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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立尼达就是马利克的封地。特立尼达的人口刚过一百万,大部分居民住在岛上的西北部,在北兰奇山和平坦的甘蔗带中间,聚集成一座城市和一片蔓延的城乡结合区域:从距离西班牙港以西五英里的地方开始,杂乱无章,忽而密集、忽而疏松地延伸到城市以东大约十六英里的地方结束。耕地被一点点地蚕食;房子和违章搭建的棚屋在山坡上越爬越高,山上的植被逐年减少,露出大面积的褐色泥土;城里城外的空地已经被填满。成熟的街区人满为患,汽车拥堵在主干道上,铁路系统被弃置。腐臭的黑鸦尸体守护着西班牙港的入口;在城市东端,曾经青翠的小山由于来自其他岛屿的非法移民的不断掏挖,已经变成了遍地是红土和破屋的集镇,弥漫着这座城市的新垃圾场的恶臭,而此刻,那些垃圾正在朱鹭曾经藏身的红树林中焚烧着。
马利克公社的每样东西都存在,但没有一样属于他。一切仿佛周而复始,以成年人的形态回到了马利克在贝尔蒙的童年时代:当年他偷了一辆自行车,然后被逮捕了。他偷的不是普通的自行车,而是一辆引人注目的赛车,属于著名的自行车赛手圣路易斯。马利克告诉别人那辆车是他自己的,是叔叔送的礼物。他骑车跑遍了整个贝尔蒙——圣路易斯就住在那儿。
这是“消费者”的污浊之气。特立尼达的经济支柱既非农业,也非工业。这里的农业已经衰败,虽然有工业,但刚起步,在政策的保护下膨胀而臃肿。游客很少看得到特立尼达的经济支柱:钻井在北面和东南面的海上钻取石油,岛屿南部还有一片储备森林,深藏内地,仿佛国中之国。
阿里玛有一个养马场,专门饲养赛马的种马,场主是葡萄牙人,也是马利克少年时代在贝尔蒙的另一个朋友。马利克现在跟他建立了一种关系,这个养马场也被“整合”进了马利克的公社:这里的牛奶和马粪构成了公社“先著过剩”的产品的一部分。
特立尼达城市化的西北区域寄生着一个庞大的郊区,货币在其中魔法般地循环着。这里的大多数人是多余的,他们自己心知肚明。这里失业率很高,劳动力却永远短缺。物理空间的污浊让人觉得所有人都在掠夺,而非建设这片土地,这种感觉滋生出紧张的氛围。愤世嫉俗的态度像一种疾病在蔓延。种族问题本无关紧要,但这里的氛围很适合歇斯底里的人,于是这里成了种族政治的容身之所。种族政治鼓动人们相信自己深受压迫,宣扬轻而易举的救赎之道,提供理论上的敌人:白人、有色人、黄种人、黑人,把这个社区推向了崩溃的边缘。
卡里那基是西班牙港西边的贫民窟,靠近海边,马利克在那里租了一套房子,每月三十五英镑,房东奥斯瓦德·切斯特菲尔德·麦克戴维森是个黑人企业家,来自圭亚那,从事选美之类的业务,他妻子在特立尼达政府担任部长。这套房子就是“人民商店”,它的“受托人”是史蒂夫·叶芝和斯坦利·艾博特,商店专营公社出产的“农产品”。信纸已经印好,宣传册的材料也准备好了。根据材料上的说法,商店的利润会按月划拨给另一项黑人事业。
马利克,这位一向活跃在种族事业中的经营者,在特立尼达找到了最合适的伪装。他没有创造任何东西,却把种族问题变成了金钱(无论是谁的钱)和成功,而这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甚至在马利克覆灭之后,一名年轻的“黑豹”成员——他跟一个占地九十英亩的农业合作社有联系,那个合作社高度依赖补贴,没有多少产出,因为根本没有人上工——仍然满怀崇敬地说起马利克:“他是他自己和他的小群体的首相,他自己就像一个小小的国家。”在特立尼达的一年,马利克从很多角度向这个社会渗透。他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心照不宣,但在特立尼达这些新兴的、愤世嫉俗的寄生者眼中,这种人是可钦可佩的。
那年年底,他可以行使对阿里玛那栋房子的选择权:买或是不买。他以前付的一千英镑其实是一年的租金,但人们都以为房子已经是他的了。一天,他对一位访客——那位黑人女教师——说,他也买下了后面那栋法国风格的大房子,准备重新装修一下。林戈·斯塔尔是即将到来的下一位披头士,他将住在那里。马利克去看过瓜纳波的一块售价四千英镑的地皮,在北边的山区。他没买,但他后来把它“整合”进了公社,作为“额外购置的土地……可以容纳来自美国的六十名男女青年,他们是再开发建设项目的首批成员”。
他本来可以攀升得更高。但那年将近年底的时候,他的生活起了新的波澜。哈齐姆·贾马尔和盖尔·本森从圭亚那来到了特立尼达。本森,这个二十七岁的英国离婚女人活在自己一手炮制的角色里:黑人主子贾马尔的白人女奴。贾马尔自己基本上靠一个德国人的赞助过活,财源问题和他那些招摇撞骗的项目让他忧心忡忡。贾马尔的台词是为黑人儿童办学和出版黑人书籍。他抛弃了加利福尼亚的家人,跟本森在一起差不多一年了。这一对巡回行骗的搭档开着一辆大众迷你巴士在美国四处游荡。他们刚刚去了英格兰,在那里兜售贾马尔的自传,然后为自己安排了圭亚那之旅,准备在那里搞点黑人出版。贾马尔本来希望圭亚那政府跟他合伙,然而一个月后,圭亚那政府就请他离境。
特立尼达的“公社”在壮大。没有哪个农业公社发展得这么迅速,也没有哪个基布兹<a id="noteBack_19" href="#note_19">[19]</a>的果树成熟得这么快。几个月里,马利克在他的郊区花园里不断给美国人写信,报告公社持续扩张的需求:“更多的搬运设备——再增加一辆拖拉机和一辆推土机,”同时宣称,“椰子、酸橙、橙子、葡萄、芒果、牛奶、红撑百合〔原文如此〕、奶牛和马粪,现在都已经先著〔原文如此〕过剩。”
贾马尔是个地道的美国人,随身带着他的骗子行头:他真人大小的照片、子虚乌有的马尔科姆·X蒙台梭利学校的宣传册,还有他的自传。在罗尔·马克西敏的车库,他拿出那本书来介绍自己。他送给马克西敏一本自传,马克西敏告诉他,迈克尔·X在特立尼达。“他就像是听到那边的椅子底下放着一百万美元。”后来,马克西敏开车把贾马尔从西班牙港送到了阿里玛。“他问我,那本书已经看到哪里了。我说还没怎么看。他就拿起那本书,我一边开车,他一边朗读起来。他一开口,就再也不打算停下。那天晚上,他跟迈克尔待在一起。早晨,我去希尔顿酒店接盖尔,把她送到了阿里玛。”
一九七一年的某个时候,他去了多伦多和芝加哥。一天,我接到了迈克尔从多伦多打来的电话。他说:“你还记得那些虫子吗,那种把高速公路边上自耕农的卷心菜都咬坏了的虫子?”虫子?卷心菜?我旋即意识到,他是说给电话那一头的人听的,于是我说:“噢,是的,是的。”他说:“好的,我联系上了……大学的人”——大学的名字我不记得了——“他们准备调查一下,请你抓些虫子放在一个瓶子里,寄到这个地址。”第二次电话是从芝加哥打来的。我这次学聪明了。“我们讨论的农民和东海岸酸性土壤的项目——我已经找到了一些人,他们准备把奥里诺科盆地<a id="noteBack_18" href="#note_18">[18]</a>里的淤泥挖出来,运到那个区域。你可以把这个消息告诉给那些农民了。”他回来后就大肆挥霍,买了一辆亨伯超级狙击和一辆吉普。
我们无法知道,一九七一年的十一十二月这段时期,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如何。贾马尔经常宣称自己是神,他知道这样的话会让某些白人兴奋,所以特别喜欢在这样的白人面前扮演神;作为神,他是本森的主人。然而在阿里玛的马利克公社,贾马尔发现了一身更加有利可图的装扮,并且看到了它的巨大潜力;他几乎立即下定决心,拥戴马利克为他的主人。他马上租了斜对面的房子,住了进去。没过多久,他就以居高临下的口吻给加利福尼亚的一个白人朋友写了一封半诀别信,说他跟白人的关系走到了尽头,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生活在朋友们中间。
他也没有忽略“农业”。乔可林哥说:
贾马尔的经济状况已经捉襟见肘——十一月底,他在西班牙港的一家加拿大银行存了五百特立尼达元,合一百零四英镑,一个月后,账户里的存款降至九十四特立尼达元,合十九英镑——但各种创意却纷至沓来。贾马尔的黑人学校和黑人出版跟马利克的黑人农业合并为一项宏伟的黑人事业。十二月十日,马利克写信给一个美国记者:“我们正在创作一部鸿篇巨制。”他们把作品发给公社成员看,其中大部分内容是贾马尔用打字机打出来的。马利克不是作家,但在美国人贾马尔笔下,推销员文案可以一蹴而就。贾马尔需要一个港湾,马利克需要别人的创意。这两人的才能和角色是互补的,没有冲突。
乔可林哥想请马利克为《炸弹》撰稿,结果发现他“还没推,门就开了”。马利克写了一系列关于妓院的文章。“他说,他要让妓院从特立尼达彻底消失,否则他不会满意。他不明白中国人怎么能到这里来,毁了那么多特立尼达姑娘。他把矛头特别指向那些在西班牙港经营妓院的朝鲜族中国人。有两个妓院老板被告发,其中一个在牢里上吊自杀了。”但后来警察找到乔可林哥,告诉他那其实是一场敲诈:马利克从两个妓院老板那里弄到了一万特立尼达元,相当于两千英镑。特立尼达很富有,但多年的种族政治让人沮丧,而且一九七〇年的黑权运动骚乱刚刚过去,气氛仍然有些紧张,这一切让马利克的敲诈成为可能。马利克安顿下来后,便开始筹划一个五万英镑的“基金”,要用他妻子的名字命名。他开始在当地寻找潜在的赞助人,列了一个名单。
这样一来,盖尔·本森可能变得更像一个局外人。她穿着非洲风格的衣服,即便在特立尼达也显得有些夸张。她给自己取的名字“哈尔·齐姆盖”是“盖尔”和“哈齐姆”的重新组合,她替主人出去跑腿,到处要钱。但她的宗教只供奉贾马尔一个人,她并不打算为公共事业效力,而且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罗尔·马克西敏觉得她“很严肃”,他曾经提议带她去夜总会看看当地的舞蹈表演,她说:“我到这儿来可不是为了这个。”当她见到葡萄牙人洛伦索时——洛伦索是种马场场主,马利克把他的马场“整合”进了自己的公社——她对他说起了西班牙语,洛伦索显然并不喜欢这样。
前所未有的轻柔嗓音,轻松自然的举止: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这些变化。马利克是由语言塑造的——他的语言和别人的语言。他总是需要一个榜样来模仿,一九六八年出版的那本写手代笔的自传也许能提供一点线索,告诉我们他这种新的举止来自何处。马利克没怎么提到沃奇曼,此人是伦敦的房产骗子,马利克给他当过打手。但他对沃奇曼的描述带着令人诧异的赞赏。在他的自传中,沃奇曼非常酷,非常有风度,几乎是个好莱坞人物。“一个相貌英俊的男人,有着一张坚毅的面孔。”他在书中以好莱坞的风格出场,坐在一张书桌后面,身边围着几只阿尔萨斯牧羊犬和两个保镖,一个保镖坐着,另一个在读报纸。“他的穿着十分讲究,十分整洁。他讲话非常轻柔,我从未听他抬高过嗓音。简而言之,他散发着宁静的魅力。”住在诺丁山的沃奇曼就像住在自己的“封地”里。而住在特立尼达的马利克也许幻想着,他也住在自己的“封地”里。
这时候,美国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贾马尔因为忙于为马利克和公社服务,怠慢了一些老朋友,但那些人都责怪本森,认为是她一人独占了他。十二月,在本森被杀三周前,一个美国人在写给圭亚那的几个朋友的信中批评了本森(这封信后来转到了住在特立尼达的贾马尔手中),写信人对献身者哈尔·齐姆盖和“秘书盖尔·安”做了区别。那封信还提到一点:本森虽然穿着非洲风格的衣服,但仍然英国气十足,她的中产阶级举止跟她的奴隶角色不相配。“她是个冒牌货。”这是马利克妻子后来的说法。
他住在一个带露台的房间里,史蒂夫·叶芝跟他在一起。我发现他努力地想在我面前表现自己——我们在伦敦见面时,他还不是这样。他在向我兜售迈克尔,他整个人的举止都变了。当年在伦敦的大理石拱公寓里,他看上去有点野,有点狂热,让人兴奋,举手投足间带着神经质的颤抖。而在特立尼达,他交叉着双腿坐在一把躺椅里,他的声音变了,变得非常轻柔、非常有说服力。我一下子感到十分惊讶:跟我说话的完全是另一个人。
贾马尔为马利克服务。但他也有可能取代马利克,并且让马利克对自己在特立尼达的角色产生新的想法。贾马尔擅长利用美国的种族激情,他对白人无法释怀。他弄不懂特立尼达这样的地方,弄不懂马利克在这个黑人占多数的独立国家中的地位——他是“他自己和他的小群体的首相”。贾马尔套用美国的背景去看马利克,认为这是一个“黑鬼”的胜利。于是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八页纸的文章来颂扬他(这篇文章成了公社文学的一部分),是写给小读者看的——毕竟,黑人蒙台梭利学校是贾马尔的初恋。
那个在贝尔蒙土生土长的男孩,那个一身洗衣妇打扮的普普通通的黑女人的儿子,如今已经出人头地了。随着他的显达,他的举止也发生了变化。《炸弹》的编辑帕特里克·乔可林哥一九六五年在伦敦见过马利克,那时他刚刚开始有些名气。“他告诉我,白人是恶魔。我说:‘但你生活在一个白人国家,而且你也有部分白人血统。’他说:‘也许吧,但我的心是黑的,是他们让它变黑的。’我确实被他吸引了,他让我感到兴奋。”一九七一年一月,马利克回到了特立尼达,没过多久,乔可林哥就去查可班纳宾馆拜访了他。
他总是在给予。想到居然有人误解他,你会觉得很不是滋味。他不仅授以言辞,更示以行动。他种果园〔原文如此〕。在他的前院,树上垂下累累果园,缀满了精心呵护的娇美花朵,它们正在〔‘产出并’几个词被画掉了〕盛开。他种的蔬菜摆上了自己的饭桌,也与饥饿的路人分享……他的养鸡场为成千上万特立尼达人提供鸡肉。他的奶牛为婴儿产出牛奶,也保证我们的健康。这里还有马厩,养的都是纯种马。他一边带你参观,一边给你上课,这是真正的课程,因为当他谈起一匹马,那里就有一匹马,当他跟你谈起挤奶,你就站在农场里,看着人们挤奶……哪怕只是听他说话、看着他、跟他交谈,你都会觉得荣幸。正是这样一个人,英国人试图毁掉他,因为他们明白:这个奴隶,这个被他们俘获的非洲人,不知为何拥有如此强大的理解力,而最糟糕的是,他理解奴隶,他爱奴隶,而且,迈克尔·阿卜杜尔·马利克兄弟有胆色、有魄力去做一个黑人。尽管他可以成为他想成为的任何人——富有、知名、时尚、安全——但我们的马利克兄弟似乎根本没有时间成为其他人,因为他正忙于做一个快乐的黑鬼。
如果你的烟抽完了,他不会给你一包,而是一整条。软饮料也是整箱整箱地送。迈克尔告诉我,他为这个花了多少钱,为那个花了多少钱;他还谈到他的狗,它们是从伦敦带来的。那座房子的装饰风格也让人惊艳。你会觉得每样东西都散发着金钱的味道。无论走进哪个房间,都会发现里面装饰得很有格调。房子很干净,每样东西都是精挑细选的,摆放得恰到好处。
这是一幅漫画的漫画。在安全的特立尼达,贾马尔把马利克凭空变成了一个有着美国式感染力的马利克,带着美国式的种族狂热,马利克在此之前的种种表现只是对这种狂热的拙劣模仿。贾马尔正在制造一个恶魔。一个带着种族报复意味的成功的“黑鬼”:这是马利克自传体小说的主题之一。马利克用铅笔和圆珠笔在四开大小的廉价横格写字簿上写着自己的小说,每张纸都写得满满的,不分段落,字迹非常小,很少有画掉的地方,每张纸的顶端都标着这一页的字数。他至少写了五十页,经历了那么多他在小说中神奇地预言过的劫难之后,有些手稿居然保留了下来。
风度和财富,一位黑人女教师也提到了这两点,她去过马利克在阿里玛的住宅。当时有传言说,她可能会给马利克的孩子当家庭教师,因为马利克害怕孩子被绑架,不让他们去上学。
小说的背景是圭亚那。马利克为自己精心指定的那座房子,在小说中是这样描绘的:英格兰进口的现代家具,色调和谐的地毯,收音电唱机,唱片,庞大的书架上摆着“莎克比亚〔原文如此〕、萧伯纳、马克思、列宁、托洛茨基、孔子、雨果”。叙述者从书架上拿起“福楼拜的杰作《萨朗波》”,发现它一尘不染。“我发现他不仅拥有这些书,还把它们全都读过了,而且都理解了。我完完全全地震惊了。我坐下来,凝视着眼前的奇迹:迈克。”
重回特立尼达的迈克尔让我感到惊奇。他的一举一动总是很大气。同样一瓶橙汁,如果一个酒吧卖一元,另一个酒吧卖两元,他就会去买两元的。如果你跟他一起去超市,你会看到他把两个手推车都堆得满满的,一个手推车里全是肉。你只听到一片片的肉饼像铁块一样掉进篮子的声音。你知道,那些肉都冻得梆梆硬。他买的肉根本吃不完,你知道有一部分肯定会烂掉。但他就是想做给周围的人看。还有,他从来不跟你讨价还价。我们虽然是朋友,但他从来没有说过:“把那辆车借给我。”他总是说:“租那辆车要多少钱?”他自己有车,但他喜欢租我的车,用来摆排场。他喜欢前呼后拥。“我是领袖。”我很喜欢他。他从不让我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而且他总在给予。我现在还留着他送的一双黑袜子。
叙述者是一个三十岁的英国女人,莉娜·博伊德理查森。她在圭亚那已经生活了四年,在克拉克森公司挂着一个虚衔,是她父亲的朋友哈罗德爵士安排的。她“确实认为,当地人都很懒,得过且过,胸无大志”。她的房子离马利克的房子不远,她经常看到“马利克斜靠着椰子树站着,仿佛立在基座上的一尊雕像,仿佛一位神灵,而他那些小小的臣民,或者说小小的人民,在向他致敬”。他习惯用洋泾浜英语向她打招呼:“今天好像要下雨了,夫人。”但他们从未正式相互引见过,直到有一天,因为某个原因(前面几页丢了),她去了他家。“最让我目瞪口呆的,是他居然带一点考可尼口音<a id="noteBack_20" href="#note_20">[20]</a>。”他用留声机给她放了几首爵士乐,又放了“塞科斯基<a id="noteBack_21" href="#note_21">[21]</a>的《1812序曲》”。然后,“向这个不可思议的人告别的时间到了,我答应他还会再来。”第一章到这里结束了。
现在的马利克功成名就,腰缠万贯,风度翩翩。罗尔·马克西敏是一个租车行的合伙人,马利克是他的主顾。马克西敏身材魁梧,相貌英俊,有一半印度血统,一半委内瑞拉血统。他没有种族身份引起的焦虑,对种族问题也不感兴趣。然而他在商业上的成功(也许超出了他的期望)让他觉得自己受教育的水平不够高,而他记忆中的马利克从未让他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第二章的标题是“命运交叉”。莉娜没有再次造访,但她每天都会开车路过迈克的家,她开始注意到“他的眼睛有时在嘲讽,有时在笑”。她注意到他那浅亮的肤色。他的闲散、他的破旧衣衫和他那“奇怪的双重生活”都让她感到非常好奇。“然后,我又一次发现我在晚上反锁了所有的门……真相让我〔‘害怕’被划掉了〕恐惧。这个人,这个迈克,这个冲你咧嘴笑的大猩猩,让人感到万分害怕,但我又忍不住喜欢他,他身上有一种力量把你拉过去。我好奇地想,他如果没有络腮胡子会是什么样子。”
在特立尼达,马利克让自己显得像是一位伦敦成功人士。他回到特立尼达不久,就找到《特立尼达快报》的拉乌尔·潘廷。“他想让我采访他,提问和回答都让我准备,而且要保证访谈听起来像模像样。他这是在出钱买技能。被我拒绝时,他这么说:‘如果我在英国找不到人替我干这种事情,你以为我是怎么出名的?’”马利克还给一些人看过一封信,据说是英国的律师写来的。信中说:马利克在英格兰不会得到公正的审判。马利克还是很多名人的朋友。有些名人的名字在特立尼达从来没人听说过,而且还会被弄混:费利克斯·托波尔斯基<a id="noteBack_16" href="#note_16">[16]</a>变成了赛庞斯基,或者是托帕娄斯基,还变成了女王的画师,亚历克斯·特罗基变成了托洛茨基<a id="noteBack_17" href="#note_17">[17]</a>。有些人觉得马利克只是在吹嘘。然而一九七一年四月,约翰·列侬成了马利克的座上宾,整个来访被大肆宣扬,扫清了人们的一切疑虑。
“命运交叉”的事件到来了。一天,莉娜在镇上开车,险些轧到一个小姑娘。小姑娘叫珍妮,是迈克的长女,莉娜说要开车送她回家。珍妮有些心神不安,“很害怕,不知道爸爸知道了会干些什么”;但她还是让莉娜把自己送回了家。“迈克像往常一样斜倚着树干,身边围着一小群随从。”恐怖。“迈克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珍妮,过来。’”珍妮尖叫起来,一动也不动。她“浑身发抖,语无伦次”。“是害怕吗?”莉娜觉得很奇怪,“如果是,害怕什么呢?”迈克的妻子正怀有身孕,她“挺着大肚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跑了上来”。迈克仍然倚着那棵椰子树,“他的随从散开了一点,但仍然站在听力所及的范围内。”珍妮被妹妹领到迈克跟前。莉娜——出人意料地选择在这个关头发表了一点感慨:珍妮和他爸爸之间“有着多么紧密的纽带”——向迈克解释说,什么也没发生。迈克吻了吻珍妮,珍妮呜咽着说:“他们没有碰到我,爸爸。”迈克朝屋子走去,但小姑娘还在呜咽。
一九七一年的特立尼达是马利克最理想的舞台。石油经济令特立尼达相当富庶,在南美,特立尼达的生活水准只有委内瑞拉和阿根廷可以与之媲美。各种舒适的消费品触手可及,很快,马利克就心情愉快地在城郊的阿里玛镇安顿下来,住在一栋透着新气、带大花园的房子里。但因为特立尼达位置偏僻,伦敦、芝加哥和多伦多的筹款中心很容易把它想象成一个贫困的岛屿,一位反对“工业复合体”的黑人领袖为了躲避迫害流亡到此,在“公社”里跟绝望的黑人一起从事建设性的工作,而那些黑人正缺这样一位领袖,另外他们还需要一点金钱的馈赠来启动黑人农业和黑人水果种植业。后来,他们也想发展发展黑人渔业:买一艘拖船(可以通过“跟特拉弗明德<a id="noteBack_15" href="#note_15">[15]</a>的施利希廷造船厂的合同”购得)需要一万八千英镑,但“初步的可行性研究表明,项目利润……可达每月三万多英镑”。偏远的特立尼达向被迷住的岛上黑人允诺着这类可能性,这里万事俱备,只欠领袖。
“一分钟后,我明白了那个孩子为什么一直在说‘他们没有碰到我’。一分钟后,我明白了她为什么那样害怕,害怕什么。她爸爸从正门走出来,像往常一样平静,腋下挟着一杆猎枪,口袋里塞满了弹壳。”迈克的妻子快要晕倒了,莉娜扶住了她;然而当迈克来到她身边时,“最不可思议的转变发生了,她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态,对丈夫说:‘当心点,亲爱的,万事三思而后行。’不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的人永远也想象不出这个人准备干什么。他脸上有一种了断的表情。”珍妮向他哀求;莉娜——“我呆若木鸡”——默不作声;妻子晕倒了。迈克沿着马路走向街角。
十四年的伦敦生涯以逃亡告终,有人也许会觉得他将从此一蹶不振,但马利克以自由人的身份在特立尼达经营得风生水起,并且持续了一年之久。
就这样,莉娜跟这个家庭扯上了关系。中间有几页纸不见了,然后我们读到莉娜和迈克的妻子在一起回忆英格兰,莉娜听到了迈克向妻子求爱的故事。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前面的紧张气氛是刻意营造出来的,只是为了证明迈克的某个特点。那一幕——孩子尖叫,妻子晕倒——最合乎逻辑的方面在于,它强调迈克是个重视家庭的男人;贾马尔为小读者写的文章也以浓郁的美国色彩描绘了马利克对家庭的关心。又有几页纸不见了,但很显然,莉娜和迈克之间发生了某种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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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叙事发生了紊乱:作者自己没有意识到,叙述者莉娜突然不见了。在短短的几行文字中,叙事从第一人称跳到了第三人称,然后又跳回第一人称。但此时的叙述者已经是哈罗德爵士——莉娜父亲的朋友,他出现在圭亚那,变成了小说的叙述者。
黑人之家在斯坦利·艾博特手里运转了三个星期之后以混乱收场,基本上被洗劫一空。黑人之家的垮掉意味着马利克伦敦生涯的结束。艾博特在马利克离开伦敦的头天晚上见到了他,马利克从一堆五英镑的钞票中拿出两百镑给了艾博特。这是他“变现”的资产:艾博特瞥见了货真价实的财产的冰山一角。后来,马利克从特立尼达给他寄来一封信,上面只写着一个字:“来”。艾博特收到信后,立即搭乘下一趟航班,离开了英格兰。
哈罗德爵士碰巧看到迈克操着洋泾浜英语站在街角对着一群人讲话。叙述者详细记录了他的讲话,讲话内容自相矛盾,错漏百出。人们必须工作;懒惰也无可指责;迈克自己就很懒惰,大家可以看到他每天都悠闲地站在树荫底下;他不喜欢工作;但他从十四岁起就一直在努力工作,他在英格兰工作过;在英国,看病不花钱,什么都是免费的,但税很高。听众是非洲人和亚洲人,全都听得入了迷。这时候,迈克从洋泾浜英语转向纯正的英语,对着哈罗德爵士说:“你来晚了,哈罗德爵士。我妻子在旁边等我的时候,我总是不能达到最佳状态。”
在英格兰的最后一年,马利克扮演着形形色色的人格,发出了各种各样的声音,真实的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只要一路鼓吹自己的黑人角色,就会“无往不胜”。
消失了几页的莉娜又出现了。“‘你怎么看这个人?’她问。我在英格兰跟他见过一面,我说,但现在我说不上来,他好像变得不一样了。我们注意到,房子一侧的灌木丛在晃动。‘别管那个,’她说,‘可能是他的随从,他所到之处总有些随从在周围跟着。’我感到一阵冷风穿过,于是打算进屋了。”迈克和他妻子准备离开。“我不在家,珍妮就不肯睡觉。”迈克说。哈罗德爵士继续写道:“我站在门口,目送他们沿着马路走下去,三十秒钟后,我看到六个黑影慢慢跟上了他们。‘在英国的时候绝不像这样。’我自言自语着转身走进屋子。”
我们在这里走钢丝,此时的我们就像敢死队员,你无法从军事上援助我们,但我们可以在这里援助你们。他们不会为了抓住我们而轰炸伦敦、伯明翰、利物浦等城市,必须是一对一,男人对男人,我们严阵以待。德国驻扎着五万两千名英国士兵,但是补给不足,爱尔兰冲突潜藏着极大的危险,很可能让英国从德国抽走九千人,他们的装备很差。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坚持多久。几周前,他们在谈论英国国会的煤气炉,但我们士气高涨。
接下来的几页是一些断断续续的碎片:“我们无法硬生生地让自己从这个人身边走开”——“他在这个国家有着不可思议的号召力”——迈克的疟疾发作了,那是他小时候在非洲染上的(“在他家周围逡巡的人从来不下四十个,每个人都面露忧色”:这个句子像是从哪里抄来的)——哈罗德爵士要在克拉克森公司给他安排一个职位——有人在大街上喊:“我们去给他加冕吧。”
写着写着,他对自己变得愈发敬畏。他看到自己“身临险境,生活在真正的前线”,通过这个军事化的隐喻,他把自己在英格兰的生活编织成了一个神话:
自传可以是歪曲的,事实也可以重新编排。但小说从不说谎:它完完全全地暴露出作者是怎样一个人。马利克笔下粗糙的小说就像一个模板,指引着接下来的事件。迈克家里那无缘无故的紧张一幕——女儿、妻子和随从——在乔·斯凯里特被杀前的那个周日真的发生了,刚好被当时到访的黑种女人看到:“我形容不出来。我在那座房子里只待了十分钟,迈克尔在街上放风筝,詹妮弗想喝可乐,她妈妈说,你得去问爸爸。”然后,她看到了让莉娜·博伊-德理查森“呆若木鸡”的那种“了断的表情”。根据斯坦利·艾博特的说法,杀斯凯里特那天,当马利克手执短刀,对艾博特下达命令“我准备好了,把他带过来”时,脸上闪过了“恶魔般的表情”。在圭亚那的政治演讲:斯凯里特被杀十二天后,这个情节也真的发生了。疟疾:当马利克在圭亚那逃亡,整整三天躲在窗帘紧闭的宾馆房间里时,疟疾刚好是他给出的借口。只有莉娜·博伊-德理查森这个人物仍然保持着神秘:她既想排斥迈克,又为他着迷,卷入了他的生活,作为叙述者又突然消失了。
他写下这些文字——和他写下的很多文字一样——是为了解释自己。他早年生活的混乱被他成功地转化为对自己的敬畏,他可以为那些混乱的经历赋予很多种模式。现在,他开始重提童年时代的贫困,说起他的名字德·弗雷塔斯(“这个名字沾满了污秽”),说起他在诺丁山的成功(“在英格兰,从来没有一个黑人像我这样把赌场和妓院经营得那么成功”),说起他的伟大名声(“我知道我的名字家喻户晓”:公关经理帕特丽夏·伊斯提出的“把迈克尔·X变成家喻户晓的名字”显然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就这样,一九七一年的十一月和十二月,哈齐姆·贾马尔和迈克尔·阿卜杜尔·马利克在公社安稳的环境中生产着他们的文学:贾马尔用打字机勾勒出一个成功的“黑鬼”幻影,马利克则神色严厉地用圆珠笔和软铅笔写着自己的小说,逐字逐句地数着,唤醒了旧日的烦扰,逐渐获得了对自己的新定义。
现在,飞往特立尼达的一切条件都具备了。而且有史蒂夫·叶芝在那里等他,可以给他当保镖。但此时,马利克想起了黑权运动革命在特立尼达的失败,想起了他播放过的斯托克利·卡迈克尔的录音,想起了跟他一起游行的罢工工人,他开始担心自己在特立尼达是否受欢迎。一天,他播放着唱片,“安抚”自己的情绪,“因为这座城市充满了——与恶意,而我追求洁净,想说真话,”他拿起笔,给特立尼达总理埃里克·威廉姆斯写信。他写着写着就变得歇斯底里,进入了大麻引起的恍惚状态,“附言”部分洋洋洒洒地写了十七页。
这个没受过教育的贝尔蒙男孩已经变成了一个有文化的人。伦敦的X回到家乡,成了一位政治英雄。这个带着一群沉默随从的人,就是一九六五年对《观察家》的科林·麦克拉什说过这样的话的人:“说起来有些耸人听闻,但确实有人愿意为我而死。”他的成功需要见证人,来自英国的见证人——莉娜·博伊-德理查森这样的人,还有那位感到冷风拂面的哈罗德爵士。“在英国的时候绝不像这样”:当马利克在廉价的写字簿上写着自己的小说时,他发现,他跟他的保镖兼伙伴史蒂夫·叶芝一样,带着一道来自英格兰的伤疤。
逃往特立尼达刻不容缓。黑权运动为马利克提供了一整套思想体系,即便在这种关头,他还是可以自圆其说。他接受采访,上电视,他此时的言论与黑豹成员如出一辙。他准备放弃黑权运动,他说,从今以后,他将全身心地投入建设性的工作。他把黑人之家交给斯坦利·艾博特管理。艾博特来自特立尼达,史蒂夫·叶芝不在伦敦的这一年,马利克跟艾博特的关系格外密切。艾博特面色发白,恍惚的眼睛有些浮肿,身高五英尺六英寸,虎背熊腰,线条干练有力,胳膊上的肌肉极其发达。他三十三岁,十五年前离开了家乡,如今已经把自己的生活糟蹋得不成样子,过去两年又因为窝藏大麻、盗窃和斗殴被判了几次刑。艾博特相信奈杰尔·萨缪尔赞助了二十五万英镑,相信马利克很有钱,他对马利克忠心耿耿。
十二月,盖尔·本森被派往圭亚那乞求赞助。英格兰的斯坦利·艾博特则收到了来自马利克的一字信:“来。”“兄弟们”经常在书信的落款签上“谨致安宁与挚爱”。而十二月十日四点半,斯坦利·艾博特发给马利克的电报却是这样写的:
马利克又惹上了官司。那一年早些时候,马利克和他的七个追随者因勒索一位伦敦商人而被起诉。“本地的一个犹太商人”,马利克在给一个美国黑人穆斯林的信中写道。整个故事错综复杂,涉及一个职业介绍所、一个美国黑人、一份工作和一枚抵押的戒指。涉案金额很小,只有五英镑。但那个商人被套上了狗项圈,绕着黑人之家走了一圈,于是案子引发了关注。不知基于什么考虑,马利克给新华社写了信,请他们关注这个案子;整件事像一场“闹剧”,但是到了十一月,当马利克和他的五个手下在老贝利<a id="noteBack_14" href="#note_14">[14]</a>受审时,事情变得严肃起来。
十一日周六晚10:55自纽约乘537航班抵达
“……在发现威胁能够变成现实之前——例如枪击——黑人和白人在组织上的问题。”马利克为《幻影安魂曲》写的笔记非常隐晦。和他的自传一样,马利克经常把一个故事拆散,塞进很多故事里,让原来的故事面目全非。然而他的笔记却能够为我们提供还原故事的线索。“跟外界的关系——我拥有巨额财产的神话——财产是怎么来的。”马利克觉察到他在伦敦的处境越来越危险了。哪怕后来在特立尼达,他的恐惧也没有消散——也许有人恐吓过他——他总是担心他的孩子会被绑架。
谨致挚爱安宁与力量斯坦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