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1/5页)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爱米文学网aimiw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阿玛迪多,你一直不知道吗?你的同事和上级从来没有跟你说过忠诚考验的事吗?”
萨尔瓦多在床角不安地一动,脸上露出不舒服的表情。
“我那时以为是胡说八道,”阿玛迪多坚决而愤怒地否认道,“我发誓。到那里去当兵不是为了炫耀的。我一直不清楚忠诚考验的事。那对我是个突然袭击。”
萨尔瓦多不动声色地听他这样说道:“我当时愣住了,因为还没有轮到我晋升的时间。还差八个月我才能提出晋升的申请呢。我那时心里想:由于否定了我的结婚申请,因此得给我一个安慰奖。”
那是真的吗,阿玛迪多?又一个谎言而已,又一个令人同情的谎言而已,自从进入军事学院以来,生活就成为一连串的谎言。自从他一出生,生活就成了谎言,因为他是与特鲁希略时代同时诞生的。你当然应该知道忠诚考验的事,应该怀疑到这件事;显而易见,在圣佩德罗·德·马克里斯军营里,后来在侍卫副官队中,通过人们的玩笑、吵架、咋呼、吹牛,你当然听到过、感觉到过、发现过委派特殊任务和担任更重要职务的军官和特派员,在晋升和委派之前都是要经过考验的:看你是否忠诚于特鲁希略!你一直很清楚:有忠诚考验这回事。但是,现在加西亚·盖莱罗也明白自己一直不想详细打听这次忠诚考验的内容。菲盖罗阿·加里翁少校握握他的手,又重复了一遍中尉听过多次最后终于相信的话:
“小伙子,是晋升你为上尉的命令。”顶头上司把卷宗递给他。
“小伙子,你前程远大啊!”
“给我一周的假期?让我去逛海滩?对吗,少校?”
少校命令他晚上八点钟去家里接他:大家去喝一杯,庆祝他的晋升并办个手续。
“你猜不出这里的内容?”
“你开吉普车吧!”少校送别他时说道。
事情是从中午开始的,地点在侍卫副官总部,旁边就是元首居住的拉德哈麦斯别墅。阿玛迪多中尉刚刚从博卡·奇卡回来,是总参谋部与大元帅保持联系的联络官罗伯托·菲盖罗阿·加里翁少校派他给在多米尼加空军基地的兰菲斯·特鲁希略将军送去一封盖有火漆印的信。中尉进办公室向少校报告了任务完成的情况。少校露出顽皮的样子迎接他,接着,他指指写字台上的红皮卷宗说:
八点钟,阿玛迪多来到少校家门口。这位上级没有请他进门。少校可能一直守在窗户后面监视着外面的动静,还没等阿玛迪多把吉普车停稳,他就已经出现在门外了。他跳上吉普车,没有回答中尉的敬礼,就假装口气自然地命令阿玛迪多:
“太阳出来也一样,‘突厥’。今后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我都会讨厌自己。如果不让我喝酒,那就更糟。”
“去四十一号!”
“阿玛迪多,你睡一会儿吧。太阳一出来,你就会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悲惨。”
“少校,是去监狱啊?”
阿玛迪多说了一声“谢谢”。“突厥”熄掉了头上的中央顶灯。床头柜上台灯的纱罩上有些红光照射出来的图画。是云彩?是动物?中尉心里想:就算突然发生火灾,我也不会挪动地方。
“对,去四十一号!”中尉重复道,“有人在那里等着呢。你大概猜出是谁了,‘突厥’。”
乌拉尼娅姨妈吻了吻中尉的前额,站起来说:“你俩单独谈吧。你可以更放心地说话。有些话说给我听你也许更痛苦,那就说给他听吧!”
“是乔尼·阿贝斯。”萨尔瓦多嘟囔了一声。
他坐在床角上,身穿绣有汉字的和服,亲切地望着阿玛迪多。
“是阿贝斯·加西亚上校,”阿玛迪多用讽刺的口吻纠正道,“是军情局局长!”
“凡是你将来会后悔的事情,就不要讲给我们听。”“突厥”拦住了他的话头。
“阿玛迪多,你能肯定你真的愿意把这件事讲给我听吗?”小伙子感到萨尔瓦多拍了拍他的膝盖。“让我也知道这件事,将来你不会恨我吗?”
当然,萨尔瓦多·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是知道的。那天黎明时分,加西亚·盖莱罗中尉来到了马哈马·甘迪大街二十一号。他被仇恨、酒精和绝望摧毁了。干完那件事以后,乔尼·阿贝斯上校和罗伯托·菲盖罗阿·加里翁少校把他直接送到了普莎·威迪尼开的妓院里,为的是通过老酒加妓女让中尉忘记那个倒霉的时刻。“倒霉的时刻”“为祖国牺牲”“忠诚考验”“献身给元首”:这就是他们说的话。随后,两人祝贺中尉晋升。阿玛迪多吸了一口烟,接着把烟吐到了公路上,一个小小的火团撞击在柏油路上。“要是你不想些别的事情,就会哭起来。”一想到英贝特、安东尼奥和萨尔瓦多看到自己竟突然啜泣起来,中尉就觉得很不好意思。他们三人会以为他胆怯后退了呢。小伙子咬得牙齿咯咯作响。他还从来没有如此坚定过。只要“公羊”活着,他就不能活,从一九六一年一月的那个晚上起,世界就已经崩溃,他终日感到绝望。为着不饮弹而去,他跑到马哈马·甘迪大街二十一号,寻求萨尔瓦多的友谊庇护。他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突厥”。但不是立刻。因为当萨尔瓦多、他妻子和孩子们黎明时分被猛烈的敲门声惊醒,男主人赶忙跳下床去开门的时候,他看到中尉浑身上下一塌糊涂,还散发着浓烈的酒臭。阿玛迪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下子扑进萨尔瓦多怀中。“出什么事了,阿玛迪多?谁死啦?”大家把他拉进卧室,强迫他躺在床上,由着他去讲一些不连贯的句子,倾诉心中的烦恼。乌拉尼娅·米耶赛斯给他准备了一杯热茶,像哄孩子一样让他慢慢喝下去。
阿玛迪多以前就看到过军情局局长。早就看到过他像个影子似的在国家宫的走廊里飘来飘去,看到他在拉德哈麦斯别墅的花园上下那辆黑色的防弹凯迪拉克,看到他进进出出元首的办公室,看到只有这位局长可以而全国其他任何人也做不到的事情——随时随地、无论白天黑夜都能在国家宫或者元首的私人住宅里得到接见。阿玛迪多如同海陆空军中的许多战友一样,一看到这个套着一身上校军装的肥头大耳的家伙,心底就悄然生出一种警惕的战栗感。军人应该显示的身材、灵活、威武、雄壮、阳刚和帅气,都被这位局长具体地否定了,虽然元首每当国庆节和建军日总是要对将士们强调上述军人应有的气质。局长哭丧着的肥脸上留着墨西哥最走红的演员阿尔杜罗·德·科尔多瓦式的小胡须,短脖子上支撑着阉公鸡式的下巴。尽管军官们是在最亲密的小圈子里多喝了一些甜酒之后才会说上几句,可实际上人人讨厌这位军情局局长,因为他不是真正的军人。乔尼·阿贝斯·加西亚的上校军衔不是读军校、过军营生活、流汗甚至流血一级一级升上来的。他是用肮脏的勾当换来的这个权力极大的军情局局长职务。军官们不信任这位局长,因为有许多见不得人的“业绩”据说是他指挥干的:杀人越货、迫害追踪、监视陷害、造成高层人士突然失宠——例如参议员阿古斯丁·卡布拉尔刚刚发生的事情;对“有问题”的人们进行告密、揭发、造谣、诬蔑(《加勒比日报》上有个“公众论坛”专栏专门从事这个勾当,许多人的命运就取决于专栏里的话);军情局局长还策划和组织迫害非政界的和平和正直的人士,这些人由于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落入了乔尼·阿贝斯·加西亚和特工大军布下的天罗地网。因此可以说,无论多米尼加社会哪个偏僻的角落,都躲不开军情局的眼睛。许多军官——包括加西亚·盖莱罗中尉——感到自己有权在内心深处蔑视这个局长,尽管大元帅是信任他的,因为如同政府内好多人的想法一样(似乎包括兰菲斯·特鲁希略在内),这些军官认为:阿贝斯·加西亚上校暴露出来的残暴嘴脸会让政府威信扫地,会证明批评政府的人是有道理的。但是,阿玛迪多想起有一次他的顶头上司菲盖罗阿·加里翁少校吃完晚饭后趁着酒兴当着一群侍卫副官的面替军情局局长辩护说:“上校可能是个魔鬼,但是他为元首效力。这样,所有的坏事就可以全部推到他头上,一切好事都归功于元首了。这是对国家最好的服务!为了让政府连续执政三十年,就需要这样一个双手沾满屎尿的乔尼·阿贝斯。如果需要,他得连脑袋加身体也沾满屎尿。让他越热越好!让他把敌人、甚至朋友的仇恨全都吸引住才好!元首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每天都离不开他。如果上校不替元首注意背后的动静,谁知道会不会出现发生在委内瑞拉的佩雷斯·希门内斯 、古巴的巴蒂斯塔 、阿根廷的庇隆 身上的事情呢!”
罗马纳那个美丽、快乐和苗条的姑娘是不是已经原谅他了?虽然他再也没有看到这个姑娘,可是他心里总是还在想念她。路易莎已经结婚了,丈夫是银港地区的富有农场主。但即使路易莎原谅了他中止婚约的事,假如她知道另外那件事的话,也肯定不会原谅中尉的。他自己也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即使再过几分钟元首就会被乱枪打得像蜂窝——面对脚下的尸体,中尉想把手枪里的全部子弹打进那双蜥蜴般冰冷的眼睛里去——他仍然不能原谅自己。“路易莎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件事。”除去策划这次伏击“公羊” 的几个人知道以外,无论路易莎还是什么人都不清楚那件事。
“晚上好,中尉!”
立正,敬礼。他迈着正步走了出去,极力掩饰心中的苦涩。军人得服从命令,特别是来自大恩人、祖国之父的命令。老人家在百忙之中还拨冗找他谈话。既然元首给他这个荣誉军官下令,那也是为了他好。他应该服从。他咬着牙吞下了苦果。他给路易莎·希尔写了一封信,里面全是真话:“我怀着极大的痛苦给你写这封信,我的感情在经受折磨,因为我不得不放弃对你的爱情,不得不痛苦地告诉你:咱俩不能结婚。上级禁止我同你结婚,理由是你哥哥参加了反对特鲁希略的活动,此事你一直没有对我说。我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做。可正因为如此,我希望你也能理解我违背自己的意愿被迫采取的困难决定。尽管我会永远心怀爱慕想念你,可是咱们再也不能见面了。希望你万事如意。请不要记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