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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爷爷!这里!”他指着一群闲人说。他们饶有兴趣地在观看一场表演,是什么我看不清楚。我走近去,想挤进人群。

“你明天会游过去的,”她说话口气激动。

孩子们欢喜若狂。我顺他们的意思在耍猴前站住了。我给会舞蹈的熊喝彩,给穿了横条衣拿大顶的卖艺人鼓掌。西吉斯蒙一会儿拉我往右,一会儿拉我往左,毫不满足。

“不行,”我说,“你们疯了吗?”

路的尽头是贸易会的场址。空气中飘着丁香和蜂蜜的香味。鼓声、喇叭声盖过了商人的叫卖声。人群簇拥在摆满呢绒、布匹、水果、香料、糕饼的摊子前。妇女用手抚摸这些厚实的料子、纤巧的花边。小孩咬着蜂糕,木柜上笨重的罐子里流出葡萄酒,叫人不论肚里还是心里都是热乎乎的。我在广场上走时,响起一阵欢呼声:“福斯卡伯爵万岁!”“卡特琳伯爵夫人万岁!”一束玫瑰花落在我脚边,一个男人脱下大衣扔在地上。我征服了饥荒。人们的欢乐都是我的功绩。

现在是我俯身对着他:

“我知道,”我说,“他们都会死的。”

“向我起誓,你不再试了。”

“你要把这些穷人怎么办?”

“哦!爸爸。”

“啊!”我想,“我几时能把这些旧房子拆掉?”

“向我起誓。以我为你做的一切,以你对我的爱,向我起誓。”

我们从这条年代悠久的染坊街往下走。小孩走在我们前面。路的两旁,蓝指甲的工人把一绞绞羊毛浸入天蓝色、绯红色的染缸里,石铺的街面上流着紫色的水。

“好吧,”他说,“我向你起誓。”

“咱们慢慢走,”我说,“来吧。”

他又闭上了眼睛。贝娅特丽丝转过身,慢慢地走出了房间。我留在床边,长时间凝视着我疼爱的孩子,凝视他润滑的面颊、新鲜的眼皮、脸。我把他救活了,但是我没能使他游过湖去。贝娅特丽丝可能哭得有道理。我突然不安地想:“他听我的话还会听多久?”

她的脸貌一直没有变:同样怯生生的眼睛,同样的微笑。只是好久以来,她显得累了,腮帮虚肿发黄,嘴角有了皱纹。

在柏树和紫杉下,在玫瑰花坛上,夏天在颤抖;它的亮光映照在大理石承水盘的水面上,它的声音盘绕在丝绸长裙的褶裥里,它的气味散发在埃利亚娜金色耀眼的胸前。绿荫丛中传来四弦琴的琴声,打破了寂静;在同一个时刻,每个水池中心喷出一束束水花。

“哪里,”我说,“你不老。”

“哦!”

“你忘了我是个老太婆了。”

沿着栏杆传过来一阵嘈杂声,妇女在鼓掌。从灼热的大地中心,细细的水晶柱射向天空;一池池死水起了涟漪,它们复活了;这是些流动的清水。

“那当然!”

“哦!”埃利亚娜说,她的香气向我脸上袭来,“您真是个了不起的魔术师!”

“我下了山就得上山。”

“啊,什么?”我说,“这是喷泉。”

“跟我们一起上贸易会去……”

假山石上的水一级级往下落,它在咕咕叫,它在欢笑,引起我心中一声声清脆的回响:喷泉!

我把手按在卡特琳肩上:

“瀑布!比昂加,瞧瀑布!”

“不要跟他们胡诌,”我不耐烦地说。

安托纳手按在少妇丰腴的肩上;我向他这张神采飞扬的脸瞅了一眼,恶意的微笑不见了。我的杰作不是这些引人发笑的喷泉,而是我创造了这个生命,这个欢乐。安托纳是个美男子,眼睛灼灼发光像他的母亲,他还有福斯卡家族高傲轩昂的侧影。他不及上几个世纪的男子那样健壮,但是他的身子敏捷柔软。他抚摸的是一个驯顺的肩膀,他对着欢乐的流泉声微笑,这是一个令人陶醉的日子。

“不,”路易丝说,“我不许你们出去。你们出去会染上瘟疫,你们会变得全身发黑,你们会死去。”

“爸爸,”他说,“我还有时间打一场网球吗?”

“我也去看猴儿,”另一个孙女说。

我笑了。

“爷爷,带我去看猴儿,”西吉斯蒙说。他拉住我的胳臂。

“谁在安排你的时间?”

僧侣默无一言,走了出去,路易丝和卡特琳也一句话不说。那时,我也不敢肯定天堂是空的,但是我不为天堂操心;而大地不属于天主。大地是我的天下。

“里维尔的使臣不是等着我们吗?”

“我们与天主相安无事,”我气冲冲地说,“我们决不需要说教,也不用迎神会。把这些僧侣请出城去,”我对罗杰说,“把苦修士赶到平原上去。”

我看了看天边,蓝色天空开始暗了,不久将与玫瑰色大地混同一色。我想:他只有那么几个夏天可活,他会让这个美丽的夜晚虚度吗?

“灵魂得救的又有多少呢?”僧侣说。

“你真的愿意跟我一起接待他们?”

“三十年前,卡莫纳有两万人。现在,人数增至五万。”

“当然愿意。”

我笑了起来。

年轻的脸变得严峻了。

“都是空的?”我说。

“我还求您一件事。”

“但是骄傲腐蚀了他们的心,”僧侣厉声说,“他们不再关心灵魂的救赎。你只想到给他们创造世俗的财富,这些财富都是过眼烟云。你使他们度过饥荒,但是人并不只靠面包生活。你以为完成了大业,可是你做的一切都是空的。”

“一定答应。”

“我们这里有神甫,每个礼拜天给我们讲道,讲得很好。此外,卡莫纳人禀性虔诚,生活清苦,他们中间没有异端分子,也没有伤风败俗的人。”

“让我单独接待他们。”

所有的目光都向他转过去。我皱了下眉头,冷冷地说:

我折下一小条柏树枝,用手指掐成两段。

“这是个需要听到天主声音的城市,”大僧侣高声说。

“单独接待?为什么?”

“这是个美丽的城市,对吗?”

安托纳脸红了一红。

“来过一次。快十年前的事了。”

“您说过让我掌权。但是您一直不许我做任何决定。难道只是说说的吗?”

“我们也经历过,”我说,“你们以前来过卡莫纳吗?”

我抿住嘴。万里晴空顷刻像风暴天那样乌云密布。我说:

“比四千还多,”他说,“我们吃过用霜冻的草做的面包。”

“你还缺乏经验。”

小僧侣点点头。

“我要等到二百岁吗?”

“我的神甫,这是真的吗,佛罗伦萨在这次饥荒中饿死了四千人?”卡特琳说。

他眼中闪耀的光芒跟唐克雷德的一样。我把手按在他的肩上。

“您听见了吧!”

“我非常乐意把权力移交给你,权力是压在我身上的重担。但是相信我,它只会给你带来烦恼。”

我转向路易丝:

“这恰是我希望的,”安托纳毫不让步地说。

“天主!没听说!”小僧侣说。

“我希望你幸福,”我说,“一个人能想望的一切你不都有了吗?”

“你们有没有听说瘟疫已经蔓延到托斯卡纳?”

“您给了我一切,又不许我使用这一切来做些事,这有什么意义呢?爸爸,”他急躁地说,“您自己就决不会接受这样的人生。他们教我学习推理,学习思考,假若我该盲目听从您的主意,推理思考又有什么意义呢?我锻炼体魄只是为了骑马打猎?”

“佛罗伦萨,”小僧侣说,“我们在路上走了二十天。”

“我知道,”我说,“你要这一切能有所作为。”

“你们从哪儿来?”

“是的。”

我不客气地望了望那个身高脸黑的僧侣,他站在我面前,两手插在袖里。“这个人在评判我,”我想。

怎么跟他说呢:人没法有所作为。宫殿、引水渠、新房屋、城堡、征服的城市,这一切都是乌有之物。他会睁开两只明亮的眼睛,说:我看见这些东西,它们是存在的。可能对他是存在的。我把折断的树枝扔在地上。我给他全部的爱也没法帮他有所作为。

“这没用的。”

“照你的意思办吧,”我说。

那个小僧侣朝缎纹布罩的椅子走前一步,但是另一个伸手断然把他拦住了。

他的脸转嗔为喜。

“请坐,我的兄弟,”我说。

“谢谢,爸爸!”

在哀鸿遍野的意大利,每个城市都有人奋然而起,狂热地宣扬苦修。听了他们的传道,商人放弃了店铺,工艺匠放弃了作坊,农民放弃了田地,穿上了白色长袍,把脸罩在风帽里;最穷的人身上裹了块布。他们赤着双脚,从一个城市走到另一个城市,唱着圣歌,煽惑沿途居民参加他们的队伍。早晨,他们抵达卡莫纳城下,我不许他们跨进城门。那些带头的僧侣还是到了宫前。他们跟在罗杰后面进来,穿了白色长袍。

他跑开了。他的白色紧身衣在紫杉的繁枝密叶中闪闪发亮。现在,他要把生命掌握在自己手里,他的幼稚笨拙的手里;但是把一个人的生命关在温室里,躲过风风雨雨加以培育,行吗?与外界隔离,受绳子束缚,生命会失去它的光彩和芬芳。他三步两纵登上楼梯,消失在屋子里。他穿过大理石前厅,我是再也看不见他了。我想:“总有一天一切都会一样的,但是他已不在人世了。”在同样的天空下,将是同样阴郁的树木,同样空虚的笑声和水声,可是,不论在大地上,天空中,水面上,安托纳留不下一点最细微的痕迹。

“好吧。叫他们进来。”

埃利亚娜朝我走过来,挽了我的胳臂。

我向罗杰做个手势。

“下去看瀑布。”

“他们可能会告诉我们一些瘟疫的情况,”路易丝说。

“我不去。”

“但是他们的意见你不应该拒绝听,”卡特琳说。

我转身走向别墅。我需要看见贝娅特丽丝;只有对她一个人,我才能说话和微笑,而不致立即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死的。

“我不会让这群乱民闯进卡莫纳的,”我说。

我推开图书馆的门。她坐在橡木桌的一端读书。我默默望着她聚精会神的侧影。她在读书,我对她是不存在的。她平整的长裙,光洁的皮肤,黑头发像一身盔甲那样坚硬发亮。我走近去:

“那些僧侣要求跟你谈谈,你不接见吗?”

“总是那么好学不倦?”

我没有回答。她看我一眼,迟疑不决的。

她抬起眼睛,一点不惊讶;要她手足无措是困难的。

“你不要逼他太甚,”卡特琳说。

“有那么多的书。”

他站了起来,砰的一声把门在身后关上。

“太多又太少。”

“我答应你,二十年后,我让西吉斯蒙掌权。”

成千份手稿堆在书架上,都是些疑问,都是些问题,要等待几世纪才能知道答案。她何必坚持这种无望的探索呢?

我不怀好意地望他一眼:

“您的眼睛累了。还不如来欣赏我的喷泉。”

“唉!我亲爱的儿子,他们一切都料到的,”我说。

“我今天夜里去,那时花园没有人。”

“您的医生是不是料到会有瘟疫?”唐克雷德说。

她用手背理一理手稿纸。她等着我走开,我又找不到话跟她说。可是她需要有人指导,比起所有这些未完成的作品,我能给她更好的帮助。但是她坚持不要求的东西又怎么样给她呢?

“当然啰,您,您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路易丝说。

“您的书就不能放下吗?我有东西给您看。”

“即使这是真的,它也到不了这里,”我说,“这里空气像山区一样干净。”

最后总是由我提出要求。

“一个热那亚商人跟我说,瘟疫已经蔓延到了阿西西,”他漠不关心地说。

她一言不发站了起来,笑了一笑,一声短促的笑,连眼睛也没有亮一亮。她五官线条那么生硬,脸又那么瘦削,谁都觉得她长得丑。安托纳觉得她长得丑。我们默默地穿过几条长走廊,我打开一扇门。

“罗杰,您的意见怎么样?”

“您看。”

卡特琳转身朝向罗杰,罗杰两手放在肚子上假寐。最近,他睡个没完,身子发胖了。

房间内一股灰尘和生姜的气味,在这座新盖的别墅内,这是一股奇异的过去的气味。帷幕是拉上的,橙黄的日光眏照着几只上锁的箱子、几捆卷拢的地毯、一堆堆绸缎绫罗。

“你们要是相信这些流言蜚语,嘿!”

“这是从塞浦路斯运来的货物,”我说,“今天早晨到的。”

“在锡耶纳附近,土地迸裂,还往外喷火!”我带着嘲弄的口气说。我耸耸肩膀。

我打开一只箱子,金银财宝晶莹夺目。

“听说在阿西西飞落了一大片虫子,全身乌黑,八条腿,还长钳子,”路易丝说。

“您挑吧。”

“多蠢,”我说,“罗马、那不勒斯可远着呢。”

“挑什么?”她说。

“怕瘟疫,”唐克雷德说,“她是对的,您就是不应该让外国商人进来。”

“您爱什么就挑什么。看这些腰带,这些项链。用这块红色丝料子做件长裙,您不喜欢吗?”

“怕?”我说,“怕什么?”

她手伸进箱子,珠宝和戗金纹章叮叮当当。

“她怕。”

“不,”她说,“我一样不要。”

唐克雷德嘿地一笑:

“戴了这些珠宝您才美呢。”

“我要走,”路易丝说。

她轻蔑地把手中的项链一扔。

“卡莫纳的春天多美。”

“您不愿意讨人喜欢?”我说。

“可是我看他们长得非常健康,”我说。我拧一下西吉斯蒙的腿肚子,对坐在地毯上沐浴在阳光中的两个小女孩笑笑。

她眼里闪过一道光:

“孩子需要换换空气。”

“我愿意用我本来的样子讨人喜欢。”

路易丝把针插在挂毯底布上。

我关上箱子。她说得对。有什么意义呢?她现在衣着朴素大方,脸上不施脂粉,头发束在一只网套内,正是这个样子她才叫我喜欢的。

“为什么?”

“那么,在这些地毯中选一块,布置您的房间。”

我走过去,好奇地望了望这张赌气的小脸。

“我不需要。”

“我要走,”路易丝说。

“那您需要什么?”我不耐烦地说。

“明天?您没有想过吗?屋子整理一下至少需要一个礼拜。”

“我不喜欢奢侈,”她说。

“我要走,”路易丝说,“我明天就走。”

我抓住她的胳膊。我想把指甲掐进她的皮肤。二十二岁!她评判,她决定,她在这个世界像在自己家里,仿佛住了几个世纪似的。她在评判我。

“但是,您为什么要那么早走?”卡特琳说,“等过了圣灵降临节<a id="jzyy_1_16" href="#jz_1_16"><sup>(4)</sup></a>再走。那边天气还冷。”

“来吧,”我说。

我爱他,他比任何大人都跟我亲近;他不知道他的日子屈指可数,不知道年、月、星期;他沉湎在一个没有明天、也没有结束的光彩夺目的日子里——一个永恒的开始,一个永恒的现实。他的欢乐像天空一样无穷无尽:“小跑!大跑!”我一边跑一边想:蓝色的天空决不会消失,今后的春天比眼前的巴旦杏花还要纷纭繁盛。我的欢乐永远持续不已。

我带她上花坛。热气消退了,喷泉在歌唱。

“小跑,”小孩喊,“大跑!”

“我也不喜欢奢侈,”我说,“我为安托纳才盖了这座别墅。”

蓝色的天空、节日的闹声从敞开的窗户进来,卡特琳坐在路易丝旁边刺绣。我肩上驮了个小西吉斯蒙,奔跑在插满巴旦杏花枝条的房间里。

贝娅特丽丝把手放在晒得发热的石栏杆上。

雨从春天下到夏天。意大利境内,庄稼淹了,果树砍了,秣草损坏了。但是,到了秋末,卡莫纳的粮仓又装满一袋袋粮食,这是我们雇了货船从海外运来的。我怀着吝啬的热情,呼吸着它们的灰尘气味。最小的麦粒也是沉沉的。我叫人盖了几座宫炉,每天早晨我亲自秤了一百来次麦子,分发给面包师傅做麦面粉面包,分量也由我规定,免费赈济穷人。意大利全境缺少小麦,一公担涨至三十六里弗尔<a id="jzyy_1_15" href="#jz_1_15"><sup>(3)</sup></a>,麸皮价格不相上下。一个冬天,佛罗伦萨死了四千人。可是,卡莫纳没有从城里赶走过一个穷人、一个残废者、一个外国人,还留下足够的麦粒进行播种。一三四八年春季最初几天,意大利的田野是一片赤地,我们的平原上麦浪滚滚,在卡莫纳的广场上举办了一个贸易会。我倚在城墙上,望着马队爬登山岗,想:“我征服了饥荒。”

“太大了。”

三十年后,我有了一支全意大利最庞大、装备最精良的军队。我开始准备讨伐热那亚,这时平原上掀起一场暴风雨。雨水如注,下了一天一夜。河水涨了,下城的道路沦为泽国,泥水直往房屋里灌。早晨,女人打扫污秽的地板,男人神情沮丧,望着泥泞的广场、塌陷的道路、洪水冲倒的长穗的麦子。天空还是阴霾不开。到了晚上,雨又下了。于是我懂得什么样的危机在威胁我们。刻不容缓地,我派商人赴热那亚,要他们去西西里、撒丁岛以及整个巴巴利地区收购小麦。

“为什么太大?这是没有标准的。”

我耸耸肩膀。什么是一个生命?

“浪费钱。”

“我只有一个生命。”

“为什么不把钱浪费掉?您以为钱可以用来干吗?”

他瞧了我一眼:

“您从前不总是这样想的吧,”她说。

“但是谁把您从我们身上偷去的岁月还给我们?”他说。

“这话倒也说得是,”我说。

“我们生活清苦,未来会给我们报答的,”我说。

我从前借钱给呢绒商,卡莫纳的资产阶级积攒了财富;一部分人勤奋工作是为了富上加富,另一部分人在荒淫无度的生活中浪费生命。从前卡莫纳的风气清苦淳朴;而今,每夜街上发生格斗,做丈夫的拿了匕首为遭到奸污的妻子复仇,做父亲的为受到诱骗的女儿雪耻;他们生了那么多孩子,到头来个个变得贫穷不堪。我盖医院,人的寿命长了,最终还是要死的。现在卡莫纳有二十万居民,可是并不比从前幸福与善良。人多了,但每个人还是孤零零地体验自己的忧苦与欢乐。古老的城墙内只生活着两万居民时,卡莫纳照样也是满满的。

“我们已经跟锡耶纳、比萨一样富裕,但是除了婚礼和洗礼以外,不知道还有其他节日,穿得像个修士,住在修道院里。我是您的儿子,但日日夜夜要在一个粗鲁的队长命令下操练。我和我的同伴没有过上青春的年代便衰老了。”

我突然说:

一种看不到希望而郁积的怒气使他的眼睛变得冷酷无情。

“告诉我,有二十万人是不是比有两万人好?受益的是谁?”

“需要!”他说,“对什么需要?对谁需要?”

她沉吟半晌说:

“需要多久就多久,”我说。

“这问题真怪。”

“这样的生活要过多久?”唐克雷德说。他的头发像他母亲,浅黄色的,有一张贪婪的嘴。他恨我。他不知道我不会死,但是他相信我有一种神药,服了不害病不衰老。

“对我来说,问题就是这样提出来的。”

我不愿再把城邦的前途掌握在雇佣兵手里,决定自己建立一支军队。我需要许多钱。我征收重税,颁布一项反奢侈法律,禁止男女有两件以上粗呢长袍,不许佩戴任何首饰;贵族吃饭只能用陶器或木头做的碗盆;反抗者不是投入暗牢,便是在广场上受车刑,并且财产充公。我强迫男人在二十二岁前结婚,女人给城邦养儿育女。耕地的、织布的、商人、贵族,一律要当兵。我亲自监督练兵,不久,我建立了一个连队,然后两个,然后十个。同时,为了增加我们的财富,我鼓励农商业发展,每年举行一次盛大的贸易会,吸引外国商人来购买我们的小麦和呢料。

“啊!对您可能是这样。”

我希望乘胜夺取里维尔港,这是热那亚的藩属,可以给卡莫纳提供一个出海口。但是马拉泰斯塔突然做出决定,说他打仗打厌了,要带了自己的队伍离开。我只得拨转马头,和马拉泰斯塔并肩走上归途。我们在一条十字路口分道扬镳。他前往罗马去找寻新的冒险,我久久地目送这个人远去,他在生活中漫无目的,像会死的人那样随随便便安排自己的命运。然后,我挥鞭朝卡莫纳疾驰而去。

她茫茫然望着天涯,她离我非常遥远,我嘴里有一种苦味,以前只有在她身边时我才感到的苦味。空中闪闪忽忽一大群金黄色斑点,我可以这么想:她跟这些朝生暮死的小虫子没有两样;但是她跟我一样充满活力,一样真实;对她来说,她的须臾人生比我这么一个命运具有更重的分量。我们久久地望着瀑布不出一声,这种不动而又流逝的垂帘,从假山石上滚下来,水花四溅;总是相同的水花,又各不一样。

半数男人作为囚犯,押到卡莫纳,耕种我们的土地;随同他们也带走了一群青春少女,给我们传宗接代。从维拉那,我们居高临下,毫无困难地侵占了平原上的许多小镇。我在雨点般的箭矢下,冲锋陷阵,身先士卒,我的部下都称我为无敌英雄。

突然,安托纳出现在石阶上,贝娅特丽丝眼睛里燃起了一团火。为什么她看到安托纳会有这样的热情?安托纳并不爱她。

城是空的。我抵达西暗道,蹑步走至哨兵身后,一剑把他砍倒。哨亭里睡着两个士兵。第一个在睡梦中给我杀了,第二个刚一交手就丧了命。我打开城门,军队偷袭进城,出其不意地屠杀了整个城防军。到了黎明,惊恐不安的市民发现他们已经换了主人。

“这些流亡者要求什么?”我说。

他说的是假话。我脑门嗡嗡响,胸脯像给钳子夹住。我要死了,热那亚人会把我浸泡的尸体扔去喂狗。我竟会相信这种荒谬的故事?愤怒、刺骨的冷水使我透不过气,我只盼望这个弥留时刻早早结束,因为我老是死不了。突然,我明白自己游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不会死;我一直游到隧道出口。不可能再怀疑了,我是真的不会死的。我多么愿意下跪,感谢魔鬼或天主,但是哪儿有他们的行迹。我看到的只是弯月当空,四野寒气逼人,肃静一片。

安托纳望我一眼,神情严肃,喉咙里有样东西起伏不停。

热那亚人利用我们留给他们的喘息机会,避开交锋,躲进了维拉那。这是一座防卫森严的城市,四周城墙坚不可摧。马拉泰斯塔于是宣布,我们应该放弃这次攻城。我要求他耐心等待一个晚上。在维拉那城门的两侧,有一条地下水道,把各处的水聚集在城墙脚下,通过一条引水渠引入城内。没有人能够进入这条地下水道而不被淹死。我对谁都没有泄露自己的计划。我只是命令几名副官埋伏在西暗道上,自己卸下盔甲,钻入黑暗的隧道。起初,我还可以呼吸到聚积在拱顶下淡而无味的空气,后来拱顶低了下来,石头与水之间已无空隙。我迟疑了。流水湍急。如果我再往前走,可能没有气力游回到有亮光的地方。“要是那个老头儿说的是假话?”我想。在我前面,在我身后,漆黑一团,除了水的流淌听不到其他声音。要是那个老头儿说的是假话,我是个会死的人,死在今天或者死在明天,有什么区别呢?我想:“现在,我就会知道了。”我钻了下去。

“要我们帮助他们入侵里维尔。”

“我高兴怎么打就怎么打。”

“啊?你怎么回答?”

青年又穿上了盔甲。他们的腮帮瘪的,眼睛眍的,形容憔悴,可是,饥荒虽则损坏了他们的躯体,也磨炼了他们的灵魂,他们跟随我毫无怨言。为了提高他们的勇气,我指给他们看热那亚人的紫酱色尸体,横七竖八地沿壕沟躺着。马拉泰斯塔的军士容光焕发,两腮丰满,肩膀厚实,在我们眼里简直是一群天兵天将。雇佣兵队长随心所欲地指挥他们,有时没必要地延长休整时间,有时爱在月光下驰骋就兼程倍道。他不去穷追溃退的热那亚人,借口说他遇到的尽是些濒死的和已死的敌人,提不起精神,而要去攻占蒙特费蒂城堡。在那次战役中,他耽误了一个白天,牺牲了几名将官。我责怪他浪费时间和生命,他昂然回答我:

“我发誓说,一个月内里维尔便是我们的了。”

我还说,圣母在我梦中显过灵,她答应我,在卡莫纳能够跟热那亚、佛罗伦萨并驾齐驱以前,我头上不会掉落一根毫发。

一阵静默。

“你们家里再也看不到女人,你们粮仓再也没有小麦。让我们去收割热那亚人的麦子,把他们的女儿带回家来。”

“不,”我说,“这类战争我们不应该再参加了。”

他漫不经心地让珠宝在指缝间簌簌往下落,我不耐烦地望着他。每颗珍珠、每粒钻石,是今后秋收的种子,是保卫我们疆土的一座城堡,是从热那亚人手中夺取的一块土地。我召集专家,他们整夜在清点我的财富,我和马拉泰斯塔商妥每人每天固定的雇佣费。于是我叫卡莫纳人集合在宫前的广场上,向他们发表演说:

“好吧,又是您做主,”安托纳粗暴地说,“告诉我实话,卡莫纳永远不会由我来统治,是吗?”

“这要看战争的收获有多大,”他说,又笑了一笑,“也要看我的兴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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