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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的天哪,好家伙。”
今天我开车回了一趟斯莱戈。在镇外经过一个公墓的时候,我不禁想象岁月的风刀霜剑会如何改变那个水泥小庙以及周围几英亩的坟场。我又顺便去跟珀西打了个招呼,感谢他对我的大力帮助。不知我的拜访有没有令他感到意外。我告诉了他事情的原委,他吃惊得半天合不拢嘴。然后,他从桌子后面站起身来。我当时正在门口犹豫要不要进屋,我并不想打扰他。
不知他是不是要拥抱我。我笑了起来,像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内心深处有一种如获至宝的感觉。我对珀西概述了她的历史,我的历史,只觉得心满意足,脑子里透明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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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告诉他,问题并不在于她是否写下了或说出了实情,是否坚信所写所说的均是实情,甚至并不在于她的出发点是不是要披露真相。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那个执笔者和发言人是那么令人叹服,活灵活现,情感丰富。我想告诉他,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我也想忏悔,从精神医学的角度上来说,我对她的所谓“帮助”完全失败了,我根本未能撬开她装满陈年往事的话匣。但话又说回来,我的初衷是评估,而不是帮助。我其实有充分的时间可以帮助她,遗憾的是多年来,我竟然对她不闻不问。我想告诉他,是她拯救了她自己,因为她总是扪心自问,因为她最爱侧耳倾听。于是,她转败为胜。就连她父亲的历史,我也倾向于更相信萝珊的虚构杜撰,而不是冈特神父的据实以陈,因为萝珊的版本闪耀着生命的异彩奇光。况且,如果老好人阿莫达·辛没有写信招我加入他的麾下,我可能根本不会成为临床医生,因为我一直在这些方面缺乏自信。是萝珊教给了我沉默是金的道理,向我揭示了回避提问的妙处。我有满腔的话却无法向珀西倾吐。
我终究会向她娓娓道来。当我知道一切从何说起。当我们一起回首那岁月如流。
但他似乎心有灵犀,当时说了一句话,我乍听起来觉得颇不顺耳,但细想之下却入木三分,不禁对他心存感激。
当然是悲伤令我看见了天使。此时写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我自以为已经从失去贝特的哀痛中恢复过来了,对她的回忆已经成为万无一失的精神堡垒,但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路历程才刚刚开始。据说痛失至亲的悲伤通常要持续两年时间,这是那些伤心人手册里的老生常谈。但是,我们难道不是从出生之前,就开始哀悼母亲的吗?
他说:“你都快退休了,但在很多方面,好像才刚刚起步。”
我从英国回来一个月后,老医院被拆毁了。他们决定用控制爆破的方式,炸掉地面一层,让上面四层坍塌下来。那天上午,我恍惚觉得即将亲眼目睹自己一生的事业被炸药、电线和精巧的计算一笔勾销,我们都站在距离医院四分之一英里开外的山坡后面。到了预定的钟点,工程人员启动了盒子上的开关,漫长的一秒钟后,我们听到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古老建筑的底层化为一团飞沙走石绝裙而去。庞然大物向东方倾倒,在原址上留下一个透明的记忆飘浮在天际线上。它的背后是一个天使,一个巨人,像医院大楼一样高,熊熊燃烧的羽翼横亘东西。显然,他就是约翰·凯恩。我问周围的同事有没有目睹同样的奇迹。他们都看着我,以为我疯了,可能的确如此,失去了我的避难所,我成了无尽空虚的守望者,沦落天使的监护人。
我谢了珀西,跟他道别,然后开车去了浅滩岭。我沿着萝珊描述的那条路开过去,竟像老马识途。爱尔兰教堂就在它应该在的位置,我开到那里停下来四处看了看。正如她经常提到的那样,月亮山就在眼前,山势翻蹄亮掌,好像要逃向远方,那充满未知过去的远方。下面就是斯莱戈湾,罗斯岛在右侧,还有鸟喙峰,威利·拉维奥就是在那里被杀害的,然后我看到浅滩上标示着兔儿岛方向的缆桩。小岛原来就是个土堆儿,有几片地、几座房而已。我几乎不好意思宣布:那里就是我的诞生之地。小岛似乎远在天边,在萝珊还有约翰·凯恩所处的我们的已知世界的边缘。我出生在这样的天涯海角,所以才会遵循命运在边缘学科安营扎寨,并最终成为精神病患者们的监护人。在岛外,更远的地方,铁人值得信赖的身影永恒地指着安全水域的方向。
我心怀忐忑,作为她的医生和朋友,她对我应该还算满意,但是如果我是她的儿子,恐怕会让她有得不偿失之感,一辈子千辛万苦,到头来竟落下这么个孩子——荒诞不经、颠三倒四、不苟言笑、日渐衰老,还是个英国式的爱尔兰人。另外,从医学和精神病学的角度出发,我尤其担心真相大白会令她大吃一惊并铸成大错。我想跟温大夫商量一下,但这种震惊可能超乎医学领域之外,而我们俩谁都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某种含蓄、温柔、纤弱的经络可能会在不经意间被截断,而像我们这样笨拙的医务人员,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其修复。那是她百折不回的精髓。我相信它会继续保持下去。重要的是,她如今生活在安适的环境里,受到良好的照顾。而且她自由了。
我左侧就是浅滩岭的小镇,除了镇上房屋的数量肯定比萝珊那个年代增加了很多以外,估计这些年来仍是一成不变。下方的沙滩上可以看到一个旧旅馆的门面,还有一个大沙丘,应当就是它赋予了地名里的“岭”字。此外,好像还看得见一个简易舞场的遗址。
有一天我临走的时候,她颤巍巍地起身向我靠近,拥抱了我,感谢我。她身轻如一纸羊皮书,连她的骨头也失去了分量。我心情激荡,真相几乎脱口而出。但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我继续往下开,看到一门大炮耸立在心平气和的海面上。真是机缘巧合,在沙滩上我碰见几个工人在舞厅里干活。看来他们正在准备清拆。旁边立着建筑师的牌子,不久之后若干公寓会在这里拔地而起。舞厅小得可怜,后面是波纹铁的拱顶,前面看来一度是海滨民宅。曾经招展着舞厅名字的旗帜早已不在了,后来用安装的铁丝代替的“广场舞厅”几个大字如今也灰头土脸,锈迹斑斑。我不禁感慨,多少历史在这里烟消云散了,简直不可思议。遥想当年伊尼斯·麦科纳提穿着一身烧焦了的军装经过这里,汤姆手提乐器走进门去,一队队小汽车从斯莱戈出发,沿着亮晶晶的浅滩开来,乐声绵绵,在爱尔兰夏夜不安的空气中荡漾,一直传到梅芙女王古老的耳底。萝珊肯定每每凝神谛听,就在她被埋葬的青春岁月里。
像约翰·凯恩一样,我试图寻找适当的机会。现在我理解了他的进退维谷。
她的小屋相当难找。我发现自己已经开过了头,然后,到底找到了对面豪宅高大的围墙,杰克的妻子就是在那个大门口羞辱了萝珊。小屋旧址已成废墟,周围荆棘丛生,只有那个石头烟囱还完好无损,上面爬满松萝和野藤。萝珊被发落为活死人遭受多年监禁的小屋已然不复存在了。
秋天来了,她住进了舒适的新居。这里都是按要求建造的,设施先进,配套完备,堪称名副其实的“避难所”,一个古老而令人向往的所在。她已百岁高龄,离世是迟早的事了,但什么不是迟早的事呢?多少风云人物活不到我的年纪就没了。有时她连续几天沉默寡言,脾气不好,拒绝进食,还疾言厉色地问我来干吗。有时她干脆对我说她不需要我再来。
我踏过曾是院门的豁口,站在衰草中间。院子里没什么可看的,但我的脑海里闪现出她笔下一幕幕清晰的画面。所有遗迹都荡然无存,只除了杂草中的一株玫瑰,最后的花朵仍鲜艳欲滴。虽然熟读了贝特的玫瑰书,我却依然认不出花名。萝珊似乎提起过?叫什么来着……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我拨开荆棘和野草走上前去,想摘几朵花带回罗斯康芒做个纪念。所有的花儿都一模一样,花瓣紧密盘卷,排列得井然有序,只有一枝与众不同,上面盛开的花朵光彩夺目。荆棘划破我的裤腿,拉扯我的衣角,像一群乞丐阻止我前行。我忽然灵机一动,按照书上关于繁殖的章节里推荐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折下一根花枝,插在兜里,瞬间有种犯罪感袭来,好像我偷窃了并不属于我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