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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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医生说:你好了,可以出院了,你要注意身体,因为开过刀,你的身体很弱,起码要休息一个星期,不要再生孩子了,这你是知道的。她站了起来,感到一阵眩晕,人瘦多了,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她向病友和嬷嬷告了别,一步一步地挨到了街上,在产院门口,一名警察替她拦住了一辆出租汽车。姨妈看到她怀抱女儿来到了红洼区,双唇直发抖。二人拥抱了一番,抱头痛哭了一场。你那位太太就这么不像话,既不去看你也不打个电话?是的。可你像个傻瓜似的还总是帮助她,不愿意离开她。那家伙也没去看你?没有,姨妈。姨妈说:等你恢复了,我们去找警察,警察会叫他认女儿、叫他给你钱。姨妈的房子有三个房间,一间姨妈自己住,另外两间租给了房客,一共四个人:一对老年夫妇,一天到晚听广播,自己做饭,煤油炉子弄得整个房子都是烟,男的是邮局职员,刚刚退休;另外两个都是阿亚库乔人,一个在多诺弗里奥食品公司做冰激凌,一个是裁缝,这两个人不在寓所吃饭,晚上一回来就用克楚亚语唱歌。姨妈在自己的房间里给阿玛莉娅放了一张床,阿玛莉娅跟她同住一间。整整一个星期她都没下床,一站起来就头昏。但不闷气。她跟阿玛莉塔玩耍,欣赏她,在她耳根上说:咱们去找那个没良心的太太要工资去,我要对她说:我再也不在您家里干了。你那没良心的爸爸要是在某一天露面,我就对他说:滚,再见吧,我们不需要你。姨妈说:我也许能在布列尼亚区我朋友的酒馆里给你找个工作。
先生走后大概一个月,一天,太太一阵风似的回到家里:亲爱的凯妲,一切都妥了,从下星期一起我就到胖子那儿去唱歌了。我今天就得练练嗓子,我还得注意身材,做做体操,洗洗土耳其浴。您真的要去跳舞厅演唱,太太?当然,跟以前一样,阿玛莉娅,我以前很出名呢,就是为了那个没良心的我才放弃唱歌的,现在我要重操旧业了。来,我给你看看我从前的照片。太太一把抓住阿玛莉娅的胳膊,拉着她跑上了楼,到了书房,拿出一册带弹簧的影集。阿玛莉娅说道:以前我多么想看啊,现在终于看到了。你看,你看,太太骄傲地一张一张地给她看,有穿长衣裙的,有穿游泳衣的,有梳着女王那样的高髻的,有在舞台上向观众飞吻的。阿玛莉娅,你听听那时报纸是怎么讲的:说我很漂亮,我有一副热情的嗓子,大获成功。家里全乱了,太太一个劲儿地谈着如何练嗓子,开始节制饮食,中午只要一杯柚子汁,一块烤牛排;晚上一盘不带调料的色拉。我饿死了,可这有什么办法呢?快把门窗关上,我要是在首次演出前感冒了,我就不想活了。太太也不吸烟了,因为对演员来说,烟草就是毒品。有一天,阿玛莉娅听到太太在对凯妲小姐发牢骚:胖子太吝啬了,给我的工资还不够付房钱的呢,不过,最重要的是我有了这次机会,我会重新征服听众,到那时我再提条件,亲爱的凯妲。太太每天晚上九点左右就穿着长裤,扎着头巾,挽着小箱子到胖子那儿去了,第二天天亮才回家,脸上的油彩还没擦掉。此时她最关心的不是清洁而是身材了。她每天用放大镜在报纸上找来找去:阿玛莉娅,你瞧报纸上是怎么说我的!报上要是讲别的歌女的好话,她就特别生气:这个女人肯定行贿了,把报纸收买了!
第八天头上,阿玛莉娅有点儿力气了,姨妈给了她点儿钱让她坐汽车:阿玛莉娅,把工资要回来,一分钱也别让。阿玛莉娅心想:太太看到我也许就会后悔,要求我留下来,这次我可不能再傻了。她怀抱孩子到了加尔松将军大街,在大楼门口遇到了丽达,丽达是一楼人家的女仆,是个瘸子。阿玛莉娅朝她笑了笑,心想:我怎么了,她怎么这样看我?你好,丽达。丽达张着大嘴一个劲儿地瞅她,阿玛莉娅笑了:难道我变得你都认不出来了?我是二楼的,我是阿玛莉娅。丽达说:你给放出来了?警察打你了吗?什么警察不警察的?什么打我不打我的?警察要是看见我跟你在一起,会不会把我也抓起来?警察当时对我大喊大叫,向我调查你的私事,就差把我也抓起来了,他们对三楼、四楼和对面人家的仆人也问了又问,凶极了。他们连骂带威胁:快说,不然就跟我们走。真好像我们什么都知道似的。丽达说着,走近阿玛莉娅,压低了声音:警察在哪儿找到你的?都对你说了些什么?阿玛莉娅,你供出来了没有?到底是谁杀死太太的?阿玛莉娅这时靠在墙上结结巴巴地说:请你抱一会儿孩子,抱一会儿。丽达接过阿玛莉塔: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警察对你怎么了?丽达把她让进一楼人家的厨房:请进,喝点儿水吧,幸亏主人不在。阿玛莉娅一遍又一遍地问:太太被杀了?丽达怀抱着阿玛莉塔:你别这么大喊大叫的,别发抖呀。有人杀了奥登希娅太太?丽达把厨房门锁上,不停地往窗外看,最后把婴儿还给阿玛莉娅:别出声,邻居会听见我们的。你到底到哪儿去了?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报纸都登出来了,还登了太太的好多张照片呢。产院里没有人谈起这件事?你也没听广播?阿玛莉娅感到牙齿在打战:丽达,给我来点儿热的喝,来杯茶,什么都行。丽达给她烧了杯咖啡,说道:你躲过了这事,还要怎样?你没见那些警察和记者成天来敲门、讯问,一批走了,又来一批,他们都想知道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们认为你肯定是知道内情才逃掉的,躲起来是为了搞鬼。幸亏他们没找到你,阿玛莉娅。阿玛莉娅啜着咖啡说:对,多谢你了,丽达。阿玛莉塔哭了,她摇晃着:我要走了,我要躲起来,再也不来了。丽达:你要是让警察抓住了,他们对待你肯定比对我们还要凶恶,上帝才知道他们会对你干出什么事来。阿玛莉娅站起来又谢了谢,走了出来。她感到自己快要昏倒,但是走到街角处就不头昏了。她快步走着,把阿玛莉塔紧抱在胸前,不让别人听到她的哭声。一辆出租汽车驶了过来,但不愿意停。接着又驶过去一辆。她继续快步走着。前面有警察,就是那个警察,等他走到我身旁就会抓住我。终于,一辆汽车停了下来。当她向姨妈要钱付车钱的时候,姨妈不高兴了:你应该坐公共汽车回来,我又不是有钱人。阿玛莉娅径直回到房间关上门,感到浑身发冷,于是盖上姨妈的毯子装作睡着了,直到黄昏才起来,回答了姨妈的问题:工资没要回来,太太不在,太太出远门了,姨妈,对,我还会去要的,当然不会白白地给她干活,姨妈。她心想:我得去打个电话,她打开姨妈的钱包,掏出一个索尔到街角的酒馆打电话。电话号码还没忘记,还记得清清楚楚。接电话的是一个小女孩的陌生声音:这里从来没有一个叫凯妲的小姐。她又打,这次是个男人接的电话:错了,不认识,我们刚搬来,也许她是从前的房客。阿玛莉娅依在一棵树上喘了口气,感到恐惧,心想:全世界都发疯了。太太没去产院看我是有原因的,电台广播的原来就是这件事,而且还在寻找我,警察会像对待特里尼达那样把我抓去,审我、打我、杀掉我。
太太到底爱不爱堂卡约?很不爱,她伤心不是为了堂卡约,而是因为他没留下一分钱就溜了。这没良心的狗东西!凯妲小姐说,这都怪你,我跟你说过好几次了,你应该让他给你买一辆汽车,在你的名下买一幢房子。不过头几个星期,圣米格尔街的生活还没发生什么变化:储藏室和冰箱里像往常一样总是满满的;希牡拉仍旧报假账欺骗太太;每月月底,女佣们还能拿到全额工资。那个星期天,阿玛莉娅和安布罗修在贝尔托洛托路口一见面就说起太太的事来了。阿玛莉娅说:太太现在可怎么办呢?有谁会帮助她呢?安布罗修:她这个人很诡诈,不等到没办法她就会找个阔佬。阿玛莉娅:你别这样说太太,我不喜欢你这样。二人去看了一部阿根廷电影,安布罗修出来时满嘴净学阿根廷人的口音。阿玛莉娅笑着说:你发疯了。突然,特里尼达的面孔在她面前出现了。二人到了奇柯拉约大街的那间房子里,正在宽衣解带的时候,一个戴着假睫毛的四十多岁的女人闯进来打听鲁多维柯。安布罗修告诉她说,鲁多维柯到阿雷基帕去了,还没有回来。那女人摆出了一副哭丧脸。她走了,阿玛莉娅拿她的假睫毛开起了玩笑,安布罗修说:鲁多维柯净爱找这种女人。哦,对了,安布罗修,到底怎么样了?但愿别出什么事,可怜的家伙走的时候很不情愿。二人在市中心吃了点心,然后一直散步到天黑。到了共和国大街,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看着过往的车辆又聊了起来。微风吹过,阿玛莉娅依偎在安布罗修的怀里。他搂住她:你愿意有个自己的家,让我做你的丈夫吗,阿玛莉娅?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我们早晚有一天能结婚,生儿育女,阿玛莉娅,我正在攒钱呢。真的吗?我们将要有个家,生儿育女?这似乎太遥远、太困难了,她曾躺在床上幻想着同他一起生活、为他烧饭洗衣的情景。这不可能。为什么,傻瓜?不是天天都有人结婚吗?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呢?
几天过去了,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帮助姨妈打扫房间,也不开口,心里总是想着:太太被杀了,太太死了。一有人叫门她就感到心脏好像停止跳动。又过了三天,她同姨妈一起到教堂去给阿玛莉塔举行洗礼,神父问她:你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她冲口说出:阿玛莉塔·奥登希娅。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搂着阿玛莉塔,感到一切皆空,也有一种负罪感:太太,请原谅我把您想得这么坏吧,但我怎么知道呢,太太!她也想念凯妲小姐:她现在怎么样了?四天过去了,她醒过劲儿来:傻瓜,我净自寻烦恼,这有什么可怕的?我可以到警察局去告诉他们我当时在产院里,他们可以调查嘛,一调查就知道我说的是真话了,就不会找我的麻烦了。哦,不,他们会侮辱我,不相信我的话。黄昏时分,姨妈叫她去买糖。她穿过街角的时候,一个人离开电线杆子挡住了她的去路。阿玛莉娅惊叫了一声。我等了你好几个小时,安布罗修说道。她身不由己地倒在安布罗修的怀里,话都说不出来了。她把脸埋在安布罗修的胸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安布罗修安慰着她:有人在看我们,别哭了,我找了你三个星期。我们的儿子呢,阿玛莉娅?她呜咽着:是个女孩,生下来很健康。安布罗修掏出一条手帕,给她擦了擦脸,又让她擤擤鼻涕,然后带她进了一家咖啡馆。二人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安布罗修用胳膊搂住她,拍打着她,让她尽情地哭。好了,好了,阿玛莉娅,别再哭了,你是为太太的事伤心?是的,也因为我感到太孤独、太害怕了。警察局在找我,好像我真的了解情况似的,安布罗修,我还以为你把我抛弃了呢。傻瓜,我一点也不知道,也不会猜,我怎么会到产院去看你呢?我到阿列纳勒斯路去等,可你没来。太太的事登报了,我就像发疯似的到处找你。你姨妈以前在苏尔基约的住处我也去过了,人们把我支到巴尔贡希约区,在那里才有人告诉我她搬到红洼区来了,但只知道在哪条街,不晓得门牌号码。我每天到红洼区来到处打听,心想你肯定会上街,到时候我就能碰上你。我终于找到你了,阿玛莉娅。阿玛莉娅说:警察局呢?他说:不要去,我问过鲁多维柯了,他说,你如果去,起码要关你一个月,又是审问又是调查。你最好不要露面,离开利马一段时间,到时候他们就会把你忘掉。阿玛莉娅哭哭啼啼:我怎么离开利马?我能到哪儿去啊?他:跟我走,我们一起走。阿玛莉娅朝他的眼睛看了一眼。真的,阿玛莉娅。看样子这次是真的,他已经下了决心。安布罗修严肃地望着她:一天的牢我也不能让你坐,你信吗?他的声音很严肃:我们明天就动身。你的工作呢?这不要紧,我可以自己干。我们离开这里吧。她盯着安布罗修,竭力想相信他的话,但是做不到:我们要一起生活了?明天就走?安布罗修说道:我们到山区去。他凑近她的脸:我们暂时离开一段时间,等人们把你忘了,我们再回来。她感到一切又都垮了下来:这是鲁多维柯对你说的?可警察为什么要找我?我干了什么坏事?难道我了解内情?安布罗修搂住她:不会出什么事的,我们明天就走,先坐火车,然后换汽车,在山区没人会找到你。她依偎在安布罗修的怀里:安布罗修,你这样做是因为爱我?当然,傻瓜,不为爱你还为什么?鲁多维柯在山区有个亲戚,我可以跟他一道干,你可以帮我们。阿玛莉娅又惊又怕。跟你姨妈什么也别讲。我不会讲的。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没人会知道的。不要……她:对,当然,不会的。你知道孤老教堂吗?知道。安布罗修把她送到街角处,给了她明天坐出租汽车的钱:你随便找个借口出来就行了。阿玛莉娅一声不响地回到家,一夜没有合眼,听着姨妈的呼吸声和那对老年夫妻的房间里传出的疲劳的鼾声。第二天,她对姨妈说:我再去一趟,找太太要工资去。她乘上一辆出租汽车来到了孤老教堂。安布罗修瞥了阿玛莉塔·奥登希娅一眼:这就是我们的女儿?是的。他把她带进车站,叫她坐在挤满带着大包小包的山区人的长凳上等着。他搬来了两只大箱子,阿玛莉娅心想:我连条手绢都没带。她对这次出走、对跟他一起生活并不感到兴奋。她感到自己真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