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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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态度说明他有些不耐烦了,但是卡布拉尔并没有起身告辞。他还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这次谈话能有结果。
“外婆,什么时候?”卢辛达的大女儿声音如丝般地问道。
“上校,我和您一直不是朋友。”他极力说得自然些。
“她从一开始就恨他。”阿德利娜纠正女儿的说法。乌拉尼娅注意到这个说法。
“我不能有朋友,”阿贝斯·加西亚回答说,“那会影响我的工作。这个政权的朋友或者敌人就是我的朋友或者敌人。”
“特鲁希略之死却是我家末日的开始。”卢辛达叹了一口气。忽然,她警觉起来:“对不起,表姐,你也恨特鲁希略吧?”
“对不起,请让我把话说完,”阿古斯丁·卡布拉尔继续说道,“但是,我一向敬佩您为国家所做的出色服务。如果说我们之间有什么分歧的话……”
她愤愤地说着。
上校举起手,看似要打断他的话,其实是又点燃了一支烟。他猛然吸了一口,然后慢悠悠地从鼻孔和嘴巴里吐出烟来。
“胯骨摔坏以后,我就再也看不到阿古斯丁了。”老太太挥舞着小拳头,骨质硬化使得她的手指已经变形。“从前,我和他一待就是几个小时。我俩聊起来没完没了。不用他说话,我就能明白他的意思。可怜的哥哥!真想把他接到我这里来。但是,这个老鼠窝里哪有他的地方呢?”
“我们当然有分歧,”他承认道,“您是最反对我观点的人之一。我坚持:因为美国背叛了我们,我们就应该向俄国人和东方国家靠拢。您、巴拉格尔和曼努埃尔·阿方索极力说服元首,认为和美国佬和解是可能的。您至今还相信这套蠢话吗?”
一阵长长的冷场,大家的目光在这个狭窄的餐桌上扫来扫去,旁边有只乌拉尼娅模模糊糊认出的玻璃餐具柜,淡绿色的墙上还有一些宗教题材的图画。她在这里也没有感觉到什么熟悉的东西。在她的记忆里,经常来这里与表妹们玩耍的姑姑姑父的家很大,很亮,很典雅,通风又好;可如今却是个堆满破家具的山洞。
难道就因为这个?是阿贝斯·加西亚给了他一刀?元首接受了他的胡说八道?把他推开是为了向共产党国家靠拢?在这样一个以杀人、折磨人为专长的家伙面前继续低声下气是没有用的。由于危机的到来,今天他敢自称是政治战略家了。
“但愿如此吧,表妹。”
“上校,我坚持认为: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卡布拉尔语气坚定地说道,“您的那套建议,请原谅我的坦率,是一场美梦。无论苏联还是它那些卫星国都永远不会接受多米尼加共和国的靠拢,因为我们是美洲大陆的反共堡垒。美国也不允许我们靠拢过去。难道您还要美国再占领我们八年吗?我们必须与华盛顿达成某种谅解,否则我们的政权就要垮台。”
“我们知道他的情况,因为每天都去看他。”卢辛达加上一句。“他认出你了。你这一回来,让他特别高兴。”
上校把烟灰弹到了地上。他大口大口地吸烟,好像害怕有人抢走似的;他还不时地用那块火焰般的手帕擦前额。
“他永远是个‘智囊’。”阿德利娜哈哈笑道。
“可惜,您的朋友亨利·迪尔伯恩不是这样考虑的。”他再次耸耸肩膀,好像一个廉价的小丑。“他继续给反对元首的组织提供资金。总而言之,这样的争论没有用处。我希望您把自己的处境说明白,我好撤回您身边的护卫人员。参议员,谢谢您的来访。”
“因为他不能说话,所以看不出来。”玛诺拉支持姐姐。“但是,他都明白,他头脑非常健康。”
上校没有要握手的意思,他仅仅点点头,肥胖的面颊隐蔽在香烟缭绕之中,身后是那幅元首身穿戎装的肖像。这时,参议员想起西班牙著名学者奥尔特加加塞特 的名言,那是他写在口袋里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的。
“乌拉尼娅,他当然认出你了。”卢辛达肯定地说道。
鹦鹉参孙好像也被乌拉尼娅的话吓呆了,它一动不动地沉默着,像阿德利娜姑姑一样——她早已停止摇扇,目瞪口呆地听着。卢辛达和玛诺拉望着乌拉尼娅,也是一脸的困惑。玛丽亚内拉不停地眨眼睛。乌拉尼娅忽然冒出一个荒唐念头:从天窗窥见的月亮可以为她的话作证。
两个表妹异口同声地反对。
阿德利娜姑姑做出了反应:“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说出你父亲的坏话来?我这一辈子还没有看到有谁能像我哥哥一样为女儿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你说你爸爸‘不好’是当真的吗?你可是他的心肝宝贝啊!可你又是他的磨难。你母亲去世以后,为了你不吃苦,他再也没有结婚,尽管他那时还年富力强。你能幸运地在美国读书多亏了谁呀?他把全部积蓄都花在你身上了,不是吗?你说这也是‘坏爸爸’吗?”
“姑姑,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乌拉尼娅举起盾牌,准备迎接责备、迎接冒失的提问。“我跟父亲待了一整天,他好像一直没有认出我来。”
乌拉尼娅,你用不着反驳她。这样一个不能动弹、正在痛苦地度过风烛残年的老人,如果忘记了遥远的过去,何错之有呢?别回答她的质问。点点头,装出认可的样子来!说声“对不起”,告辞吧!永远忘掉她吧!可是乌拉尼娅平静地、丝毫没有挑战意味地说道:
“孩子,我也很高兴。你回来了,这让阿古斯丁更高兴。我这个哥哥一直以为:你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姑姑,他的那些牺牲不是因为爱我。他是要收买我。他是要洗刷那坏了的良心。因为他知道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了,他都得在感觉自己是个卑鄙无耻的坏蛋中度过余生。”
“姑姑,您看,我这不是来了吗!太高兴了!”
他离开位于墨西哥大道和三月三十日大街街口的军情局办公室的时候,觉得值班的警察们都在用怜悯的目光看他,其中一个甚至在紧盯着他看的同时,还故意抚摸斜背在身后的冲锋枪。他感到窒息,微微有些眩晕。笔记本上有那句奥尔特加加塞特的名言吗?那句名言太适合现在,太有预见性了!他松开领带,脱下了西装。出租车过去了好几辆。他一辆也不拦。回家去吗?关在房子里去绞尽脑汁、没完没了地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没完没了地从卧室到书房上来下去地走个不停?为什么他会成为一只被无形猎手追赶的兔子呢?国会的办公室、公家的汽车、国家俱乐部的证明都被收走了,否则他还可以躲进俱乐部喝杯冷饮,从酒吧眺望那有专人精心照料的花园和远处的高尔夫球手。或者上哪个朋友家去,可是他还有朋友吗?他在给每个人打电话时都发现:人人害怕,人人言不及义,人人怀有敌意:如果你来看我,就会给我带来麻烦。他漫无方向地走着,胳膊上搭着西装。亨利·迪尔伯恩家里的那次酒会能是他倒霉的原因吗?不可能。在部长会议上,元首决定派他和巴伊诺出席酒会,“为的是探探路”。为什么服从命令还要受惩罚?会不会是巴伊诺·比查德向特鲁希略暗示:在酒会上,卡布拉尔和那个美国佬过于亲热?不是,不是,不是。为这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元首不可能糟蹋一个比任何人都忠心耿耿、无私地献身给国家的人。
“你会在这里,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是你吗?”阿德利娜姑姑深邃的目光紧盯着她看。“我绝对想不到你会回来。”
每走几个街区,他就改变一次方向,像一个迷路的人。炎热的空气让他不停地出汗。这是好多好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在特鲁希略城的街道上闲逛。这座城市是他亲眼看着她经历发展和变化的。从前,一九三〇年时,“圣谢侬”飓风把这个村庄变成了一片废墟,而如今它已经是一座美丽和繁华的现代城市了,有柏油路,有电灯,有宽敞的大街,街上跑着新式汽车。
姑姑的声音有底气,而且她思维敏捷,这与她的干瘪、几乎已经秃顶——从一缕缕白发间可以看到一块块头皮——形成反差。她脸上布满了皱纹,只要说话或者吃东西,假牙就晃动。她只剩下一把骨头,几乎要消失在躺椅里。是卢辛达、玛诺拉、玛丽亚内拉和那个海地女佣把她从楼上抬下来放进躺椅的。姑姑固执地要与阿古斯丁哥哥的女儿在餐厅里吃饭,因为乌拉尼娅多年不见又突然出现在眼前了啊!姑姑比父亲大还是小?乌拉尼娅记不得了。姑姑说话有劲,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聪明的火花。乌拉尼娅心想:“如果在别处,绝对认不出她来。”也不会认出卢辛达,更不会认出玛诺拉。最后看到玛诺拉那一次,玛诺拉可能只有十一二岁,如今却已经像是老年人了,面部和颈部都有了皱纹,头发染得不好,是一种很俗气的蓝黑色。玛丽亚内拉是玛诺拉的女儿,大概有二十岁:消瘦,十分苍白,头发剪得很短,几乎像是平头,眼睛显得忧郁。她着迷一样地望着乌拉尼娅。这个表外甥女听说过有关她的什么事情吗?
他看看手表,下午五点一刻。他走了整整两个小时,感到口渴至极。他现在位于卡西米罗·德·莫亚大街,介于巴斯特大街和塞万提斯大街之间,距离图莱酒吧只有几米远。他进了酒吧,看到第一张桌子就坐了下来。他要了一瓶总统牌冰镇啤酒。没有空调,但是有风扇,躲在阴凉处要好多了。走了这一大段路让他平静了许多。他将来会怎样?乌拉尼娅会怎样?他若被捕或者元首一时冲动下令杀了他,女儿怎么办?阿德利娜有条件教育女儿吗?她能变成乌拉尼娅的母亲吗?是的,没有问题,因为他妹妹是个善良、大方的女人。乌拉尼娅会像卢辛达和玛诺拉那样成为她的又一个女儿。
“好吧,先放在这里。过一会儿你要想吃就再吃。”
他惬意地品着啤酒,一面在笔记本上寻找奥尔特加加塞特那句名言。冰凉的液体顺食道而下,让他产生一种蒙恩的幸福感觉。用不着失去希望。噩梦会烟消云散的。以前不是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他已经给元首送去三封信了。内容坦率,不顾羞耻向元首敞开了心扉。如果他不小心或者无意识地犯了什么错误,他请求元首原谅,并且发誓:为了改过自新和让元首高兴,他可以赴汤蹈火。他提醒元首想一想他多年的奉献、绝对的忠诚。眼前的事实可以为证:如今他在储备银行的存款——他一生仅有的二十万比索的积蓄被冻结了,现在两手空空,只剩下卡斯圭大街上的那所住房了。(他仅仅隐瞒了存在纽约通用银行那应付急用的两万五千美元。)的确,特鲁希略是宽宏大量的。但如果国家需要,他可以冷酷无情。但是,他也很慷慨,如同《你往何处去》中的佩德罗尼奥一样出色。元首经常引用这本书里的话。元首随时有可能召他进国家宫或者拉德哈麦斯别墅。他们会有一个元首喜欢的那种戏剧性的说法。一切都会澄清的。他会对元首说:特鲁希略不仅是元首、伟大的政治家、共和国的创始人、人民的大救星,而且对他卡布拉尔本人来说,特鲁希略还是为人的楷模,是父亲。噩梦肯定会结束的。往昔的生活会像变魔术般地重新恢复。奥尔特加加塞特的那句名言出现了,它在一页纸的下方,字很小:“人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不会永远是过去、现在和将来,而是某一天可能是,某一天不再是。”他就是这个生存不稳定哲理的活典型。
“姑姑,我当然喜欢的,”乌拉尼娅争辩道,“可我从来也没吃过这么多啊。晚上我该睡不着觉了。”
图莱酒吧墙上的一张海报说:晚上七点开始,钢琴大师恩里克·桑切斯来表演。已经有人占了两张餐桌,两对男女在窃窃私语,含情脉脉地四目交流。“指控我是叛徒?!我会是叛徒?!”为了特鲁希略,他放弃了吃喝玩乐,放弃了金钱美女。有人在他的邻座丢下一份《国家报》。他拿起报纸,一页页地翻过去。在第三版上,一篇专栏文章说:尊敬的、杰出的曼努埃尔·阿方索大使刚从国外归来,他是由于健康原因出国的。曼努埃尔·阿方索!没有谁能比他更接近元首了。元首非常器重他,经常把最隐秘的事务委托他办理,从购买衣裳、香水到寻欢作乐。曼努埃尔是他的朋友,还欠着他的人情呢。这可是个关键人物。
“真的不再来点玉米蛋饼?”阿德利娜姑姑亲切地问她,“来点吧!你小时候一来我家就问我要玉米蛋饼吃。现在已经不喜欢了?”
他付了钱,走出去。“刨子”已经不在。悄悄溜走了还是停止跟踪了?他心中涌起感激之情和令人兴奋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