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娜·德·波伏娃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爱米文学网aimiw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卡玛尼奥拉背后有一万名骑兵和一万八千名步兵,我俩的骑兵在数量上相差过于悬殊,我决定冒险使用一种新战术。我用弓箭手去对付卡玛尼奥拉的轻骑兵,他们顶住了第一次冲击。马向他们身上奔来,他们经常一剑砍断马腿,或者双臂抱住马腿,把马连同马背上的士兵一起掀翻。马死了四百匹,卡玛尼奥拉命令他的骑兵下马步战。战斗十分激烈,双方伤亡惨重。晚上,我副官中最年轻、最勇敢的一个,抄山路偷偷登上米奥桑峡谷,带领他的六百名骑兵,大声怪叫杀奔卡玛尼奥拉的后卫军。米兰人受到这场意料不到的袭击,吓破了胆,落荒而逃。我们损失三百九十六人,卡玛尼奥拉死亡人数达三倍。
我应该援助热那亚。以前我幸灾乐祸,在他们中间挑拨,弄得这个国家四分五裂,如今它下不了切实的决心去进行战斗,要不要归顺公爵拿不定主意。我试图激发他们的热忱;但是长期以来它都没想到去建立一支军队,而雇佣兵随时会逃跑。我迎上去截击卡玛尼奥拉,我们又沿阿尔诺河上溯,那个地区屡次遭到我将领的侵扰,要塞拆除了,城堡毁坏了。没有结实的墙壁作为屏障,那就得在一片旷野上开战;我们也很难在这块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得到给养。过去的战功现在转变为对我们自己进行的惩罚。在乡野对峙六个月后,手下的士兵又饿又累,被热病折磨得体力大减,个个形销骨立。这时,卡玛尼奥拉决定向我们展开进攻。
“现在,”我对弗雷戈索总督说,“不要坐失良机。应该把利古里亚人全部武装起来,加强防守要塞,派使臣到佛罗伦萨、威尼斯去求援。”
眼看我的一切希望即将实现的时候,一名信使来向我报告说,阿拉贡国王与米兰公爵将联兵从海上进攻热那亚。我一下子对公爵的全部野心洞悉无遗。热那亚无力同时对付两个强大的敌人。公爵当上利古里亚<a id="jzyy_1_19" href="#jz_1_19"><sup>(7)</sup></a>的领主后,将侵入托斯卡纳,迫使卡莫纳、然后佛罗伦萨接受他的奴役。我以前光看到热那亚是一个好欺负的敌人,处心积虑削弱它,没有想到它的衰败有朝一日会引起我自身的沦亡。
他像没有听到我的话。满头银白长发使他的脸显得又高贵又恬静,他清澈的眼睛凝视空中。
我订立几个商业条约,离间了奥尔西、西西奥、蒙特基亚罗跟佛罗伦萨的联盟;在热那亚统治下的城市安插了代理人,以商人面目出现,进行阴谋策划,甚至挑动热那亚各派相互对立。在服从我的城市里所建的机构制度都可得到我的尊重,于是许多小共和国不再坚持一种难以保卫的自由,宁可要安全而不要独立,纷纷接受我的保护。卡莫纳的生活是艰苦的,男人每夜睡觉不足五个小时,从黎明工作到黑夜,在阴暗的作坊的角落里不停地纺羊毛,在酷热的阳光下被迫进行辛苦的操练;女人的青春在养儿育女中消磨了;小孩从幼年开始接受各种尚武教育。但是,三十年后,我们的领土扩张得跟佛罗伦萨一样大。热那亚恰恰相反,在我的暗算下一蹶不振。我的将官蹂躏了它的乡野,夷平了它的要塞,它的商业衰落了,航海废弛了,城市陷入无政府状态,一片混乱。米兰公爵突然发动进攻,更给了它致命的一击。卡玛尼奥拉将军率领三千骑兵和八千步兵,毫不困难地在山间打通一条路,开始掠夺峡谷地区。我立刻朝里窝那港进军,它控制阿尔诺河口;我连城也不用包围,因为热那亚无力保卫,我出了十万弗罗林<a id="jzyy_1_18" href="#jz_1_18"><sup>(6)</sup></a>的代价,他们便把城池献了出来。我骄傲地把卡莫纳军旗插在里窝那城堡上,军队大声叫嚣,欢呼我精心筹划的胜利。热那亚没落了,里窝那成为意大利第一大港。
“这天气多美,”他说。
我决定改变策略。今后,我避免军事上耀武扬威,放弃方阵战役,不再过一无所得的戎马生活,而竭力用政治上的纵横捭阖去削弱敌对的共和国。
在夹竹桃、橘子树树荫覆盖的平台上,我们俯视着大路。穿绫披罗的女人懒洋洋地走在宫旁的阴影里;穿绣花紧身衣的骑兵傲慢地排开人群过去。在一座牌楼下坐着四名卡莫纳士兵,苍白消瘦,又脏又累,他们望着一群少女在井边和几个少年谈话。
我的副官望着我,眉头紧皱,莫名其妙。我走入自己的小室,在里面待了三天三夜。我又看到唐克雷德的脸,由于失望变得更加严厉。“对谁需要?对什么需要?”我听到黑脸僧侣的声音:“你做的一切都是空的。”
“您若不自卫,”我气冲冲说,“卡玛尼奥拉开春前就会出现在热那亚城下。”
奥西尼的士兵在战争初期,曾在我的麾下作战,如今把这些俘虏看做命运不如他们的战友,当夜便恢复了他们自由;我因而带了几乎完整的部队回到卡莫纳;维拉那的两个盔甲商卖给我五千副盔甲。我打了那些胜仗,一无所得,输了一场战役,也一无所失。
“我知道,”弗雷戈索说。
“什么叫做失败?”我说。
他口气满不在乎地又加了一句:
他们羞惭满脸,两眼却闪闪发光。
“我们无法自卫。”
“我们要为这次失败报仇雪耻,”我的副官们宣称。
“您能自卫,”我说,“卡玛尼奥拉不是不可战胜的,既然我们已经把他打败过了。我的士兵累了,现在该由您出兵了。”
我决定打,我也希望跟有血有肉的敌人交手,尝一尝胜利的血腥味。有一条小道穿过沼泽地,奥西尼在这条道上好像没有设防。我带了军队走了上去。突然,在我们已没有时间撤出时,受到了袭击,两边箭如雨下,在每个荆棘丛中,奥西尼都设了埋伏。这时,轻骑兵和步兵出现在我们两侧;我的士兵刚走出小道去抵挡敌兵,就陷进了沼泽地,动弹不得。我们大队人马顿时乱作一团,奥西尼的步兵立即奋勇冲上小道,剖开我们马匹的肚子,把骑兵从马背上掀下来,骑兵身上压了笨重的盔甲,站也站不起。皮埃尔·邦蒂沃格里奥在穿越沼泽地时发现一条小路,总算免于一死;至于我,走遍了整条小道才冲出敌人重围,但是吕多维克·皮济尼随同他的八千名兵士做了俘虏,倒是一个也没被杀死。我的辎重和从托斯卡纳搜刮的战利品全部给胜利者缴获。
“承认自己软弱没有什么不光彩,”他淡然说。
“我们人数多,兵力强,”皮济尼气呼呼地对我说。
他笑了笑:
“我怕有陷阱,”我说。
“我们太文明了,没法不爱和平。”
这次率众叛逃削弱了我的兵力,我们开始急急忙忙沿着阿尔诺谷从原路撤退;士兵不唱歌了。不久,奥西尼的部队骚扰我们的后卫军。我的部队由于这场劳而无功感到灰心丧气,恨不得跟他打上一仗,但是他对当地环境比我熟悉,我怕中了他的诡计。他尾随在我们后面,一直跟到了锡耶纳边境,在我们眼皮底下,从四面是沼泽的一块地方进攻马斯科洛村庄。我的军队认为受了侮辱,大声要求作战。这场战斗在我看来是危险的;沼泽地的泥炭是阴干的,上面盖的一层表皮经得住步兵走,但是马蹄一踩便往下陷。
“什么样的和平?”我说。
我向军队宣布,回卡莫纳去;兵营里议论纷纷。我们是托斯卡纳的主人,就这样放弃了吗?我们慢慢收拾行装。出发时,我们发现保罗·奥西尼不见了。他隔夜带着我的一部分骑兵投奔佛罗伦萨去了。
“米兰公爵答应保证我们建立的制度、我们内部的自由,”他说,“城市给我的种种荣誉我将放弃,这样做并不是不难过,但是我要挺身接受这种牺牲。”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我走开了,心里很生气。我知道这场远征费用庞大而一无所得。佛罗伦萨就在我脚下,我拿它无可奈何。我的这些胜利有什么用呢?
“您要做些什么?”
“我们缴获了一大笔战利品,”我说,“就把它带回卡莫纳去吧。”
“我宣布让位,”他庄严地说。
我并不梦想去攻打佛罗伦萨。这个城市展延在我脚下,明亮宁静,一条绿波荡漾的河流穿过中间;没有任何方法能把它从地球上抹掉。
我站起身,捏紧拳头。
“您要我们做什么?”我说。
“这是背叛。”
“现在?”奥西尼说,“我们做什么?”
“我除了国家利益以外,不应该有其他考虑。”
十天来,我们一路杀过去,所向披靡。士兵唱着歌,马头上插了花朵,我们的马队仿佛是一支意气风发的和平队伍。当我们从山岗上瞥见佛罗伦萨和城内沐浴在阳光中的朱红色圆顶时,大伙儿都从肺腑发出高声欢叫。我们安营扎寨;四天中,士兵躺在开花的草堆中,把沉重的羊皮囊挨着个儿传;公牛和奶子胀满的母牛在吃草,旁边是满载地毯、镜子和花边的车辆。
“六个月来,我们是在为这么个人作战,”我说。
我派了队长邦蒂沃格里奥、奥西尼、皮济尼去扫荡埃维萨的郊区。佛罗伦萨组织了一支军队去援助同盟者,我就与锡耶纳谈判订立盟约,我们集合了一万人。我的军队和雇佣兵在锡耶纳会师,我找寻机会入侵佛罗伦萨。我绕着边境线的外圈转,共和国军队在边境线的内圈抵挡我们。我佯攻阿雷佐,佛罗伦萨人千方百计挡住我进入该地。于是我从基安蒂进入格雷韦谷,沿着阿尔诺河直捣佛罗伦萨。我在乡野掠夺到一大笔物资,因为是不宣而战,农民没有想到把牲畜和家具隐匿到安全地点。
我靠在栏杆上。少女在头上插了几朵甘松香,我听到她们的笑声。我的士兵阴郁地望着她们。我知道他们看到的是什么:尘土飞扬的玫瑰色路上连贵族也没有车马代步;黑衣妇女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匆匆走过,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小女孩挑一担过于沉重的水桶爬登山坡;男人满脸倦容,在门槛上喝稀汤;在城市中心、市区旧址上,野草丛生,满目凄凉。我们没有时间建造宫殿,没有时间种植柠檬树,也没有时间唱歌欢笑。
佛罗伦萨的这个同盟城市坐落在曼西亚河下流的盆地,河的上流灌溉着我们的土地。城墙两边,各有宽约一里的水流,似两条手臂往外伸张,可以作为普通要塞的护城河。河水太深,无法涉水过去,而两岸泥浆又太多,小船也不敢贸然靠近。我命令我的一名工程师将曼西亚河改道。六个月时间,建了一道巨坝,把河流拦腰截断;同时,我叫人在一座山上凿洞,把河水引入卡莫纳的平原。埃维萨居民已经可以想象,他们的湖泊将变成瘴气熏蒸的沼泽,他们的要塞也将因山口通风形同虚设。他们派出使臣,恳求我放弃种种计划,但是我回答他们说,每个人都有权在自己领土上进行任何合适的工程。我已经在盘算:这个失去天然屏障的城市即将落入我的手中,这时突然刮起一场暴风雨。曼西亚河河水暴涨,冲破所有堤坝,一夜之间把我们工程师花几个月时间建成的工程毁坏殆尽。
我说:“这不公平。”
帕隆博看得很对。冬天,里维尔的商人把他们的店铺迁到西斯摩那,位于埃维萨岸的港口。工艺匠断了财源。阿尔博尼一派利用老百姓的不满,率众叛乱,宣布城市独立。企图夺回城市就要有一支船队。我应该满足于蹂躏四周的乡野,烧毁庄稼和村庄,但是我决定拿埃维萨泄恨,以儆效尤。
“米兰公爵希望跟您签订条约,”弗雷戈索说。
他们对我望了一眼,态度镇静自若。战争结束了,我们庆祝胜利,他们没有其他要求。而我要把胜利掌握在自己手里。胜利在哪儿呢?我徒然在他们这几张脸上找寻战争之日的热情、灰尘汗水的气味、烈阳下铁甲压在身上感到的重量。他们有的只是庸俗的笑容,对琐事的操心,我不愿再去听他们的话。我站起身,把束缚我咽喉的衬衣猛力扯开。热血涌上我的脸、我的胸口。我的生命将像火球似的爆炸。我的手指把布撕得粉碎,我的双手、我空空的双手往下落。广场中央,传令官放下一道栏杆,宣布红队获胜,观众如痴似醉,把花朵、手绢、头巾扔到战士脚下。他们中间死了五个战士,另有九个受伤。但是,这些对一日胜利也存觊觎之心的人,只是些天真的小人物,我不能去玩他们这种游戏。天空还是像在曼西亚河畔看到的那么蓝,但是在我眼里却暗淡了。只有在佛罗伦萨的城墙下,在未来的边缘,天空才发出强烈的火焰,金的,红的,像留在我记忆中的一样。
“我决不签,”我说。
“我将把佛罗伦萨毁成这个样,”我说。
当天晚上,我叫手下人启程回卡莫纳,没有应卯的不止一个。我听到有些人板着脸吆喝:“做了征服者又怎么样?”我一句也没法回答。
邦蒂沃格里奥、皮济尼的声音在我听来是冷冷的;一种阴险的微笑把奥西尼的嘴唇也扭歪了。我抓起一瓶酒往地下摔。
我们在佩尔戈拉前经过,这个城市一直是我觊觎的对象,但是它坚决反对归顺在我的法律下。为了排遣部下的失望心情,我决定把一个唾手可得的胜仗作为礼物送给他们。我率领他们走到这座傲慢的城市的城墙下,答应他们一切战利品都由他们自分。佩尔戈拉是富裕的,他们心中燃起了掠夺的欲火。城市防卫森严,东面又有曼西亚河作为屏障。我们曾几次试图把城攻下,但没有成功,我们的冲锋都给挡了回来。但是这次,我们掌握一种新型武器:沉重的臼炮,对付流动的兵力毫无用处,进攻石头城墙却是一个有效的工具。我开始时敦促佩尔戈拉投降。我的士兵把一封箭书射入城内,信中我们威胁说要摧毁城市,如果拒绝给我们打开城门。可是,城内居民云集在雉堞后面,用愤恨和挑战的叫声来回答我们。于是我在各城门口布置了四个兵团,派人把他们中间的土地铲平,在上面能够通行无阻。然后,我下令把臼炮拉来,士兵望着这几门炮不以为然。头几颗炮弹撞在城墙上爆炸了,城墙岿然不动。佩尔戈拉人在主塔楼上指着我们辱骂,还唱歌。我不灰心。我的工程师制成这个神奇武器,每门臼炮一夜可打六十发炮弹。花了三十天时间,城墙打开了缺口。渐渐地,塔楼以及连接塔楼的建筑物纷纷倒塌,断砖残瓦填满了护城河,人踩着可以爬上缺口。困在孤城的人撤离了城墙,再也听不到他们的歌声、辱骂声。最后一个夜里,炮弹打在这些摇摇欲坠的城墙上,城里一片寂静。天明时,我们看到墙上开了一长条豁口,我派人冲锋。他们高声欢叫冲了上去。忘了热那亚,忘了所有和平的愿望。我们完成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功绩:有史以来第一次,臼炮打垮了厚厚的城墙;有史以来第一次,一支军队用强力攻占了一座有要塞防卫的大城市。
“为战胜佛罗伦萨干杯!”他们齐声喊。
我第一个越过豁口。我们大吃一惊,城墙后面没有人迎候我们,路是空的。我怕埋伏,停了下来。我的士兵都被这种肃杀景象吓得噤声不说一句话。我们举目朝屋顶、窗口望去,看不到一个人。窗子紧闭,门户洞开。我们战战兢兢往前走。没有一点动静。在每个路角,我的士兵举弓瞄准屋顶,左顾右盼,提心吊胆,但是没有一块石头、一支箭穿空飞来。我们到了大广场,大广场也是空的。
“我为战胜佛罗伦萨干杯。”
“把所有房屋搜一搜,”我说。
我转身朝向我的队长,把酒杯举到嘴边。
士兵分成几个小队走了。我身后跟了几名卫兵踏进总督府。前厅的石板地是光的,墙也是光的。客厅的家具仍在原地,但是地毯、幕帘、摆设一件没留下;衣柜内、银器柜内空无一物,珠宝箱内也空无一物。我走出总督府,得知在曼西亚河边找到床垫铜锅。居民趁黑夜上船从水路撤走了,当我们以为他们隐伏在城墙后面,他们早已席卷全部财物逃之夭夭。
“佛罗伦萨不会有好下场!”我说。
我呆在广场中心一动不动,士兵围在我四周一动不动,默不作声。在遗弃的空屋中,他们能够抢掠到的只是一些废铜旧铁;地窖里酒流满地,酒桶统统倒空;成袋的面粉、面包、大块肉都在炉里烧成灰烬。我们以为征服了一个城市,落到手里的只是一副石头骷髅。
他们都瞧着我,我从他们的目光看出:应该给佛罗伦萨人免税。但是,我做了征服者是为了听这些老头儿的话?我做了征服者是为了向佛罗伦萨卑躬屈节?
将近正午,一名副官领了一个妇女到我这里,是士兵在郊外一所屋子里遇见的。她身材矮小,梳了两条粗大的辫子,盘在头顶上。她的目光不卑不亢。
“佛罗伦萨会支持它们,”他说。
“您为什么不跟其他人一起跑掉?”我说。
“那么,埃维萨、西斯摩那都不会有好下场。”
“我丈夫害病,没法搬动。”
“其他商人也会照着做,”帕隆博说。
“其他人为什么都走了?”我愤怒地说,“你们以为我攻下城后,会去抠婴儿的眼睛?”
“让那些佛罗伦萨商人见鬼去吧,”我说。
“不,”她说,“我们不信这些话。”
四座是一片深沉的静默。
“那么,为什么走?”我说。
“那一天,他们将离开城,到埃维萨岸的西斯摩那去开业。”
她不回答。
“怎么啦?”
“二十多座城市在我统治下繁荣兴旺。在蒙特基亚罗、奥尔西、巴莱佛,人们从来不曾这样幸福。”
“我从可靠方面得到消息,里维尔的佛罗伦萨商人已经接到命令,在十一月一日以前结束他们的业务。”
“佩尔戈拉人不一样,”她说。
他抬起眼睛。
我紧紧盯着她看,她一点不慌张。佩尔戈拉人。卡莫纳人。从前,有一天,我也说过这样的话。我把妇女和孩子赶进了壕沟。为什么?我移转目光。
“你为什么不喝?”我说。
“让她走,”我对卫兵说。
他们举起杯子,有几个声音顺从地附和说:“为里维尔的繁荣!”但是呢绒商领袖帕隆博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他聚精会神地在观赏他的大酒杯。
她从容不迫地走远了,我说:
“我为里维尔的繁荣、热那亚的毁灭而干杯!”我举杯说。
“离开这里。”
我要庆祝这场胜利,举行几次盛会,答谢战斗的人民。回到卡莫纳,我在上城与下城之间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竞技比赛。上午,先是孩童,然后是青少年在广场上格斗三个钟点。下午,成年人进行角逐。他们带了轻便武装,相互扔石头,左臂卷了一件大斗篷,竭力遮挡。上城男人穿绿斗篷,下城男人穿红斗篷。然后,进入广场内的是庞大的方阵。战士穿一件铁甲,上面衬了塞满棉麻的护肩,可以减轻打击的分量。每个人右手握一根不插铁尖的长矛,左手提一面盾牌。谁占领广场中心便算胜利。一大群人挤在竞技场四周,每扇窗户前都有妇女在微笑。观众舞动手臂,高声喊叫,鼓励他们的亲戚、朋友、邻居。他们叫道:“绿队加油!”或“红队加油!”我没有朋友,没有亲戚,没有邻居。我坐在一顶丝绒华盖下,无动于衷地观看这种游戏,一边喝下了一罐罐葡萄酒。
我的将官召集他们的士兵,士兵毫无异议,没有人愿意在这座该死的城市过夜。我在这个荒凉的广场上留到最后才走;石墙的沉默焚烧着我的心。躺在我脚下的是一具死尸。是我把这个人杀死的,现在连我自己也记不起为的是什么。
六月的一个晴朗早晨,我们两军对垒了。河面上升起轻雾,蓝色天空带点灰意,铁甲在晨曦中闪光,毛色发亮的战马嘶鸣不已,我心中感到的喜悦像露水滋润的青草一样新鲜。塔格利亚纳根据传统的战术,把军队分为三路;我把我的军队分成小队。看到天空呈浅灰色,预感到下午天气闷热,我叫人准备大缸盛满了水,以备每次交锋后饮马和解渴。战鼓一响,双方军队一拥而上,杀得难分难解。不久可以看到我的战术占了上风;热那亚军队只能大队移动,我的士兵分小队独立进攻,撤回后组成队伍再上。然而,加泰罗尼亚人围着他们的指挥官,长时间地抵抗我们的再三进攻。烈日当空,热得令人窒息,我们还没有赢得一寸土地。下午过了一半,马蹄下踩的草又干又黄,鼻子呼吸的空气布满灰尘。我的士兵小歇时刻匆匆饮水解渴,而我们敌人嘴上没有沾过一滴水。铿锵沉浊的铁马金戈声中,可以听到我们脚下五百米地方潺潺的水流声。最后,塔格利亚纳的士兵抵不住诱惑,朝着河水走近去,破坏了自己的阵势。于是,我们奋勇扑到他们面前,把其中一群人打翻在河里,其余的溃逃了,撇下五百人做了我们的俘虏。
一星期后,我和米兰公爵签订了一项条约。
起初,我让热那亚人带了他们的加泰罗尼亚<a id="jzyy_1_17" href="#jz_1_17"><sup>(5)</sup></a>雇佣兵在平原上到处乱窜;得知他们来近,农民带了庄稼牲口躲进我通知加强防卫的村庄;敌兵在坚壁清野的土地上,几乎找不到可以维持生命的东西。他们试图攻占几个据点,但是我们的城堡坐落在孤立的小山岗上,当地居民奋勇坚守,打退了屡次进攻。昂热·德·塔格利亚纳率领的军队在这几次攻城中分散和消耗了兵力;诱使小股士兵落入我们埋伏,擒获在无人的农庄内找粮食的散兵游勇,是件容易的事。当塔格利亚纳深入到曼西亚河边,我决定跟他打上一仗。
这是和平。我解散军队,降低税收,取消奢侈品限制法,贷款给卡莫纳商人,充当他们的银行家。在我的推动下,工农业有了新的跃进,我的财富像我常驻的青春一样遐迩闻名;我把财富献给我的城市。在老区的场地上,盖起几座宫殿,比热那亚的宫殿还壮丽;我延聘建筑师、雕塑家、画家进宫;我下令挖了一条引水渠,各个广场都有水井,山岗盖满一幢幢新屋,广大的市郊向平原扩展。我们的繁荣吸引大量外国人到国内定居。我邀请法国布洛涅的医生建造医院。出生率提高了,人口增长了。卡莫纳城内有二十万居民,我自豪地想:他们的生命是我给的,他们的一切都是我给的。这样持续了三十年。
我准备战争。我有钱跟大部分雇佣兵队长订立契约,他们在意大利组织了突击连。我给他们固定的半份饷银,交换条件是我一旦需要,他们有义务把队伍归我调拨。目前我要他们为自己打仗,去附近城邦靠抢劫为生。这样,和平期间,他们可以削弱我计划要攻打的城邦的实力。要袭击一个城市时,我表面辞退我的一名队长,暗地嘱咐他执行我的任务;如果他失败了,我矢口否认。不用大兴干戈,我在短时期内就占领了在我疆土四邻的城堡和碉楼。当热那亚人决定入侵卡莫纳的平原时,我已重建了一支军队,意大利最强的雇佣兵队长都在为我效劳。
可是老百姓并不比从前幸福。他们穿得好些,住得好些,但还是日以继夜地工作。贵族和资产阶级骄奢淫逸,从来不曾这样触目惊心。穷人跟富人一样,欲望增大了,工人一年比一年觉得他们的条件难以忍受。我希望改善他们的命运。但是呢绒业老板向我指出,如果减少工作时间或提高薪水,呢绒也会随着涨价;无法与外国竞争,我们的工人和商人会一起破产。他们说的是实话。除非做上全世界的主人,否则要进行任何认真的改革是不可能的。一四四九年夏天,农作物歉收,意大利全境小麦价格大幅度上涨,贪婪的农民把大部分麦子运到比萨、佛罗伦萨贩卖。冬天来了,卡莫纳面包贵得使许多工人无法养家活口,只得要求赈济。我又把麦子倒买回来,分发给老百姓,但是他们要的不仅是面包,还希望自己不致被迫过求乞的生活。一天早晨,事前毫无半点风声,各行会团体带了武器聚集在行会的旗帜下。他们在城内流窜,抢掠了许多宫殿;贵族和资产阶级猝不及防,只有在自己的宅第内筑垒自守。缩绒工、纺织工、印染工成了卡莫纳的主人,封了六十名骑士,骑士要趁这次叛乱动摇我的统治。他们答应给老百姓面包,取消一切债务,宣扬说我与魔鬼订立了契约,应该把我作为巫师烧死。他们开始进攻我的宫殿。他们高喊:“打倒魔鬼的儿子!处死暴君!”我的卫兵在窗前将箭像雨点似的向他们射去。他们逃跑了,广场上不见人影。后来,他们又拥至门前,合力要把门摇落。门正要被砸开时,城堡里的贵族得到信使报警,突然在这天晚上穿越全城拥过来。
我做了里维尔的主人,马上对进港商品课以重税。佛罗伦萨商人徒然要求免征这种税收,我不愿给他们任何特权。我知道这样又会招致佛罗伦萨人的恶感,但我不让步,即使跟这个强大的共和国打一仗也在所不惜。
“叛乱扑灭了,大人!暴徒赶走了!”卫队长走进我的房间叫道。在他的背后,我听到欢呼声,一阵响亮的铁器声;他们笑着走上石梯,阿尔博齐、弗拉希、樊尚·勒努瓦尔都是我的救星。马在我的窗下踢蹄子,我知道马蹄上有血。
我把一小支队伍留在里维尔,带了其余的人企图攻下控制卡莫纳出海口沿途的城堡和碉楼。这些被瘟疫夺去大部分生命、又缺少粮食的兵营不堪一击。我背信弃义的行为引起意大利各城邦的愤慨,我不是不知道。但是热那亚人太弱,无力进行一场战争,任我把掠夺的果实劫走。
“停止屠杀!”我猛地说,“把火扑灭,别来打扰我。”
队伍走进里维尔城门,没有引起怀疑。我们走上广场,我突然脱去白长袍,策马直奔长官府,一边大叫:“冲呀!卡莫纳万岁!”朝圣者立刻纷纷脱去长衣,露出全身武装。对方大为惊讶,没有人试图抵抗我们。血的腥味、胜利的陶醉使虔诚的朝圣者霎时变成了赳赳武夫。一夜狂欢使人迷失本性。热那亚官吏遭到屠杀,房屋遭到抢劫,妇女遭到奸污。一星期来,饭馆的酒像河水一样流,淫靡的歌声回荡街头。
我关上门,走去把前额贴在窗子的铁栅上。一团巨大的蘑菇状浓烟冲向黎明般发亮的天空:纺织工的房屋烧着了,纺织工的妻儿在他们房里烧着了。
里维尔的长官果然同意给我们打开城门,但是我转告同伴说,不信神的人又一次回绝我们的请求。有些朝圣者开始口出怨言,说他们拒绝施舍的东西可以用武力去夺。我听了这番议论,假装心中不安,一边向他们宣说要忍受,一边暗示我们除了死在异乡以外别无出路。每个人顿时怒火中烧,我只得屈从这群饿汉的意志。
当我离窗走出宫殿时,夜已深了,天空的火光隐熄了,再也听不到马的奔驰、士兵的嚎叫。
我们首先到达维拉那,高唱赞歌疾驰而过,居民成群结队加入我们行列。然后我们进入热那亚领土,沿途我找每个城市的行政长官,要他们接待。我们列队经过街道,高呼要过苦行生活,接受布施。当我们深入到内地,我佯称热那亚官吏拒绝接待我们。受饥荒和瘟疫蹂躏的乡野几乎没有给我们提供一点粮食。我们不久便要挨饿。有几个苦行者提议回卡莫纳去。我表示反对,理由是路太远了,没有到家就会营养不良倒毙在半路,还不如到里维尔去。这是一个繁荣的港口,不会不给我们吃的。
纺织工居住区的入口处,有几个士兵在放哨,瓦砾堆还在冒烟,荒路上尸体横陈:被捅破胸脯的女人,脸孔被马蹄踩烂的小孩;废墟中躺着几具烧焦的死尸。我听到路角一声长长的呻吟。天空中悬着一大块月亮,远处一条狗对着死亡吠叫。
我们从这条古老的染坊街走出城门。房屋都已变成一堆断垣残壁。可能魔鬼听到了我的祈祷:这一区的居民都死在瘟疫中,工人把破房子推倒了。他们是死了,其他人又生了:卡莫纳活着。它屹立在山地上,四周塔楼高耸,遭受了蹂躏,丝毫不见损伤。
“对谁需要?对什么需要?”
我从窗口往下望,笑了。一支奇怪的队伍。广场上至少有三千人,都是全身裹在大毯子里,只露出脸孔;人人骑在马上,手执缰绳。长袍里面穿上了盔甲,挎上剑。我走到穿衣镜前。在白羊毛风帽的衬托下,我的脸像摩尔人一样黑,我的眼睛不是一个虔诚的人的眼睛。我放下风帽遮住脸孔,下楼走到广场上。在瘟疫将结束时,幸免一死的老百姓对这场灾难犹有余悸,听到僧侣的预言十分恐惧,似痴若狂地投身于各种荒诞不经的祈神仪式。我假装也感染了这份狂热,煽动健壮的男子都随我去进行一次远途朝圣。我们武装起来,只是为了自卫,对付充斥乡野的盗贼。我的同伴大多数都相信我的计划是真诚的,但是某些人跟着我,只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
唐克雷德在九泉下嘿嘿冷笑。
我站起身,把手伸进衬衣里面,抽回时满是血迹。我对血瞧了一眼,笑了起来。我走到窗前,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进入肺部,把胸脯撑得鼓鼓的。僧侣继续不停讲道,这些被判处死刑的人群默默地听着。我的妻子死了,我的孩子和孙子也死了,我的伙伴都死了。只有我活着,我再也没有同时代的人。过去的一切皆从我身上消失了,我不再受事物的牵挂:没有回忆、没有爱情、没有义务。对我来说没有法律,我是自己的主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处置那些可怜的人的生命,他们都是生来要死的。在这个没有面貌的天空下,我昂然而立,生气勃勃,自由自在,永远的孤独。
尸体埋了,房屋又建了,我同意取消工匠的债务。到了春天,巴旦杏花像往年春天一样又开了,纺织机在宁静的路上又响了。但是,我的这颗心盖满了灰尘。
“不碍事。”
“您为什么那么愁眉苦脸的?”洛尔对我说,“一个人在世界上能想望的一切,您不都有了吗?”
“您受伤了,大人,”一个卫兵对我说。
我整夜躺在她的怀里。现在,白天对我显得太长了,夜里我睡得沉沉的。头偎在她的胸前,我多么愿意重新溶化在她那懒洋洋的乳白色的身子里;但是阳光已在刺我的眼睛,我听到城里的喧闹声;我醒了,感到厌倦。我跳下床。
我跪在罗杰旁边。他带着慌张的神色望着天花板。他的心不再跳动了。唐克雷德两眼闭合,已断了气。
“世界上有什么可以想望的?”
他抽出剑,向我当胸砍来。十个阴谋分子从隔壁房间冲出,大叫:“处死暴君!”罗杰蹿到我面前。他倒下了。我砍过去,唐克雷德跌倒在地。我感到肩膀一阵剧痛,我转过身,又砍过去。几个阴谋分子看到唐克雷德躺在地上,逃跑了,立刻有几个士兵奔过来。三个人躺在石板地上。其他人在几个回合后也被制伏了。
“多的是呢。”
“轮到我了,”他粗暴地说。
我笑了。我可以轻易使她满足,但是我不爱她。我一个人也不爱。穿衣时我感到两腿发软,在埋葬卡特琳的那天我也有这样的感觉,那时不再有任何东西在任何地方等我。“一天又一天,都做着同样的动作,”我想,“永远没有个完!我哪一天才能在另一个世界醒来?在那里空气的味道恐怕也不一样。”
“不,”我说,“别想轮到你。”
我走出房间,走出宫殿。还是这个世界,还是这个有玫瑰色道路、漏斗式烟囱的卡莫纳。街头有些新雕像。我知道这些雕像很美,我也知道它们会几世纪地留在当初竖立的地方不动,它们对我像埋在地下的维纳斯雕像一样古老、一样遥远。卡莫纳人经过时从不朝它们看一眼,他们也不朝这些建筑物、水井看一眼。这些精工细雕的石头是为了谁呢?我走出城墙。卡莫纳是为了谁呢?它经过战争、和平、瘟疫、暴乱,依然屹立在山地上文风不动。意大利还有其他一百来座城市,屹立在它们的山地上,同样骄傲,同样无用。这片天空、这些草原上的花朵又是为了谁呢?这一天风和日丽,但是农民弓背弯腰朝着他们的土地,并不向天空看一眼。而我二百年来对它已看厌了,总是原来的样子。
“您统治的时代已经过了。现在该轮到我了。”
我漫无目的地走了几个小时。“一个人能想望的一切,”我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却不能在我心中唤起点滴的想望。每颗麦粒在我掌心中沉沉的日子显得多么遥远!
他虎视眈眈地盯住我。
突然,我停了下来。在一个小庭院里,几只母鸡在啄食,一个女人伏在桶上洗衣服,一棵巴旦杏树下坐着一个女孩,她在笑。地上到处是白色花瓣,小孩把花瓣抓在手里,放进嘴,津津有味。她有深褐色头发,两只深色大眼睛。我想:这双眼睛还是第一次看到巴旦杏花。
“母亲活着的时候,我一直忍着。但是这够了。”
“美丽的女孩子,”我说,“是您的吗?”
“你要把我干吗?”
妇女抬起头:
“等一等。”
“是的。她长得瘦。”
他挡在我面前。
“该给她吃得好一些,”我说着,把一个钱袋扔在小孩的膝盖上。
“我会在其他场合给您看我的勇气,”他高傲地说。
妇女神情狐疑,看了我一眼,我走开了,她也没有笑一笑。女孩子笑了,但不是对我笑的,她并不需要有了我才笑。我抬起头。天空蓝蓝的,树上繁花似锦,像我把西吉斯蒙驮在背上的那天一样。在一个孩子的眼里,一个完整的世界正在诞生。我突然想:
“还有谁比你更窝囊?”我说,“作为一个儿子,给母亲下葬也不敢!”
“我要有一个孩子,一个属于我的孩子。”
我跨进宫门,停下来,有点惊奇。唐克雷德站在一扇窗子后面,像在窥探我。我朝他走去:
十个月后,洛尔生了一个漂亮强壮的男孩,我立即让他与世隔绝,送到维拉那附近的一座宫里,我不愿和任何人分享这个孩子。四个奶妈还在给他喂奶时,我怀着热忱安排安托纳的前程。首先,我巩固和平,不愿他沾染穷兵黩武的思想。佛罗伦萨向我索取里窝那港很久了,我同意归还。里维尔港发生一场革命,亲王要求我去援助,表示愿意把他的城市置于我的保护下,我拒绝了。
“这说明还应该学会去征服瘟疫,”我厉声说。
在卡莫纳对面的山岗上,开始建造一座大理石别墅,开辟几个花园;我把艺术家和学者召进宫里,我搜集绘画、雕像,建立一个庋藏丰富的图书馆;本世纪最杰出的人才负责安托纳的教育;我参加他们的课程,还由我亲自教授孩子弓马刀剑。这是一个漂亮的孩子,以我的眼光来看有点嫌瘦,但是结实精悍。他七岁时,会读会写意大利文、拉丁文、法文;他游泳射箭,还能驾驭幼马。
“你给卡莫纳人盖新屋,现在他们睡在泥地下;你给他们穿上好衣服,现在他们赤身裸体卷在裹尸布里;你给他们吃美味的食品,现在他们做了蛆虫的养料。平原上,成群无人看管的牲畜把空长的庄稼踩在脚下。你征服了饥荒。但是天主降下了瘟疫,瘟疫把你征服了。”
还要有几个伴儿陪他一起读书游戏;我给他找来了卡莫纳最漂亮、最有天分的小孩。其中有巴旦杏树下的那个女孩子,我派人把她带进宫抚养。她叫贝娅特丽丝,大了还保持她那黝黑的瘦脸和笑容;她跟安托纳一起玩时像个男孩。同伴中,安托纳最喜欢的也是她。
我没有回答。
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感到厌烦——那个时期,我经常感到厌烦,甚至梦中也是如此——我下楼去花园。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晩,芬芳温暖,流星不时划过夜空。我在一条沙铺的小径上走了几步,瞥见他们俩在草地上手携手散步。在他们长长的睡衣上,绕了几串花瓣。贝娅特丽丝在头发上插了几朵田旋花,胸前捧了一朵大玉兰。他们看见我,呆在原地不动了。
“福斯卡伯爵!现在你懂了吗?”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我说。
我跟在他后面。宫门前,那个黑脸僧侣爬在商人遗弃的货架上,挥动两只大衣袖在讲道。瘟疫一开始,他就回到城里,我不敢驱逐他。老百姓虔诚地听他宣讲。我身边留下的卫兵不多,不能亵渎神明来跟他顶撞。他看到我,尖声大叫:
“我们散步,”贝娅特丽丝说话声音细而脆。
“这里来,大人,”罗杰说。
“你们常常在这个时刻散步?”
我抬起头,坟地的气味直钻脑门,我捂住嘴,朝大门走去。一辆大车缓慢地往上攀登,有人把墙脚下拣来的尸体往车上扔。我停步不走。往宫里去有什么意义呢?宫里已没有人了。她在哪儿?在柏树底下躺着一个面目狰狞的老妇人,天上飘荡着一个灵魂,像天主一样没有面目,又聋又哑。
“在他是第一次。”
我们到了坟地。卡特琳的棺材后面有四口棺材。各条路上的送殡队伍都朝这块神圣的禁地走来。有一辆盖苫布的大车拉进了门,在一个堆满尸体的坑边停下。杂草丛生的小径上是乱哄哄的一群修士和掘墓人。只听到铁铲锄头的响声:卡莫纳所有的生命都藏身在这个死亡的角落。卡特琳的坟挖在一棵柏树底下。脚夫把棺材滑到穴底,在棺盖上撒了几铲土。修士划了一个十字,朝另一个墓穴走去。
“你呢?”
我望着脚夫厚实的颈背、紧贴在棺木上的大手。“魔鬼的儿子!”他们吐唾沫。但是他们的话、他们的动作是无意义的:他们都是些被判处死刑的人。这几个在逃跑,那几个在祈祷,另外一些在跳舞;所有这些人都是要死的。
“我?”她大胆瞅了我一眼,“我每天晚上爬窗出来。”
“算了,算了,”我说。
他们俩站在我面前,脸带愧色,插花的长裙盖住赤裸的双足,使身子更显得瘦小伶仃,我感到心给啮了一口。我赐给他们的白天中有阳光,有节日,有玩具,有糖果,有美景,他们却串通了来偷偷领略夜色的美,这是我没有赐给他们的。
罗杰动了一下。
“趟会儿马怎么样?”我说。
“魔鬼的儿子!”
他们的眼睛亮了。我给自己的马备上鞍子,叫安托纳坐在前面,把贝娅特丽丝放在马后;她的两条小胳臂抱住我的腰;我们奔下山岗,驰骋在平原上,流星在我们头上掠过;小孩高声欢叫。我把安托纳紧紧抱在胸前。
一个驮行李的骡子从一条路上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跟在它背后,他们在逃难。最初几天逃了许多人。但是瘟疫紧跟他们,比他们跑得还快。在平原、在山区都发现了瘟疫,没有地方可以躲避灾难。可是这些人还是要逃。经过我身边时,那个女人朝地上啐一口。再过去,一群披头散发的青年男女唱着歌,摇摇晃晃从上城走来;他们在一座遗弃的大宫殿里通宵跳舞,他们笑着跟我照面而过,一个声音叫:
“不要再瞒着人出来,”我说,“任何事不要瞒着人做。你要什么向我说好了,你会有的。”
“不要赶他们,”我说。
“好的,爸爸,”他乖乖地答应。
一个门洞里蹿出两个人,抬了一块木板,上面躺着一具尸体。他们在卫兵后面跟着步子走,为了借修士的低声祈祷超度亡灵。
第二天,我送给他们各人一匹马,经常,夜色好的时候,我带着他们一起骑马奔驰。为了让他们在维拉莫萨湖游玩,我叫人造了一艘橘黄色帆船;我们经常在湖边度过闷热的夏天。我千方百计探听他们的一切想望。当他们玩耍、游泳、骑马、奔跑得累了的时候,我带着他们坐在温润的松树荫下,给他们讲故事。安托纳对卡莫纳的历史问个没完,他望着我不胜诧异。
“大人,”罗杰说。
“那么我长大后做什么呢?”有时他问我。
两位修士站在祭台下,靠墙一排是几个执事和士兵。脚夫把棺材放在空的大殿中间,修士嘴里不停地念念有词。其中一个在空中划了个大十字,他们快步往门口走去。脚夫抬了棺材跟在后面,我背后是罗杰和几个卫兵。太阳升起了,空气温和,带粉色。在屋里,人们醒来,发现胳臂上一块块黑斑,大为恐慌,夜里把尸体从屋里往外搬,新尸体沿街排成一行。城市上空飘荡着一种气味,那么浓浊,我奇怪天空居然没有暗下来。
我笑了。
我放下手。几个男人步子笨重地走进屋,这是些脸色红润、身材粗壮的农民。他们朝棺材走去,没向我看一眼,粗手粗脚地把棺材扛上肩。他们恨这具躺在棺木里脆弱的尸体,这具有一道道黑纹的白色尸体。他们恨我。自从瘟疫发生以来,流传说我青春常驻是因为和魔鬼订了契约。
“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随他们。”
贝娅特丽丝一句话不说,她听着,表情令人高深莫测。这是一个野性子的女孩,两条长腿像蜘蛛的步足。她就爱做不许她做的事。有时好几个小时不见她的影踪,然后发现她不是爬在房顶上,便是在深不见底的湖内游泳;不是在一个农庄的肥料堆上踩踏,便是骑过一匹烈性马后横躺在小径上。
“只有两个修士,”罗杰说,“他们说大教堂太远,在附近小教堂做仪式吧。”
“淘气鬼!”我说时摩挲她的头发。她倔头倔脑地摇摇头,她不喜欢我的手碰她;当我俯身亲她,她身子往后缩,庄重地伸手给我。
我四下看了一眼。蜡烛快点完了,朦胧的白光映照着房间。我本来会说:“卡特琳,没人在那里。”她会回答:“他们怕,这是自然的。”她也可能感到脸红,因为“他们太胆小了”。我没法揣测她的回答了。我伸手,触到了棺木。
“你在这里不高兴吗?不快活吗?”
“没人!”我说。
“没这事。”
“没人在那里,”罗杰说,“我只得另外叫了四个人,还要我答应他们一大笔钱。”
她没有想过,她原来该在其他地方生活,洗衣服、锄地里野草;而今,当我看到她专心致志伏在一本厚书上,或攀树往上爬时,我骄傲地对自己说:是我造就了她。我听到安托纳的笑声,心跳得更欢了,我想:他的生命是我给的,他的世界是我给的。
“谁在那里?”
安托纳爱生活,爱世界;他爱花园、湖泊、春晨、夏夜,还爱图画、书籍、音乐;到了十六岁,几乎跟他的教师一样有学问;他吟诗作歌,一边拉琴,一边高唱。他狩猎、骑马比武、竞技,进行这些剧烈活动时同样兴致勃勃。我不敢禁止他这样做,但是看到他从悬崖纵身跳入湖内,或者跃至一匹野马背上,我嘴里的唾沫也干了。
“没有,”罗杰说。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维拉莫萨的图书馆读书,贝娅特丽丝走了进来,疾步走到我面前。我十分惊奇,以往我不叫她,她决不会来跟我说话。她脸色非常苍白。
“唐克雷德在那里吗?”
“出什么事了?”
我用手抹一抹脸。
她双手紧紧抓住长裙,神情仿佛在跟某个令她窒息的东西挣扎;她终于开口说:
“啊!已经来啦!”我说。
“安托纳快淹死了。”
“修士在楼下,”罗杰说。
我朝门口跑去。她嗫嚅地说:
我推开他,跪在这个毫无生气的人面前。我握住外国人的手腕,卷起他宽大的衣袖,白色手臂上点点黑斑。
“他要游过湖去,他回不来了。我……我没能救他。”
“不要走近去。”
不到一分钟我便到了岸边,衣服早脱了,我跳下湖;天还亮,我立刻看到湖中心有一个黑点。他仰躺在水面上,看到我,呻吟一声,闭上了眼睛。
他伸臂挡住我的路。
他昏昏沉沉地被我带上了河边;我让他平躺在我的外衣上,用力抚摩他的全身,感觉双手的热气渗进他的皮肤,感觉在我的手心下他年轻的肌肉、柔软的皮肤、脆弱的骨骼,我像是在给他塑造一个崭新的肉体。我急切地想:我将永远在你身边给你祛邪消灾。我温情脉脉地把我的孩子抱在怀里,我已经给了他两次生命。
“我们怕,”另一个跟我说。
贝娅特丽丝站在门槛上,身子挺直地一动不动,泪珠扑簌簌滚下来。
“你们还等什么?”我说,“把这人抬走。”
“他救活了,”我说,“不要哭啦。”
他们望我一眼,默不作声,没有人动一动。
“我看到他救活了,”她说。
“喂,你们等什么,还不快把他送医院?”我忍不住说。
她瞧着我,眼里含有恨意。
我开出一条道。一个男人,无疑是一个外国商人,躺在地上,双目紧闭。
我把安托纳放在他自己床上。贝娅特丽丝跟在我后面,安托纳睁开眼睛,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发生什么事?”
“我没能游过湖去,”他说。
“不要走近去,大人,”一个人转身对我说,神色张皇不安。
贝娅特丽丝俯身对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