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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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玛莉娅觉得一切都在轻微地摆动,自己也在摆动,仿佛在水中漂浮。她几乎没有认出自己身旁安布罗修和露贝太太那两张拉长了的面孔。她想问他们手术是不是做完了。告诉他们她一点也不觉得痛,但她没有力气讲话了。
“我很高兴做蒂蒂的证婚人,小雀斑,”亲爱的安娜,连奇斯帕斯也原谅了你,多谢了,奇斯帕斯。“可你得指点我在什么文件上签字,到哪儿去签字。”
“走廊里没有地方坐,”安布罗修说道,“我就站在那里把带的香烟抽完了。后来露贝太太来了,她也得站着等,但一直没有把阿玛莉娅从大厅里推出来。”
“为了蒂蒂,特别是为了你爹,来吧。”波佩耶坚持道,“瘦子,你不知道你爹多么喜欢你。奇斯帕斯也原谅了你,伙计,今天下午他对我说:叫超级学者别那么骄傲了,叫他来吧。”
阿玛莉娅一动不动,她想,稍微一动,也许就会有许多针在刺她。她不觉得疼痛,却感到沉重,汗水淋漓,有一种疼痛的预感。她也感到疲乏,能听到人声,仿佛人们在窃窃私语或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谈话,那是安布罗修的声音、露贝太太的声音,甚至是阿玛莉塔·奥登希娅的声音。
小萨,家人原谅了安娜。老头子由于很久没看到你,由于你拂袖而去,几个月来大概每天都在怨天尤人,责怪妈妈,不知同她吵过多少次。他也许有几个晚上把车停在塔克纳路等着你从《纪事报》社走出来。他也许和妈妈谈过、吵过,妈妈大概也哭过几场,最后对你的婚事,对你同安娜结婚也就习惯了。圣地亚哥回想:甚至原谅了我们。亲爱的安娜,家人原谅了你。她迷住了圣地亚哥,抢走了圣地亚哥,但我们大家都原谅了她。即使她是个乔洛姑娘,我们也都原谅了。让她来吧。
“最后,一位护士出来了,推着阿玛莉娅直喊:躲开!躲开!”安布罗修说道,“护士走了,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样东西。我问:出事了?她又把我推开。片刻后,另一位护士也出来了,她说:孩子死了,母亲有可能救活。”
“一切都解决了,我们说服了你娘,”波佩耶那红脸膛显得更红了,带着乐观、兄弟般的微笑说道,“你娘也希望你们参加。你爹就更不用说了,大家都想看到你们,跟你们和解,会非常亲热地对待安娜。你会看到的。”
阿玛莉娅仿佛觉得安布罗修在大哭,露贝太太在祈祷,周围许多人在转来转去地对她说着什么。一个人朝她弯下身,她感到此人的呼吸在自己的嘴边,此人的嘴唇印在自己的脸上。她心想:人们以为我要死或已经死了。她对所有人感到一种羡慕和依恋之情。
“你还记得那天家里的场面吧?”圣地亚哥说道,“我想你也知道,从那以后我再没跟家人见过面。”
“所谓可能救活,也就是说可能死去,”安布罗修说道,“露贝太太跪下来,开始祈祷。我无力地靠在墙上,少爷。”
“蒂蒂想让你做她的证婚人,”波佩耶说道,“你一定会答应,对吧?你跟安娜一定得参加婚礼。”
在这一切景象中,阿玛莉娅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仍然听到有人在讲话。这会儿她能听到的却是一片沉寂,长时间的沉寂。她一直感到自己在水中漂浮,一会儿下沉,一会儿浮上来,接着再沉下去。突然,她看见了阿玛莉塔·奥登希娅的面孔,她听到自己说:把脚洗干净了再进家。
“我早知道了,从报纸上看到的。”圣地亚哥说道,“祝贺你,小雀斑!”
“后来大夫出来了,把手放在我这儿,”安布罗修说道,“为了救活你的妻子,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尽了一切可能,可是上帝不同意。”
“瘦子,我和蒂蒂星期六就要结婚了,”波佩耶说道,“我是为这事来找你的。”
阿玛莉娅心想,有人要拉她下沉,她感到自己要淹死了。她心想:我要看不见了,我要说不出话了。她动弹不得,就这样漂浮着。她想:傻瓜,过去的事情你怎么还能听到?她害怕了,内心再次感到非常痛苦。
世界很小,利马却很大,观花埠更是无限大。在一个区里住了六个月、八个月,竟一次也没有遇上父母、奇斯帕斯和蒂蒂。一天晚上,圣地亚哥在编辑部刚写完一篇报道,觉得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啊,小雀斑,原来是你。二人到哥尔梅纳路去喝咖啡。
“我们在医院为她举行了守灵仪式,”安布罗修说道,“莫拉雷斯运输公司和普卡尔帕运输公司所有的司机都来了,连那没良心的堂伊拉留也来吊唁了。”
小萨,你再也没有同卡利托斯去黑黑酒吧,也再也没有同朋友们去白看歌舞表演、逛妓院。大家根本不邀请他也不坚持叫他去了。有一天,大家拿他开起了玩笑:你正经起来了,小萨,变成资产阶级了嘛,小萨。安娜幸福吗?她幸福过吗?一天夜里,二人正在做爱的时候,他听到安娜说:你酒色不沾,我当然感到幸福,亲爱的。有一次,卡利托斯来到了编辑部,比往常醉得更加厉害,一屁股坐在圣地亚哥的写字台上,一言不发地望着他,满脸不高兴,最后说道:小萨,难道我们只有在这座坟墓里才能见面、说话吗?几天后,圣地亚哥邀请他到那窄小胡同的住宅来吃午饭:把契娜也带来吧,卡利托斯。可他心里想:安娜会怎么想呢?安娜会怎么说呢?不,我和契娜又吵翻了。那天卡利托斯单独去赴约,午饭吃得很不舒服,二人说着自欺欺人的谎话,卡利托斯感到很不自在。安娜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他,话题一开始就谈不下去。从此以后,卡利托斯再也没来过。圣地亚哥回想:我发誓,我一定去看望你。
阿玛莉娅在下沉,她感到自己在往下陷,急剧地落了下去。她的内心越来越痛苦。她明白,自己听到的事情都将留在上面。她明白,在她下沉、陷落之际,她带走的只能是内心的痛苦。
每当安娜在德尔加多医院值早班,圣地亚哥中午一觉醒来,就可以看到早餐已经准备好,他只要热一下就行了。吃完早餐,他看一会儿书,到上班时间就到《纪事报》社去或办某件事去。平时,安娜每天三点左右回家,二人吃午饭。五点钟,圣地亚哥去上班,第二天清早两点下班。安娜则翻翻杂志、听听收音机或同邻居打牌(邻居是个有说谎癖的单身德国女人,一会儿说自己是国际警察组织的代理人,一会儿说自己是流亡的政治家,一会儿又说自己是欧洲某康采恩的代表,被派到秘鲁来执行秘密使命)。在有阳光的日子里,她穿着游泳衣到胡同里去晒太阳。小萨,星期六你放假,二人的活动一成不变:很晚起床,在家吃午饭,到本区电影院看电影,然后到沿堤大街、内柯切亚公园或帕尔多路去散步(圣地亚哥回想:我们都谈了些什么呢?我们都谈了些什么呢?)。都是事先选择好的偏僻地方,是为了不致遇见奇斯帕斯、父母和蒂蒂。晚上,二人在某家便宜的饭馆吃晚饭(圣地亚哥回想:一般是在柯切尼达餐厅,月底则在坎布利努斯餐厅)。深夜,二人又钻进电影院,赶得上就去一家首映影院。起初二人还均衡地选择片子——如果下午场看了墨西哥影片,晚上就看侦探片或西部片——现在则几乎光看墨西哥片了。小萨,你这是为了同安娜和睦地度个假日还是你本来就认为无所谓?有时,二人星期六到伊卡去和安娜的父母过上一天。二人从不探亲访友,也没人来访,他们根本没有什么朋友。
“我们用净界棺材殡仪馆的棺材装殓了她。”安布罗修说道,“我也不知道需要付给墓地多少钱。我没有钱,司机们搞了一次募捐,连那没良心的堂伊拉留也多少捐了点儿。当天我就把她埋葬了。医院又派人来催账,不管人死没死,都得付钱。可我拿什么付啊,少爷!”
小萨,婚后的最初几个月,你一直没再见到父母和兄妹,也几乎不知道他们的消息。你是不是感到幸福?婚后你穷困潦倒,靠借债度日。圣地亚哥回想:那几个月里的事我已经忘掉了,但那困难的阶段我却永远忘不掉。他回想:你也许就是从那个时期倒霉的,小萨。也许那拮据而单调的生活,那战战兢兢无信仰、无激情、无雄心壮志、一切都庸庸碌碌的日子就代表着幸福。他回想:连在床上也是如此。公寓的生活很不方便。露西娅太太同意安娜使用厨房,但条件是不能打乱她的安排。这样一来,安娜和圣地亚哥的午饭和晚饭就得早吃或很晚才吃。后来为了使用厕所、烫衣板、掸子和扫帚,还有窗帘和床单过于破损,安娜和露西娅太太吵了一架。安娜想回保健医院去工作,但医院没有空缺了。两三个月后,她才在德尔加多医院找了个值半班的工作,那时二人才开始找房子。每次圣地亚哥从《纪事报》社回家总看见安娜还没睡觉,在翻阅报上的分类广告。他一边脱衣服,一边听着安娜讲述她一天的奔波。小萨,在广告上画记号、打电话、问价钱、讨价还价,从医院下班后看五六所房子,这一切就是她的幸福。然而波尔达大街上那条窄小胡同里的房子是圣地亚哥偶然找到的。有一次,他去采访住在贝纳维德斯路的某个人,走入对角街的时候发现了那条胡同。胡同入口的门面是用红砖砌成的,几幢矮小的房子排在碎石铺就的长方形地带周围,窗户都安着铁栏杆,砌着飞檐,门前种着天竺葵。胡同口有一块招牌,上写“出租房屋”字样。圣地亚哥犹疑了一阵子,八百索尔太多了。但公寓那种不方便的生活和同露西娅太太的吵架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于是他租了下来。两间空荡荡的房间里,二人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购来的廉价家具逐渐地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