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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光笼罩着他们。帕克放下火柴,开始解开衬衣纽扣。
十四岁时,帕克在集市上见到了一个从头到脚刺满文身的男人,那男人只在腰间围了张豹皮。帕克站在一条长凳上,靠近帐篷后部。从他的位置望去,那男人的肌肤看似一幅构图精巧、绚烂多彩的完整图画。男人五短身材,健壮结实,在舞台上走来走去,活动着筋骨,他皮肤上那些交缠纷杂的人物、动物和花朵便自行微微舞动。帕克很激动,旗子通过时,他也像在场的一些人一样心潮澎湃。他是个体格笨重、热切而认真的男孩儿,嘴总是微微张开,普通得像块面包。表演结束后,他仍站在长凳上,盯着刚才那个文身男所在的地方,直到帐篷里的人几乎走光。
“都快早晨了,你别想要我。”她说。
两朵红晕如两只苹果浮现在姑娘的面颊上,柔和了她的相貌。帕克迷惑了。他从来没想过她会不喜欢文身。他还没遇到过不为之着迷的女人呢。
“闭嘴,”他轻轻说,“看看这个,看过之后我可就不想再听你唠叨了。”他脱下衬衣,把背转向她。
“你该看看那些你看不到的。”帕克挤了挤眼。
“又是文身,”撒拉·路得生气地说,“我早该知道你是去把更多的垃圾往身上弄。”
“别跟我说,”姑娘说,“我不喜欢。听了也没用。”
帕克的膝盖发软。他猛地转过身喊道:“你看看啊!别光说!<b>看啊</b>!”
“我的文身大多是在国外做的,”帕克说,“但这些基本上是在美国做的。我的第一个文身是十五岁时做的。”
“我看过了。”她说。
姑娘锐利的目光审视着手中红扑扑又短又粗的手背。手背上,红蓝两色刺出了一只停歇在大炮上的白头鹰。白头鹰的上方,有蛇盘桓于盾牌之上,鹰蛇之间是几颗心,有几颗被利箭刺穿了。蛇上方,是一把摊开的纸牌。帕克的袖子卷到了肘部。从手腕到肘部,手臂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刺上了艳丽的图案。姑娘愣愣地看着,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呆的微笑,好像不慎抓到一条毒蛇;她丢开了那只手。
“你不知道那是谁吗?”他痛楚地喊道。
帕克伸出手,她凑近前检查那只手。手心没什么伤痕,她握住手翻转过来。她自己的那只手干巴巴,热乎乎的,很粗糙,在她的碰触下,帕克感到一震,恢复了生命力。他愈加仔细地看了看她,心想,我可不想跟这位有什么瓜葛。
“不知道,谁啊?”撒拉·路得问,“我不认识。”
“我看看。”姑娘命令道。
“是他啊。”帕克说。
“我的手伤着了,”他说,“我的手<b>伤着</b>了。”他愤怒极了,忘了自己的手根本没受伤,“我的手怕是断了。”他发出低沉的怒吼,声音还在颤抖。
“他是谁?”
帕克的视线模糊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他是被上面的什么东西袭击了,一位长着鹰眼的巨大天使挥舞着某件古老兵器。视线清晰后,他看到面前站着一个瘦骨嶙峋的高个儿姑娘,手中拿着扫帚。
“上帝!”帕克喊道。
一只可怕的粗剌剌的爪子猛地扇到他的一侧脸颊,没有任何预警,他向后倒在了引擎盖上。“在这儿不许说脏话!”一个声音在他身旁尖叫。
“上帝?上帝不长那个样子!”
突然,帕克上蹿下跳地甩起手,好像手被机器伤到了似的。他弯下腰,手捧到胸前。“遭天杀的!”他吼道,“地狱的耶稣基督啊!该诅咒的!真是该死!”他扯着嗓子,喊出一连串的咒骂,一遍又一遍。
“你怎么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帕克嘟嘟囔囔,“你又没见过他。”
帕克以前没结过婚,这丑女人是他的第一任。他之前有过其他女人,不过他的计划可是永远不在法律上被套牢。第一次见到她时是一个上午,他的车在路上抛锚了。他勉强把车开下公路,进到一间扫洒整洁的院子里,一栋两室的房子坐落在院中,墙皮斑驳。他下车打开引擎盖,检查发动机。帕克有第六感,能察觉到附近有女人在观察他。他低头检查发动机,几分钟后他的脖子有了一种刺痒的感觉。他看了看空空的院落和房子的门廊。一个他看不到的女人要么是在附近那丛忍冬的后面,要么是在房子里透过窗户在看他。
“他没有<b>样子</b>,”撒拉·路得说,“他是灵。没有人会见到他的脸。”
如果他能确定她是嫉妒他的女雇主,他会感到开心,但很有可能她不过是担心若他和那女人相互吸引就会导致罪恶。他跟她说那女人是个身材高挑、金发碧眼的年轻姑娘;其实,她都快七十了,欲望已干涸,只想让他尽可能多干活,别无其他兴趣。倒不是说老女人不会偶尔对青年男子产生兴趣,特别是有魅力的男子,就像帕克眼中的自己,但这位老太太看他的眼神就跟看她那辆旧拖拉机似的——不得不受着,因为没别的可用。帕克开上那辆拖拉机的第二天,它就坏了,她马上支使他去砍灌木,撇着嘴对黑鬼说:“他碰什么,什么就坏。”她还叫他干活时穿上衬衣;天气倒是没那么闷热,但帕克已经脱了上衣,现在只得不情愿地穿上。
“啊,听着,”帕克叹了口气,“这不过是他的一张画像。”
“啊,你就不能闭嘴吗。”帕克咕哝道。
“偶像崇拜!”撒拉·路得尖叫道,“偶像崇拜!你们在橡树中间,在各青翠树下欲火攻心!我可以忍受谎言和虚荣,但我不能容忍这所房子里有偶像崇拜!”她抓起笤帚,猛击他的肩膀。
她扭头看向他这一边,说道:“你不能给男人干活,这说不通。你用不着非给女人干活呀。”
帕克惊得忘了反抗,坐在那儿任由她打,直到被打得几乎失去知觉,文身基督的脸上鼓起来一条条长长的瘀痕。之后他踉跄着站起身,冲向门口。
他们租的房子孤零零地矗立在公路旁高高的路堤上,与之相伴的只有一棵高大的美洲山核桃树。不时有汽车在下方驶过,妻子的目光便会犹疑地追随汽车的声响,之后又回到腿上堆满豆子的报纸。汽车是她所不喜的事物之一。她有诸多缺点,其中一条便是她总在捕捉罪恶的气息。她不抽烟,也不含唇烟,不喝威士忌,不说脏话,不化妆,上帝知道,化化妆还能让她好看些,帕克心想。她反对色彩,嫁给他后,这一点尤为突出。有时他觉得她嫁给他是为了拯救他。有时他又怀疑她其实很喜欢那些她说她不喜欢的东西。他可以多多少少解释她的言行;他无法理解的是他自己。
她又用笤帚拍打了两三次地板,然后走到窗前,在窗外抖了抖笤帚,祛除他的气味。她看着那棵山核桃树,目光愈发冷酷,手中依然拿着笤帚。他就在那儿——那个自称俄巴底亚·以利户的人——倚着树干,哭得像个婴儿。
帕克的妻子坐在前门廊的地板上剥豆角。帕克坐在台阶上,离得不远,愠怒地看着她。她相貌平平,平平。她脸上的皮肤薄而紧绷,洋葱皮似的,灰色的眼睛冰锥尖儿般锐利。帕克明白为什么会娶她——不娶就得不到她——但他不明白为什么现在还和她在一起。她怀孕了,怀孕的女人可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可他仍然留在她身边,仿佛被她施了魔法。他迷惑不解,为自己感到羞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