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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收紧了。那一刻她悟到他无家可归。这里不是家,哪里都不是家。“这里当然是家,”她说,“但是得有人管事啊。得有人让这些黑人干活。”
他的笑容消失了,瞪了她一眼,没有任何表情,接着目光越过她,越过外面的草地,越过四棵橡树,越过远处黑色的林线,望向午后的虚空。“我以为这里是家,”他说,“但以为又有什么用。”
“我无法让黑人干活,”他咕哝道,“我最不擅长的大概就是这件事了。”
他站在那儿,露出几乎觉察不出的笑容,什么都没说。就像一块吸附物,她想,吸附一切,什么都不往外给。在她面前的简直就是个陌生人,只是用着他们家的脸。他有着律师的那种抽身事外的笑容,跟她父亲一样,跟她祖父一样,长在同样的大下巴上,同样的罗马鼻下;也像他们一样有着不蓝不绿不灰的眼睛;很快他也会像他们一样谢顶。她的脸愈发严峻了。“你得接管打理这地方,”她的双臂交叉在胸前,“如果你要留在这儿的话。”
“该怎么做,我都会告诉你。”她说。
她板起脸,尽量显得很严肃。“现在该你负责了。”语气严厉而决绝。
“哈!”他说,“你会的。”他看着她,脸上又浮现出那丝隐隐的笑容。“夫人,”他说,“您可是如鱼得水。您天生就是管事的。如果老头子早十年中风,我们都会比现在过得好。您可以赶着马车队穿过西部的穷山恶水。您可以阻止刁民群盲。您是十九世纪最后的英雄,您是……”
“你应该像刚才那样戴,”他说,“看起来歪得很随意。”
“沃尔特,”她说,“你是男人。我只是一介女流。”
她一直在观察他,在那张木然的大脸上寻找些迹象,被触动的紧迫感,或者现在必须由他统揽全局的责任感,必须做些什么,不论什么。如果他犯了错,哪怕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她都会很开心的,只要那意味着他做了些什么。但她看到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的眼睛在看着她,只是在镜片后面发着些微光。他看到了蒂尔曼脸上的每个细节;他看到了罗斯福的眼泪,玛丽·莫德的慌乱,现在他在观察她,看她作何反应。她把帽子扶了扶正,他的眼睛告诉她帽子滑到脑后了。
“你们这一代女人,”沃尔特说,“比我们这一代男人要强。”
沃尔特和他母亲留在门廊上。“关上门,”她说,“你把苍蝇都放进去了。”
愤怒使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头微微颤动。“这种话,我是羞于说出口的!”她低声说。
玛丽·莫德跟进去指挥着护理员。
沃尔特沉沉地落在他刚才坐的椅子上,打开书,脸上现出懒散之色。“我们这一代唯一的优点就是,”他说,“不羞于说实话。”他已经在看书了。她的采访结束。
罗斯福站在门内候着,从今往后,他就不在院子里做零工了,而成了护工。他穿上了那件只在特殊场合才穿的白色外套,探身向前看看担架上是什么。他的眼里血丝鼓胀。突然之间,泪水蒙上了他的双眼,继而在他的黑色面颊上如汗水般闪光。蒂尔曼虚弱地用他那只还听使唤的胳膊对他草草示意。黑人跟随担架去了后面的卧室,鼻子一抽一抽,像是挨了打。
她仍然站在那儿,身子僵硬,眼睛盯着他,厌恶而惊愕。她的儿子。她的独子。他的眼睛,他的头颅,他的笑容都是这个家族的样子,但在那之下,却与她见过的人完全不同。他的身上没有纯洁,没有正直,没有对罪恶或拣选的信念。她眼前的这个人逐善亦追恶,每个问题他都会看到方方面面,以致无法行动,无法工作,他甚至无法让黑鬼干活。任何邪恶都可能钻入那真空地带。上帝知晓,上帝知晓他会做出怎样的事来!想到此,她屏住了呼吸。
蒂尔曼那只愤怒的左眼似乎将他揽入了视野,却没有认出他的意思。
他什么都还没做。他已经二十八了,至少在她看来,他只对细微琐事感兴趣。他的神态就好像在等待什么大任,他什么都做不了,因为做了也只会被打断。他总是闲待着,她曾以为或许他想成为艺术家或哲学家之类,但并非如此。他不想以他的名义写任何东西。他给他不认识的人写信,给报纸写信,以此为乐。给陌生人写信时,他会署不同的名字,假装不同的人格。这是一种奇怪的、让人蔑视的小恶习。她的父亲和祖父都是品德高洁之人,他们对小恶的鄙夷甚至超过了大恶。他们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算不辜负。而她却无从知晓沃尔特都知道些什么,对事情都有些什么样的看法,不论什么事。他读书,但那些书都与现在没有任何关系。她常走到他身后,看到他放在一边的翻开的书,书中有些奇怪的段落画了线,那些段落会让她思索好几天。有一次她在楼上浴室的地板上看到一本他撂下的书,书中的一段话使她有种不祥的预感,折磨了她许久。
沃尔特坐着个椅子边儿,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门外的忙乱,一根手指夹在书里,救护车来之前,他正在看那一页。他起身打开纱门,护理员抬着担架穿过门廊进了屋。他紧紧盯着父亲的脸,显然是着了迷。“很高兴看到你回来,船长。”他举起手草草敬了个礼。
“爱应充满愤怒。”那段话的开头是这样写的,她心想,好吧,我的爱的确如此。她一直是愤怒的。接下去,“既然你已拒绝我的请求,或许你愿听听劝诫。你在你父的房里做什么,哦,你这个怯懦的士兵?你的壁垒、你的壕沟在哪里,你在前线度过的冬日在哪里?听啊!天空已传来战斗的号角,看我们的将军全副武装,踏云而来,将征服全世界。从我们的王的口中伸出一柄双刃剑,砍倒一切拦阻。你终于要从睡梦中醒来了,来到战场吧!抛开暗影,寻求阳光。”
他们到家时,两个孩子碰巧都在。玛丽·莫德正从学校开车回家,没留意后面的救护车。她三十岁,高挑身材,孩子般的圆脸,胡萝卜色的头发堆在头顶,从隐形发网里钻出来。她下车吻了母亲,看到蒂尔曼,倒吸了一口气;然后就一脸严肃地忙活起来。她大步走到后面的护理员身后,高声指挥他如何使担架绕过房前台阶的拐角。真有老师范儿,她母亲心想,彻头彻尾的老师。前面的护理员到了门廊,玛丽·莫德用教训孩子的声音厉声喊道:“起来,沃尔特,开门!”
她翻到封面,看看这是本什么书。是一位叫圣哲罗姆的写给一位赫利俄多勒斯的信,批评他抛弃了沙漠。脚注说赫利俄多勒斯是公元三七○年某著名团体中的一员,该团体在阿奎莱亚以哲罗姆为核心。他曾陪同哲罗姆去近东,打算过隐居生活。赫利俄多勒斯接着去了耶路撒冷,他们就此别过。最终,赫利俄多勒斯回到了意大利。晚年成为著名教士,阿尔蒂诺姆的主教。
蒂尔曼在州首府中风了,在医院躺了两个礼拜,他去那儿是出差。他不记得自己如何被救护车拉回了家,但他妻子记得。她在他脚边的折叠座上坐了两个小时,目光须臾不曾离开他的脸。他的左眼向内扭曲,似乎只有那里还保留着他曾有的性情,燃烧着怒火。脸的其他部位已为死亡做好准备。公义是严峻的,找到了公义,她便心满意足。或许只有如此这般的毁灭才可以唤醒沃尔特。
这就是他读的书——于当下毫无意义。就在那时,她恍然悟到了,这让她不太愉快,还有点震动。那位口中衔剑、前去施暴的将军,是耶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