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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斯科菲尔德说,“别激动,我来告诉你那是谁的牛。”他看着她,一脸坏相,把椅子向前一倒,站起身。他含着胸,双手抱头,蹑手蹑脚走到门口,退进门厅,拉上门,只留一条缝隙露出脸来。“你想知道吗,亲爱的?”他问。
整整一下午,她都在家等着格林栎夫双胞胎领走那头牛。他们没来。我简直是在为他们工作,她愤愤地想。他们能使唤我就使唤我。晚餐时,她又把整件事对儿子们唠叨了一遍,为的是让他们看清楚O.T.和E.T.会怎么做。“他们不想要那头牛,”她说,“——递一下黄油——就把它放跑,让别人替他们操心该怎么处理。你们怎么看?我是受害者。我一向都是受害者。”
但是,跟他们说什么都没用。现在她看着他俩,一左一右坐在桌边,谁都不在乎走失的公牛毁掉她的牛群——那可是他们的牛群,他们的未来——她看着他俩,一个低头看报纸,一个坐在椅子上摇来晃去,傻子似的冲着她笑。她想跳起来捶着桌子喊:“有一天你们会看到,你们会看到<b>现实</b>到底是怎样,到那时就太晚了!”
“给受害者递黄油。”韦斯利说。他今天的脾气比往常更差,因为从学校回来的路上,轮胎爆了一个。
“我不喜欢听你们这俩小子拿宗教开玩笑,”她当时说,“你们要是去教堂就会遇到些好姑娘。”
斯科菲尔德将黄油递给她,说道:“唉,妈妈呀,那头牛也没干什么,不过是给你的牛群混进点劣等血统,你就要杀死一头老牛,你不感到惭愧吗?我宣布,”他说,“有你这么个妈妈,我能出落得这么好真是个奇迹!”
“去那些地方,你会生病的,”玫太太会说,“在巴黎谁能保证你的饮食里没有盐?你要是娶了跟你约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b>她</b>会给你做无盐饭菜?不,她绝对不会!”提起这事儿,坐在椅子上的韦斯利就会猛地转过身去不再理她。有一次她唠叨得太久,韦斯利嚷道:“唉,你怎么就不能做点实事儿,女人?你怎么就不能为我祈祷呢,就像格林栎夫太太那样?”
“你不是她儿子,小子。”韦斯利说。
斯科菲尔德最多是激怒她,让她忍无可忍,真正焦虑的是韦斯利。他瘦削、秃顶、神经兮兮,知识分子这一身份对他的性情真是一种煎熬。她估计在她有生之年是看不到他结婚了,不过她肯定,待她死后,他一定会将某个不该娶的女人娶进门。好姑娘不喜欢斯科菲尔德,而韦斯利又不喜欢好姑娘。他什么都不喜欢。每天他要开二十英里去大学教课,晚上再开二十英里回来,他说他讨厌那二十英里路,讨厌那所二流大学,讨厌那群上大学的傻瓜。他讨厌乡下,讨厌他过的日子;他讨厌与母亲还有傻哥哥一起生活,讨厌听到关于该死的奶牛、该死的雇工、该死的破机器的话。可是尽管这么说,他却从未有过打算离开的举动。嘴上说着巴黎和罗马,却连亚特兰大都没去过。
她坐在椅子上,向后靠了靠,指尖搭在桌边。
韦斯利说格林栎夫太太之所以不显老,是因为她在祈祷疗愈中释放了所有情绪。“你该祈祷,亲爱的。”他说话的语气就好像他是禁不住拿出故意恶心人的腔调,可怜的孩子。
“我只知道,”斯科菲尔德说,“看看我打哪儿来的,还能这么好,真不赖。”
在她的农场的这些年,格林栎夫先生和太太几乎没怎么变老,无忧无虑一身轻。他们就像地里的百合花,靠着她辛苦施的肥料存活。等她累死了、愁死了,健健康康、精力充沛的格林栎夫一家正好可以压榨斯科菲尔德和韦斯利。
他们逗她时就会用格林栎夫式英语,韦斯利还会加入自己那种特别的腔调,刀刃般锐利。“好吧,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哥哥,”他向前探着身子,“你要是有点脑子老早就明白了。”
她只是勉强算个乡下女人。已故的玫先生是商人,趁土地价格下跌时买了这片地,过世后能留给她的也就只有这片地了。男孩儿们不愿搬到乡下来,住在这破农场上,但她没有别的办法。格林栎夫先生回应了她的广告后,她就让人把农场上的木材砍了,用赚来的钱搞起了乳产业。“我看了你的广告,我会来,有两个男孩儿。”他在信里就说了这些。可第二天他到农场时,却是开着一辆破卡车,老婆和五个女儿席地坐在车斗里,他和两个男孩儿坐在驾驶室里。
“什么事,老弟?”斯科菲尔德问,宽脸庞冲着对面的窄脸庞咧开了嘴笑。
她对付格林栎夫先生已经十五年了,如今,应对他已成为她的第二天性。他在某天的情绪状况就如同天气一样决定了那一天她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她已学会察言观色,就像真正的乡下人会观察日出与日落。
“那就是,”韦斯利说,“你我都不是她儿子……”他突然住了嘴,她发出嘶哑的喘息,就像一匹老马突然挨了一鞭子。她猛然站起身,跑出房间。
“<b>上流社会</b>。”她沉着脸说。
“哦,上帝呀,”韦斯利吼道,“你招她干什么?”
韦斯利的心脏不好,不能为国效力,斯科菲尔德倒是当了两年兵。他不喜欢当兵,退伍时,也不过是个一等兵。格林栎夫家的俩孩子都是什么中士。那些日子,格林栎夫先生一有机会就要提他们的军衔。他俩都成功负了伤,现在都有抚恤金。而且一退役他们就上了大学的农学院——上学期间,他们的法国妻子由纳税人供养。他俩现在住在沿公路约两英里开外的地方,政府帮他们买地,政府给他们出资建了砖结构的联式平房。如果说战争成就了什么人,在玫太太看来,那就是成就了格林栎夫家的儿子们。他们各有三个孩子,都说格林栎夫式烂英语和法语。由于母亲的背景,几个孩子都会被送到修道院学校,成长为有教养的人。“过上二十年,”玫太太问斯科菲尔德和韦斯利,“你们知道那些人会成什么样吗?”
“我可没招她,”斯科菲尔德说,“是你招她。”
他俩都入伍了,穿上军装,也看不出他们和别人家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当然,他们一开口,还是会露出差异,但他们很少开口。他们做的最聪明的事就是被派到了海外,还在那儿娶了法国妻子。他们娶的也不是什么法国垃圾,而是好姑娘。姑娘们自然听不出他们如何谋杀了皇家英语,也不知道格林栎夫家的人是什么货色。
“哈。”
格林栎夫家的两个男孩儿比玫太太的儿子们要小两三岁。他们是双胞胎,跟他们说话时,根本分不清是O.T.还是E.T.。他们又很无礼,从来不会告诉你他是哪一个。他俩有着大长腿,干巴瘦,皮肤发红,像其父一样有着狐狸色的眼睛,闪着贪婪的光。这俩孩子令格林栎夫先生感到骄傲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们是双胞胎。玫太太说,瞧他那样儿,就好像这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聪明点子。他们有活力,又勤奋,她跟任何人都会承认他们挺有出息——这要归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
“她不年轻了,受不了啦。”
她想在遗嘱里加上,待她去世后,韦斯利和斯科菲尔德不得继续雇用格林栎夫先生。她可以对付格林栎夫先生,他们可不行。格林栎夫先生曾对她说,她那俩儿子分不清干草和青贮饲料。她则对他说他们有别的才华,斯科菲尔德是成功的商人,韦斯利则是杰出的知识分子。格林栎夫先生没再说话,但一有机会,他就让她从他的表情和简单的动作看出来他对他们只有无尽的轻蔑。虽说格林栎夫一家是下等人,他却总是毫不迟疑地让她知晓他的俩孩子——O.T.和E.T.格林栎夫——若是有相似的条件,定会干得更好。
“她是给人气受的,”韦斯利说,“我是受气的。”
每当想到格林栎夫的儿子们在这世上取得的一些成就,她就会想起格林栎夫太太毫无廉耻地趴在地上,自言自语道:“哼,不管<b>走</b>多远,他们都是打那儿<b>来</b>的。”
他哥哥那笑嘻嘻的脸变了副模样,俩人露出属于这个家族的相似的丑陋。“没人同情你这讨厌的杂种。”说着他伸手就去抓桌子对面哥哥的衬衣前襟。
玫太太感到愤怒而无助,像被孩子侮辱了一番。“耶稣,”她边退边说,“会为你感到<b>羞耻</b>。他会叫你即刻站起来,回家给孩子们洗衣服去!”她转身迅速走开了。
她在自己的房间听到了摔盘子的声音,赶忙穿过厨房回到餐厅。门厅的门开着,斯科菲尔德正往外走。韦斯利仰面躺在地上,像只大甲虫,桌子倒在他身上,将他一分为二,碎盘烂碟散落一身。她把桌子扶起来,拽住他的胳膊想要拉他起来,他却仓皇起身,恼怒地将她一把推开,随着哥哥冲出门去。
“噢,耶稣啊,刺向我的心!”格林栎夫太太尖声喊道,“耶稣,刺向我的心!”她扑倒在地,人肉一堆,胳膊腿叉开,仿佛要把大地裹起来。
她几乎瘫倒,若不是后门突然传来的敲门声让她立直了身子。她猛地转过身,视线穿过厨房、后门廊,看到格林栎夫先生隔着纱门正好奇地张望。她立刻恢复了元气,好像但凡魔鬼出手挑衅,她就能即刻复元似的。“我听到砰的一声,”他叫道,“我以为石膏掉下来砸到你了。”
玫太太站在那儿,身子前倾,张着嘴,举起了棍子,却不知该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