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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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盖尔·安赫尔认出自己长子头颅的情景总是在萨尔瓦多脑海里浮现,挥之不去;他还总是在梦里看到自己的儿子路易斯和女儿卡门·艾丽被砍下了脑袋。他在噩梦里发出的喊叫声,使得难友们无法入眠。
通过这位罗德里戈斯·卡内拉神甫,萨尔瓦多知道了日期:一九六一年八月三十一日。才过去三个月呀!萨尔瓦多觉得这场噩梦已经持续了几百年!他们几个由于精神压抑、身体虚弱、失去了信心,所以说话不多;谈话总是围绕着在九号监狱里目睹、耳闻和体验的事情。在所有难友的证词中,在萨尔瓦多心中刻下永远难以忘怀的烙印的是莫代斯托·迪亚斯在啜泣中讲述的故事。莫代斯托最初几个星期的难友是米盖尔·安赫尔·巴埃斯·迪亚斯。萨尔瓦多回想起五月三十日在通往圣克里斯托瓦尔公路上让他吃惊的情景:出现在大众车里的人告诉他,他刚才同特鲁希略一起在大道上散步,元首肯定会过来的。于是萨尔瓦多才知道,这个特鲁希略核心中的大人物也参加了策划暗杀活动。阿贝斯·加西亚和兰菲斯非常残暴地对待他,因为他是特鲁希略身边的人物。他们现场指挥特工给米盖尔坐电椅、殴打和火烧,命令军情局的医生们让米盖尔恢复知觉,然后继续刑讯。两三个星期过去了,看守给米盖尔·安赫尔·巴埃斯和莫代斯托送来的不再是往常的臭玉米粥,而是一锅肉块。两人双手拿着大嚼起来,直到吃饱为止。不久,看守又回来了。他当面告诉巴埃斯·迪亚斯:兰菲斯·特鲁希略将军想知道他吃自己儿子的肉会不会感到恶心?米盖尔·安赫尔躺在地上骂道:“你告诉那个下流的龟儿子,让他嚼了舌头咽下去,中毒死掉!”那看守笑了起来。他走了,片刻后又回来了,站在门口,手里揪着一颗年轻人的头颅给米盖尔看。几小时后,米盖尔·安赫尔·巴埃斯·迪亚斯由于突发心脏病而死在莫代斯托怀中。
萨尔瓦多与朋友们不同,他们中有几个曾经试图结束生命,他却决心坚持到最后一刻。他已经重新皈依上帝了——坚持日夜祈祷,教会禁止自杀。而自杀也非易事。瓦斯卡尔·特哈达曾经试过,用的是从看守那里偷来的领带(那看守放在了后裤袋里)。他打算上吊,可是没有成功,想死的结果是遭到了更加严厉的惩罚。佩德罗·里韦奥·塞德尼奥在刑讯室里故意大骂兰菲斯,企图激怒对方开枪:“你这个婊子养的!”“野种!”“龟孙子!”“你妈埃斯帕尼奥拉给特鲁希略当情妇以前是妓院里的脏货。”他甚至朝兰菲斯吐口水。兰菲斯没有按照他的愿望开枪射击,而是对他说:“还不到时候。你再难过几天吧!枪毙的事,最后再说!你还得先偿还血债!”
萨尔瓦多多次要求审讯人员让他见忏悔神甫。终于,给他们送饭的看守来问他们有谁愿意见神甫。大家都举手说要见。于是,看守让他们穿上裤子,命令他们顺着陡峭的台阶上到木屋里去,那是“突厥”被父亲责骂的地方。他一看到太阳,感受到阳光的温暖,便又恢复了活力。加上他还要忏悔,还要领圣餐——这样的事情以后恐怕不会有了。当兵营里的神甫罗德里戈斯·卡内拉邀请他们一起为纪念特鲁希略而祈祷的时候,只有萨尔瓦多跪下同神甫一起做了祷告。他的同志们仍然站在那里,露出不快的神色。
萨尔瓦多·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第二次知道日期是在一九六一年十月九日。那天,看守让他穿上长裤,再次登上那陡峭的台阶,向那个阳光曾经让他睁不开眼睛、让皮肤感到温暖的房间走去。四星将军兰菲斯脸色苍白、军装一尘不染地坐在那里,手中拿着当天的《加勒比日报》:一九六一年十月九日。萨尔瓦多看到了通栏大标题:“佩德罗·阿·埃斯特莱亚将军致拉斐尔·莱昂尼达斯·特鲁希略将军之子的信”。
萨尔瓦多看到佩德罗·里韦奥·塞德尼奥的伤口已经痊愈,感到非常高兴。“黑鬼”丝毫没有记恨萨尔瓦多那天晚上在不知所措的情况下开枪打中他。佩德罗开玩笑说:“我不能原谅你们大家,因为你们没有给我补上一枪。你们干吗要救我的命?就为了今天这一套?真是笨蛋!”所有的人都非常痛恨布博·罗曼。可是,当莫代斯托·迪亚斯告诉大家,他从上一层牢房里看到布博光着身子、戴着手铐、眼皮缝着,由四个看守架着走向刑讯室时,谁也没有表示高兴。莫代斯托·迪亚斯不是那副一辈子都是聪明、高雅的政治家风度了;除去体重减轻了许多之外,他浑身都是烂疮,还有一副无限忧伤的表情。萨尔瓦多心想:“我也是这副模样吧。”自从关进监狱,他就没有照过镜子。
兰菲斯把日报递给萨尔瓦多说:“看看这封信吧!这是你父亲寄给我的。里面谈到了你。”
通过他们,萨尔瓦多知道英贝特和路易斯·阿米阿玛失踪了,但是兰菲斯疯狂地要找到这两个人,悬赏五十万比索缉拿。通过他们,萨尔瓦多还知道,安东尼奥·德·拉·玛萨、胡安·托马斯·迪亚斯将军和阿玛迪多已经牺牲。他们不像萨尔瓦多,没有与世隔绝,还可以同看守说话,可以了解外面发生的事情。瓦斯卡尔·特哈达跟一个看守交上了朋友,通过这个看守了解到兰菲斯·特鲁希略同安东尼奥·德·拉·玛萨父亲对话的情况。大元帅的儿子到监狱来告诉维森特·德·拉·玛萨老先生:你的儿子已经死了。这位莫卡地区的老首领声音坚定地问道:“他是抗争而死的吗?”兰菲斯点点头。维森特·德·拉·玛萨老先生画了个十字说:“感谢您,上帝。”
萨尔瓦多用由于戴手铐而肿胀的双手接过那张《加勒比日报》。他虽然感到眩晕、难以形容的恶心,内心充满复杂的悲伤感情,但还是坚持读完了全文。比罗·埃斯特莱亚将军称颂“公羊”是“所有多米尼加人中最伟大的人”;他吹嘘自己是元首的朋友、保镖和被保护者;说到萨尔瓦多时,他用了一些下流的称呼,还谈到“这是一个走上歧途之子的背叛行为”,“我儿子的背叛是对他保护人的背叛,也是对家庭的背叛”。比谩骂更丑恶的是最后一段,他父亲用特别夸张的谦卑口气感谢兰菲斯的金钱馈赠——由于儿子参加谋杀元首行动而被没收了全部家产,家里在度日如年的时候,得到了兰菲斯的慷慨帮助。
一天,能是哪一天呢?看守们把菲菲·巴斯托里萨、瓦斯卡尔·特哈达、莫代斯托·迪亚斯、佩德罗·里韦奥·塞德尼奥和安东尼奥·德·拉·玛萨的外甥童迪·卡塞雷斯送到萨尔瓦多的牢房里来。童迪在最初的计划里是准备驾驶后来由安东尼奥·英贝特驾驶的那辆汽车的。这几个人都像萨尔瓦多一样赤身裸体,戴着手铐。他们一直就在九号监狱,在别的牢房里,同样受到了电击、鞭打、火烫、针刺耳朵和指甲的刑罚,也同样经受了无数次的审讯。
萨尔瓦多回到了牢房,由于愤怒和羞愧而感到头晕目眩。虽然面对难友他极力掩饰自己的低落情绪,可是仍然抬不起头来。他想:“杀害我的不是兰菲斯,而是我父亲。”他还羡慕安东尼奥·德·拉·玛萨有个好父亲。给维森特先生这样的人当儿子真是走运!
萨尔瓦多不得不倚靠在一张桌子上,因为他站立不稳。他低下头来。老人是在假装吗?是不是想用这种方式赢得兰菲斯的信任,然后来恳求兰菲斯饶儿子一命?或者是父亲对特鲁希略思想的狂热崇拜比父子亲情还要强烈?除去酷刑拷打的时候,这些问题总是在撕扯着他的心。他们照样每天或者每两天就给他上一次刑,现在是上刑伴着漫长而疯狂的审问了:总是上千次地重复那些问题,要他说出暗杀的细节,要他揭发新的参加暗杀活动的人员。除去他们已经掌握的名单以外,他们不相信萨尔瓦多不知道别人的情况;他们更不相信萨尔瓦多家族的其他成员没有参与阴谋,尤其不相信瓜里奥内斯将军不是同谋。无论乔尼·阿贝斯还是兰菲斯都没有在后来的审讯中露面,是几个萨尔瓦多已经熟悉了的下级军官在指挥刑讯拷打。这些人有:克洛多维奥·奥尔迪斯中尉、埃拉迪奥·拉米莱斯·苏埃罗律师、拉斐尔·特鲁希略·雷伊诺索上校和佩雷斯·梅尔卡多警官。有些人似乎喜欢用电棍在他身上电来电去,有些人则用橡皮棍殴打他的头部和脊背;有些人用烟头烫他,而有些人则一脸不高兴或厌烦地拷打他。每次刑讯开始,总有一个负责电击的打手半裸着上身喷洒尼斯香水,为的是压住粪便和焦肉的臭气。
从那个残酷的十月九日之后又过了几天,萨尔瓦多和同一牢房里的五位难友被转移到了维多利亚监狱——在那里,看守用消火栓冲洗他们,还给了他们被捕时的衣裳。这时“突厥”的心已经死了。甚至连每星期四半个小时亲人的探视,还有拥抱和亲吻妻子、路易斯、卡门·艾丽,也不能去掉自从读过比罗·埃斯特莱亚将军给兰菲斯·特鲁希略的公开信以来压在心上的寒冰。
“我不认你这个儿子!你不是我儿子!凶手!叛徒!”老人挥舞着双手,气得说不下去。“难道你不知道你、我和我们全家都欠特鲁希略的恩情吗?你竟然杀害这样的伟人?你会后悔的,卑鄙的东西!”
在维多利亚监狱,停止了对他们的刑讯拷打。他们仍然睡在地上,但是不再赤身裸体,而是穿着家里送来的衣裳。手铐也去掉了。家属可以给他们送来食物、饮料和少量金钱,他们用这些钱收买看守,请看守买报纸,提供其他犯人的情况,带口信到外面去。巴拉格尔总统在联合国的演说,谴责了特鲁希略的独裁统治,答应实行“有秩序”的民主化。这在监狱里重新点燃了他们的希望之火。随着“全国公民团结组织”和“六·一四”的公开活动,似乎难以置信,但是的确开始显露出一个政治反对派的存在。尤其让难友们感到鼓舞的是:在美国、委内瑞拉等国纷纷成立了委员会,要求在国际观察员在场的情况下,由非军事法庭对这些囚犯进行审判。萨尔瓦多努力与难友们一道分享幻想之果。他在祷告时祈求上帝给他希望,因为他已经完全绝望了。他早已看到了兰菲斯那严厉的表情。他会让这些人自由?绝对不可能!他一定会把复仇进行到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