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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离开后衙,在暮色里走上了正街。
“球儿!”小厮怒目而视。
波罗叶方才真是憋坏了,玄奘和李夫人对话,有些他不懂,即使懂了也不敢插嘴,把这个话唠急得抓耳挠腮,所幸食床上的茶点很合他口味,跟着玄奘这个和尚,可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他吃手抓饭惯了,便只顾往嘴里塞东西,到了饭点也不觉得饿,倾诉欲又上来了。
“那你,叫啥?”波罗叶奇道。
“法师,法师。”波罗叶一手提着大包,一手掂着玄奘的书箱,追过来兴奋地道,“我知道,那位尊贵的夫人,得了啥子,病了。”
那小厮一脸涨红,恼道:“我不叫死球儿。”
“嗯?”玄奘正在沉思,一时没听懂。
玄奘无奈,只好随着马典吏走进了宅子。后面的波罗叶早就和小厮混熟了,笑嘻嘻地看着他:“我说,你连你,爷爷奶奶的名儿,都告诉,俺了。咋不告诉俺,你叫啥名。原来,你叫,死球儿。”
“那……”波罗叶急了,把书箱背到肩上,伸出一只手比划,“那,女奴,不是说,夫人身上,红斑,怀疑是,鬼掐吗?”
还没等他解释,那个叫“死球儿”的小厮一叠声地跑进去打开了大门,这时候马典吏也出来了,一脸堆笑:“法师,夫人有请,快快随我进来。”
玄奘这才想起来,自己起先的使命是给李夫人驱邪来着,结果却让人尴尬,全是这位大丫鬟自作主张,人家夫人根本不领情。他苦笑一声:“哦,你知道什么了?”
玄奘瞠目结舌地看着她,这位大姑娘……理解力也太成问题了吧?
“那夫人,不是病。是……”波罗叶忽然不知道怎么表达,他汉话的词汇量有限,吭哧半晌,“是,锯刀锋。”
“天奶奶呀!”出乎他意料,这大丫鬟眼睛一亮,平庸的脸上竟露出光彩和姿色,惊叫一声,“驱鬼辟邪还是小术啊?哎呀,可找着高僧啦!大师,请,快请!死球儿,还不开中门?”
“锯刀锋?”这个词汇蛮新鲜,玄奘笑了,“这是什么意思?”
听了前一句,玄奘刚要点头,后一句顿时让他无语了,只好硬生生地顿住,苦笑道:“贫僧修的是如来大道,驱鬼辟邪乃是小术,贫僧修道不修术。”
“锯刀锋,锯子……”波罗叶伸出右手的爪子,朝空气中划了两下,急道,“梵语,汉话,的意思,该就是这。锯子,刀锋。”
这时,一个相貌平庸的大丫鬟从宅子里走了出来,到了角门,探头看了看玄奘,一脸狐疑:“你就是长安来的僧人?你可通驱鬼辟邪之术?”
玄奘点头:“锯子,刀锋贫僧自然知道,可你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一叠声的问话把小厮闹得发懵。玄奘也无奈,这厮在大唐流浪了两年,别的不学好,却学了一口天南地北的方言,还喜欢掺杂到一块用……
“就是……”波罗叶想了想,咧开大嘴笑了,“就是,男女欢爱,情浓,欢悦,的时候,痉挛,忘情,用手和嘴,在对方身上留下的,印痕。刺啦——”他五指一抓,口中还模拟,嘴唇一嘟,啵的一声,“你看,皮肤,红色印痕,像是刀锋,划过,锯子锯过。”
马典吏扣了扣门环,一个小厮打开角门,见是他,急忙让了进来。马典吏匆匆走了进去,叮嘱那小厮要好好看顾法师。小厮好奇地看着这群人,还没等他说话,就被波罗叶黏上了:“小弟,多大年纪咧?叫啥名捏?家里几口人?阿爹和姆妈做啥的……”
玄奘顿时呆滞了。
玄奘不禁有些发怔,自己明明说要去兴唐寺挂单,这马典吏怎么把自己领到了县令的家里?虽说富裕人家供养佛僧很常见,只要你有钱,请僧人住上几个月些许年也没问题,可县令不在,难道还能住到他家不成?
首先,是被恶心死的,这么个粗笨的黑鬼,龇着白牙做亲吻状,不难受才怪;其次是尴尬死的,自己好歹是佛僧,却稀里糊涂懵懵然地跑到县令内宅里给人家夫人驱“邪”;最后是无奈死的……自己一个和尚怎么能晓得这事儿啊!
“法师,”马典吏介绍,“这里就是县令大人的宅子,前衙后宅,大人的家眷都住在这里。左边是县丞大人的宅子,右边是主簿大人的宅子。你且稍等片刻,我去和夫人说一声。”
其实这事儿还真怪不得玄奘,他自幼出家,女人都没见过几个,除了佛法禅理不理俗事,禅心之固,有如磐石,再美的女人也动不得他半分禅心,对这事儿压根就不知道。而那位肇事者,大丫鬟莫兰,她也没成婚,见了夫人身上的红印大惊小怪,只怕夫人也羞于说出口,这才拿邪祟来当托词,谁料这大丫鬟当了真……
玄奘一阵错愕,这马典吏不由分说,命两个差役抬着大书箱,就带着他上了正街。马典吏太过热情,玄奘也不好拒绝,只好跟着他走,也没走多远,朝北绕过了县衙,进入一条横街,走了五六百步就到了一处宅第前。门脸不大,也没有挂牌匾,但门口的两尊抱鼓却说明这户人家乃是有功名的。
要怪,还得怪这个天竺黑鬼,你知道怎么不早说?不过想想,他当时也没机会说啊,难道他当着人家夫人的面,说你家没鬼,你也没病,这是你跟你相公亲热的痕迹……幸好他没说,否则当场就被人拿着门闩子给抡了出来。
马典吏可不大懂什么法理之类,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和尚大大的有名,佛法精深,神通广大就足够了。于是更加热情:“呃,法师先别忙着走,在下先带您到一个地方看看。”
“你……还知道些什么?”玄奘也不敢轻视这家伙了,毕竟人生的另一面是自己完全没接触过的。
玄奘摇摇头:“智琰法师的悲叹,不是因为不及贫僧,而是因为道之不弘,法理难解。”
“还知道,”波罗叶挠挠头,“县令家,一个夫人,一个小姐,还有,县令,怕老婆。”
相比而来,智琰法师组织江汉群僧与他的一场辩难,在玄奘的经历中,不过是一朵细小的浪花而已。不过一个年轻的僧人对付十几个成名已久的高僧,把他们说得理屈词穷,在外人看来,那是相当传奇的一幕了。
玄奘再也忍不住了,呵呵笑起来。这个粗笨的家伙,也太有意思了,这才多大工夫,就把这些情报都摸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