,开始用最疯狂的乐曲撕裂夜晚的宁静。除了那些躲在门后偷听的日子,我还从未亲眼看见他用琴弓演奏出如此疯狂的乐曲。
一天晚上,当他从剧院里回来时,我在走廊里截住了他,告诉他我想进一步了解他,并且在他演奏时陪伴在他左右。他是个矮小、瘦削、有些驼背的人,穿着寒酸的衣服,头几乎完全秃了,还有着一双蓝色的眼睛和一张怪异的、有些像是萨堤尔的脸孔。刚开始的时候,我的话似乎激怒、惊吓到了他,但是我明显直白的友善最终感动了他;赞不情愿地示意我跟着他,一同爬上那座黑暗、摇晃、吱呀作响的阁楼。这座陡峭的人字形阁楼上有两间房间,他的房间位于西侧。这间房间很大,同时由于它极端简陋而且疏于管理,所以看起来显得更加宽敞。房间里只有一张狭窄的铁床架,一只邋遢的脸盆架,一张小桌子,一张大书架,一只铁乐谱架,以及三把老式的椅子。盖在乐器上的防尘布胡乱地堆在地上。墙上都是裸露出来的木板,甚至可能从来就没刮过石膏;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让这地方看起来更加荒凉,更加不适居住。埃里奇·赞的美妙世界显然都藏在某些遥远的想象世界里。
想要描述埃里奇·赞在那个恐怖的夜晚所演奏的音乐是完全徒劳的。那比我偷听到的音乐更加让我恐惧,因为这一次我能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并且认识到他做出这些举动是因为赤裸裸的恐惧。他正在努力制造噪音,试图将某些东西阻挡在外,或是要用噪音淹没一些别的声音——虽然我能感觉到那肯定极其恐怖骇人的事物,但我却无法想象那究竟是何等的恐怖。接着,演奏开始变得奇妙、变得歇斯底里、变得癫狂错乱,同时却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我所认识的那个奇怪老人具备的卓越天赋。我认识那曲调——那是一种在剧场里非常流行的、狂野的匈牙利舞曲。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听赞演奏另一个作曲家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