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第3/5页)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爱米文学网aimiw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卢辛达说:“我还记得爸爸和舅舅在这个客厅里密谈的情景。你爸爸说:‘可是我的上帝啊!我究竟干了什么事得罪了元首,让他老人家这样折磨我?’”
挂上电话以后,他有些怀疑了。应该给《加勒比日报》总编打电话吗?这会不会是个错误举措?会不会暴露了自己的惊慌失措?信是直接从国家宫寄给“公众论坛”的,潘丘不能问也不问就发表啊。除了这样的回答,卡布拉尔还能说什么呢?他看看手表:差一刻九点。还有时间,参议院办公会是九点半。他口授了一封简单明了的辟谣信,这也是他文章的风格。一封干净利落的短信:我仍然是参议院议长,没有任何人怀疑我在工程建筑部任职期间的行为。这一职务是祖国之父、大恩人、大元帅拉斐尔·莱昂尼达斯·特鲁希略领导下的多米尼加政府任命的。
附近一只狂吠的狗压倒了她的声音,随后又有四五只在响应。乌拉尼娅通过屋顶的小天窗看到了月亮:圆圆的,闪烁着金黄的光芒。纽约可没有这样的月亮。
“你那封辟谣信尽快寄给我,”潘丘回答说,“我尽量发表出去。你别客气。你知道我很敬重你。四点钟以后,我到报社去。吻乌拉尼娅!拥抱你,阿古斯丁。”
阿德利娜姑姑用充满责备的目光看着她说:“你爸爸如果出点什么事情,最让他感到痛苦的就是你的前途。他的银行账号一被冻结,他就知道没有办法了。”
“我打算纠正这封诽谤信,”他温和地说道,“我任何职务也没有被解除。我是从参议院议长办公室给你打电话的。那个调查我在工程建筑部长任期内非法行为的委员会,根本就是谎言。”
“银行账号!”乌拉尼娅点头承认,“那是我爸爸最先和我谈到的。”
“对,对,当然了。”他嘟哝了一句。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慌张。
父亲没有敲门就进来了,那时她已经上床躺下了。他在床尾坐下。他穿着短袖衬衫,脸色苍白,显得更消瘦、更脆弱、更苍老了。他每说一个音节都犹豫一下。
“‘智囊’,这是有人推荐发表的东西。这种未经核实的文章,本来是不发表的。相信我,就冲咱俩的友谊,我也不愿意发表这封信。”
“孩子,情况不好。你得随时做好准备。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情况很严重。不过,今天,你大概也听到了一些事情。”
卡布拉尔回答的口气依然轻松和带玩笑意味,好像那只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
女儿点点头,表情严肃。她并不慌张,因为她对爸爸完全信任。一个如此重要的人物怎么能有坏事发生呢?
“好啦,你可能猜出来了,我打电话给你是为了今天上午‘公众论坛’那封信。”参议员卡布拉尔干咳了一声。“你大概可以告诉我点什么?”
“是的,有人说‘公众论坛’上有反对您的信,指控您犯了罪。没有人会相信的。都是胡说八道。大家都知道您是不会做坏事的。”
“怎么了,‘智囊’?”这个办报的家伙声音正常。“我像公鸡一样爱起早。我是睁着一只眼睛睡觉的,以防万一。有什么事吗?”
父亲隔着被褥拥抱了她。
“潘丘,你小子睡醒啦?”
孩子,事情比报纸上的诬蔑还要严重。你父亲的议长职务已经被罢免。国会的一个调查委员会正在调查你父亲担任部长期间是不是有挪用或盗用公款的行为。军情局的“刨子”已经跟踪他好几天了;现在,你家门口就有一辆,上面坐着三个特工。上个星期,你父亲收到被特鲁希略研究会、国家俱乐部和多米尼加党开除的通知;今天下午,他去银行取钱的时候,被拒之门外。银行经理、你父亲的朋友何赛夫·埃莱迪亚,告诉你父亲:只要国会还在调查你父亲,你们的两个账号就都不会解冻。
他拿起话筒,说话前等了几秒钟。
“孩子,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抄家,扫地出门,甚至蹲监狱,都有可能。我不想吓唬你。也可能平安无事。不过,你还是应该做好准备。要有勇气。”
“阿古斯丁先生,电话!”
乌拉尼娅惊讶地听着父亲讲话。她不是因讲话的内容而吃惊,而是惊诧于父亲气馁的神情、无奈的口气、目光中的恐惧表现。
他在办公桌前坐下,看了一眼一大堆文件、信件和办事讲效率的巴里斯准备好的日程表。“信是由元首亲自口授写成的。”一条毒蛇沿着他的脊梁骨在滑动。难道是一出让元首开心的戏剧?就在与教会处于紧张状态,和美国以及美洲国家组织展开对抗的时刻,元首还有兴致如同从前那样自我感觉万能?就像没有任何威胁时那样习以为常地装腔作势?难道现在是看马戏的时候?
“我去向圣母祷告,”她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圣母会帮助咱们的。您干吗不跟元首谈谈?他一向是器重您的。只要他一道命令,什么都能解决。”
“谁死了?”他开玩笑说,“你们是不是担心‘公众论坛’上的那封信?我们马上来弄明白为什么要诬蔑我。伊莎贝拉,你给《加勒比日报》总编打个电话。往他家里打!潘丘那家伙中午以前都在家里。”
“乌拉尼娅,我要求见他。可是他根本不理睬我。我去国家宫,那里的秘书和副官几乎不跟我打招呼。巴拉格尔总统也不愿意见我,内政部长也不见我。倒是巴伊诺·比查德见了我一面。女儿,我是个行尸走肉啊!也许你是有道理的。咱们只有求圣母保佑了。”
如同平日那样,上午八点十五分,阿古斯丁·卡布拉尔走进参议院,可是那里没有参议员。警卫依然按照规矩向他敬礼;在通向办公室的走廊上,凡是遇到他的职员和看门人也都一如既往地向他热情打招呼。但是,他的两个秘书,伊莎贝拉和年轻的律师巴里斯·高伊科,脸上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他的声音哽咽了。但是,当女儿坐起来拥抱他时,他又恢复了常态。他微笑着说:
阿德利娜姑姑喊道:“他们说了一大堆事。比酷刑拷打还要糟糕。是一大堆怀疑。家里的日子一落千丈。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指控阿古斯丁,他到底干了什么,或者没干什么。”
“乌拉尼娅,你应该知道这一切了。如果我出事了,你就去姑姑姑父家里。他们会照顾你的。也许这是一次考验。有时元首就干这样的事情,为了考验考验部下。”
“据说失宠的原因是有人告诉特鲁希略:由于阿古斯丁舅舅的过错,主教们拒绝宣布元首是天主教会的大恩人。”
阿德利娜姑姑叹了一口气:“竟然指控你爸爸挪用公款!除了卡斯圭大街上的那座小房子,他一向是两袖清风啊。他没有农场,没有公司,没有投资。他只有一点点积蓄,那两万五千美元,你在那边念书的时候,他慢慢地都给你寄了过去。乌拉尼娅,他是最诚实的政治家和世界上最善良的父亲。如果你允许我这个糊涂姑姑干涉你的私生活的话,我要说你不应该那么对待他。我知道你在维持他的生活,还给他请了护士。可是你知道你连一封信都不回复、一个电话都不肯接,他是多么痛苦吗?我和阿尼巴尔经常看到他因为想你而哭泣。就在这个地方。如今,时间已经过去好久了,姑娘,我可以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玛诺拉一直在挥动双手当扇子,这时也停下来插话:
乌拉尼娅沉思着,一面抵抗着老人劝告性的目光。姑姑缩成一团,在躺椅里期待着。
“表姨,这让人难以相信。就像发生在奥森·韦尔斯 导演的《审判》里一样。电影俱乐部放过这部片子。他们把安东尼·珀金斯审判了,处决了,而被审判者没有发现这是为什么。”
“阿德利娜姑姑,因为我父亲不是像您想象的那么善良。”她终于说了出来。
姑娘脸红了。
卡布拉尔参议员让出租车把他送到距离军情局四个街区的国际医院,这两个单位同在墨西哥大道。他在说国际医院这个地址的时候,脸上一热,感到有些难为情,因为他没有告诉司机是去军情局,而是说去医院。他不慌不忙地走完四个街区。迄今为止,这个政权的各个部门,他唯一没有到过的就是乔尼·阿贝斯统治的地盘。特工们的“刨子”毫不掩饰地跟在他后面,仿佛慢镜头似的紧贴着人行道前进。他可以察觉到行人看到这辆象征军情局的大众牌汽车时的惊慌神色。他还记得在国会预算委员会上,自己支持过这个预算项目:进口一百辆“刨子”。今天,乔尼·阿贝斯手下的特工们开着这些汽车跑来跑去搜捕政府的敌人。
“姑娘,你是不是觉得这好像是另外一个星球的事情?”
在那座样子乏味的灰色建筑物面前,手持冲锋枪的警卫们站在铁丝网和沙包后面,没有盘问就让他进了门。里面有个阿贝斯上校的助手、塞萨尔·巴埃斯正在等他。塞萨尔身材魁梧,一脸大麻子,红色鬈发披肩,他伸给他一只汗津津的手,带他走上弯曲狭窄的走廊。一侧的小房间里,有胡乱钉在墙上的记事板。里面烟雾腾腾,有人挎着手枪,挂着子弹带,在抽烟、聊天、开玩笑。到处可以闻到汗味、臊味和脚臭味。一扇门开了。军情局局长就在里面。让卡布拉尔吃惊的是:办公室如同修道院般地俭朴,四壁没有图画,只有局长身后的那面墙壁上有一幅大救星身穿戎装、头戴插羽毛的三角帽、胸前挂满勋章的肖像。阿贝斯·加西亚穿着便装——一件夏天穿的短袖衬衫,嘴上叼着一支冒烟的香烟。他手上拿着一块红手帕,卡布拉尔此前看到过多次。
乌拉尼娅注意到玛丽亚内拉听她们谈话时的怀疑神情。
“参议员,早上好!”乔尼·阿贝斯伸出一只雪白的、女性化的手来。“请坐!我们这里没有什么舒服的地方。请您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