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第3/5页)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爱米文学网aimiw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表妹沉默了,圆脸上露出谴责的神情。
“他该解手了,”卢辛达解释说,看了一眼便盆,“他像钟表一样的准时。他真走运!我有胃病,整天吃李子干。大夫说是神经问题。好啦,咱们去客厅吧。”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说他会干出魔鬼的勾当来,”表妹吃惊地嘟囔说,“也许舅舅不该当特鲁希略分子。今天人人都说特鲁希略是个独裁者等等。你父亲是诚心诚意为他服务的。他虽然身兼好几个高级职务,可从来不滥用职权。难道他也捞过钱?晚年,他可是一贫如洗啊,要是没有你的接济,他就得进养老院了。”
乌拉尼娅不解地望着她。
卢辛达极力压制着心头的不快。最后她狠狠吸了一口烟,由于没有地方熄灭烟头——乱糟糟的客厅里没有烟灰缸,她把烟头扔到窗外荒凉的花园里去了。
“本来不想打断您说话,”护士指指瘫痪的老人,“到点了。”
“我很清楚我爸爸不是为了利益才为特鲁希略效力的,”乌拉尼娅无法避免不用这种讽刺的口吻,“这并不能减轻他的过错,恰恰相反,是要加重。”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
表妹不解地望着她。
“当然不会记恨你。”表妹点点头。“你要知道我求了爸爸多少次啊!我求他送我去美国,跟你在一起,也在协拿学院读书。我想我已经说服了爸爸,可就在这个时候大难临头了。人人都开始攻击我们,给家里罗织了许多可怕的莫须有罪名,就因为我妈妈是一个特鲁希略分子的妹妹。没有人提起特鲁希略到了晚年对你爸爸就像对待一条狗一样。乌拉尼娅,幸亏那几个月你不在这里。我们吓得要死。我不知道阿古斯丁舅舅是用什么办法让这个家免遭一场大火的。不过,有人用石头砸他。”
“他是出于钦佩特鲁希略、热爱特鲁希略才为他服务的,”乌拉尼娅解释道,“兰菲斯、阿贝斯·加西亚等人不信任他,他当然感到是一种伤害。特鲁希略不理睬他以后,他急得快要发疯了。”
“因为你一向心地善良,我敢打赌你并没有记恨我,”乌拉尼娅笑道,“是不是,小姐?”
“好啦,也许是他错了,”表妹重复道,同时用眼神要求她改变话题,“你至少得承认他为人还是正派的。他也不像很多人那样总是做顺民,不管换了什么政府,总能过舒服日子,尤其是巴拉格尔领导下的三届政府,他们仍然春风得意。”
“这我也能理解,”卢辛达低声道,“但是,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再也不愿意打听我们的情况了。”
“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为了争权夺利而给特鲁希略当差。”乌拉尼娅说道。她又一次看到卢辛达眼睛里流露出困惑和不快的神色。“可是因为特鲁希略不肯召见他,我看到他还哭哭啼啼的,自然还因为‘公众论坛’上发表了谩骂他的文章。”
“是的,他也愿意我离开这里。”乌拉尼娅打断了表妹的话。“他虽然早已被罢官,但心里明白反特鲁希略的人们一定会跟这个暴君算账的。”
这是个挥之不去的回忆,在阿德里安和坎布里奇时稍稍有些淡漠;在华盛顿世界银行工作的那几年里依然还陪伴着她;后来在曼哈顿律师事务所时也还不时跳进脑海——得不到任何人保护的阿古斯丁·卡布拉尔参议员绝望地在这个客厅里徘徊,不停地思考:那个“宪法专家兼酒鬼”、那个老奸巨猾的华金·巴拉格尔、那个威尔希里奥·阿尔瓦莱斯·比纳或者巴伊诺·比查德策划了什么阴谋,使得元首一夜之间就枪毙了他的政治生命?一个参议员和前部长又能有什么政治生命可言呢?因为大恩人既不肯给他回信也不让他参加国会的会议。难道在他身上也要重现安塞尔莫·巴乌利诺的故事?会不会哪天黎明时特工们把他弄走埋到泥浆里去?会不会在《国家报》和《加勒比日报》上写满关于他贪污盗窃、侵吞公款、杀人叛国的消息?
“你刚走不久,有人暗杀了特鲁希略。于是,灾难就来了。你知道吗?特工冲进了咱们的学校。他们遇到嬷嬷就打,把海伦·克莱尔嬷嬷打得鼻青脸肿,还杀害了那个德国神甫巴杜拉盖。差一点他们就连人带房子一起把我们给烧了,因为我们跟你爸爸是亲戚。他们说阿古斯丁舅舅把你送到美国去,是因为他猜到了要发生的事情。”
“对他来说,在元首面前失宠比杀了自己最亲爱的人还要糟糕。”
表妹还在不停地说着。
表妹听着这番话,感到越来越不舒服。
撒谎!你谁也不想,连卢辛达也不想,虽然她是你的表妹、同学、好朋友和一起淘气的伙伴。你连她也打算忘记,如同忘记玛诺拉、阿德利娜姑姑、你父亲、这座城市和这个国家。刚到那遥远的阿德里安的最初几个月,你徜徉在那精心设计的大学城里,望着那整洁的花园,那里种着秋海棠、郁金香、玉兰、玫瑰花和高大的松树,一阵阵浓郁的芳香飘进了你们的房间。你在一年级时与四个同学共住一个房间,其中有个来自格鲁吉亚的黑姑娘,名叫阿里娜,她是你在这个新世界里的第一个女友。这个世界可与你从前生活了十四年的天地大不一样啊。阿德里安市的多米尼加修女们知道你为什么在圣多明各教会学校的教务主任玛丽嬷嬷帮助下“仓皇出逃”吗?她们应该知道。假如玛丽嬷嬷不事先让她们了解事情的背景,她们肯定不会急急忙忙地给你那份奖学金。那些嬷嬷都是守口如瓶的楷模,因为乌拉尼娅在协拿学院读书的四年里,她们中没有任何人提及那段折磨她记忆的历史。此外,你也没有让嬷嬷们的慷慨失望:你是那所学校里第一个被哈佛大学录取的毕业生,并且获得了这所具有世界最高声誉学府的博士称号。密歇根州的阿德里安啊!有多少年没有回去看看了!可能已经不是那座属于农场主们的土模样了:那里的人只要太阳一下山就躲进家里,使得大街小巷空无一人;那里一家一户的活动范围够得上一个村庄那么大——那些村庄几乎一模一样,就好像克林顿和切尔茜;那里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去曼彻斯特参加著名的烤鸡节。阿德里安是一座清洁的城市,也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尤其是在冬天,当大雪覆盖了一条条笔直的街道时,可以在大街上溜冰和滑雪,天上飘着棉花团一样的雪花,孩子们用雪堆成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人物和动物,那时你望着纷纷扬扬从天而降的大雪,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在那里,如果你不是玩命地读书,就有可能因为痛苦或者烦闷而死去。
“乌拉尼娅,难道就因为这个你生那么大的气?”表妹终于开口道,“就为了政治?可是我记得非常清楚:你对政治是不感兴趣的啊!比如,那两个谁也不认识的女孩来这里半年以后,大家都说她俩是特工,谁也不谈别的话题了;可是你本来就很讨厌那些政治议论,总是让我们不要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