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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的地,不对吗?”他问,“我卖我的地,你生哪门子气?”
他打算以身作则教给孩子那种精神。既已下定决心,那天吃午饭时,他就宣布他正在跟一个叫蒂尔曼的人协商卖掉房前那块地,建一个加油站。
“因为那是草坪。”说着她鼻涕眼泪俱下,流到舌头够得着的地方,就迅速舔掉,脸却一动不动。“我们就看不到路那边了。”她说。
“婊子是女的!”他吼道,“你知道的可真多!”可她都不屑转身再回他几句。看着那个健壮的小身形气势汹汹地穿过散落着片片黄斑的草场,他对她的骄傲之情好像不由自主地回来了,仿佛新湖泛起的柔波——但也有股潜流在往回撤,因她不肯反抗芘茨。如果他能教会她反抗芘茨,就像她反抗他那样,她就会是一个完美的孩子,就像人人所希望的那样无惧而坚毅,可她就是有这么一点性格缺陷。就这一点,她不像他。他转身看向湖对岸的树林,对自己说五年后,那里就不再是树林,而是房子、商店和停车场,这主要归功于他。
老人看了看路那边,再次确认那边没什么可看的。“我从未见过你这个样子,”他简直不敢相信,“那边除了树什么都没有。”
“我还拒绝和巴比伦婊子同乘呢。”说着她从车的那一边滑下去,穿过草场走了。
“我们就看不到它们了,”她说,“而且那是<b>草坪</b>,我爸爸在那儿放他的小牛犊。”
推土机又到了他们下面。两人的脸相距一英尺,表情一模一样,等着噪音消减。然后老人说道:“自己走回家吧。我不搭载耶洗别!”
听到这句话,老人站了起来。“你像芘茨,不像福琼。”他说。他还从没有对她说过这么难听的话,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比她受到的伤害更大。他转身进屋上楼去了自己的房间。
“黑就是白,”老人高声说,“黑夜就是白昼!”
那天下午,他几次下床看着窗外,目光越过“草坪”,看向她说他们再也看不到的那带树林。每次他看到的都一样:树林——不是山,不是瀑布,不是栽种的任何一种灌木或花,就是树。下午的那个钟点,阳光穿过林间,每一棵细细的松树干都赤裸裸地凸现出来。松树干就是松树干,他自言自语,在这地方,谁要想看松树干,都用不着走太远。他每次起身向外望,都再次确信卖掉这块地是明智之举。给芘茨带来的不快将是永久性的,至于玛丽·福琼,他可以给她买些东西作为补偿。对成年人来说,一条路要么通往天堂,要么通往地狱,但对孩子,沿途总是有好几站,一点小事就能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他没有,谁都没碰过我,”她以死寂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说,“没人打过我,有人打我,我就杀了他。”
他第三次起来看树林时几乎六点半了,夕阳隐藏在树林后,几乎看不见,瘦削的树干似乎矗立在夕阳喷射出的一摊红光中。老人盯着看了一会儿,有那么一刻,时间似乎凝滞了,一种令他不安、不曾理解的神秘力量控制了他,将他从导向未来的日常琐碎中抽离。在幻觉中,他看到树林后好像有人受了伤,树木都沐浴在血泊中。几分钟后,芘茨的皮卡摩擦着路面停在了窗下,打破了这令他不快的幻象。他回到床上,闭上眼,紧闭的眼帘上,地狱之火般的红色树干矗立在黑林中。
“你们不要论断人,”他喊道,“免得你们不被论断!”他的脸色比她的还要发紫。“你!”他说,“你任凭他对你想打就打,除了哭哭啼啼,上蹿下跳,什么都不做!”
吃晚饭时,没人与他说话,玛丽·福琼也没有。他迅速吃完饭,又回到自己的房间,一晚上都在跟自己说,将来附近有家蒂尔曼这样的店会带来多少好处。他们不用跑路就可以加油。什么时候需要面包了,只需跨出他家的前门,走进蒂尔曼的后门。他们可以把牛奶卖给蒂尔曼。蒂尔曼是个可爱的家伙。蒂尔曼还会带来别的生意。公路很快就会铺好。全国的旅行者都会在蒂尔曼的店里停留。他女儿若是觉得她比蒂尔曼强,打压一下她的气焰也不错。上帝创造的每个人都是自由而平等的。当脑子里响起这句话时,他的爱国情绪高涨,他意识到他有责任卖这块地,他必须对未来负责。他看着窗外,路那边,月上林梢。他听了会儿蟋蟀和雨蛙的嗡鸣,喧闹声中,他能听到未来福琼镇的脉动。
她坐在那儿,脸红红的,比头发的颜色还要沉郁,现在和他的表情一模一样了。“凡骂弟兄是傻瓜的,难免地狱的火。”她说。
他睡觉去了,心想早晨醒来时,他定会像往常一样看到一面秀发框住的小红镜。她会彻底忘记这桩买卖。早餐后,他们就开车去镇上,到县政府取那些法律文件。回来的路上,他会在蒂尔曼那儿停一下,完成交易。
他从车头转到车身,一直死死盯着她。“你以为我在乎他在哪儿放他的牛犊子吗!你以为我会让只牛犊子妨碍我的事吗?你以为我在乎那傻瓜在什么地方放他那些该死的牛犊子吗?”
清晨他睁开眼,看到的是空空的天花板。他坐起来,环顾房间,她不在。他坐在床边,探身看床底,她也不在。他起身穿好衣服走出房门。她坐在门廊的秋千上,跟昨天一模一样,视线越过草坪,望着树林。老人很生气。自打她会爬,每天早晨老人醒来时她要么是在他的床上,要么是在他的床下。很显然,今天早晨,她更愿意看林景。他决定暂且不理会她的行为,等她消了气再提这事儿。他挨着她在秋千上坐下,但她仍然看着林景。“我在想,你跟我一起去镇上新开的那家船舶店看看船去。”他说。
“你要是摔下堤岸可就该后悔了。”她说。
她没转头,只是怀疑地大声问:“你还要做什么?”
老人震惊了,连愤怒都迟来了片刻,随后他爆出一声怒吼,跳起来,转身用拳头砸着引擎盖。“他可以在别的地方放他的牛!”
“没别的了。”他说。
这时她说:“我爸爸的小牛群在那块地上吃草。”
她顿了顿说:“如果就这些,那我去。”她还是不看他。
“在门廊看树林?”他重复道。
“好吧,穿鞋,”他说,“我可不跟光脚女人进城。”对这句玩笑,她也不屑一笑。
“树林,”她说,“我们在门廊就看不到树林了。”
天气如她的情绪般无所谓,不像要下雨,也不像不下雨。天空是令人不悦的灰色,太阳都不屑于出来。一路上,她一直坐在那儿看着自己伸出去的双脚,脚上穿着一双笨重的棕色学生鞋。老人以前悄悄走近她时,常发现她独自一人对脚说话。他认为现在她定是在默默地与脚倾诉。她的双唇不时动一下,对他却没有只言片语,对他说的话也只当没听见。他知道要想让她高兴起来,得花一大笔钱了。最好是买艘船,反正他也想要。自从水漫到他的地头,她就总提船的事。他们先去了船舶店。“给我们看看穷人买得起的游艇!”一进门他就兴致勃勃地对店员喊。
“风景?”他重复道。
“这些都是给穷人的!”店员说,“买了船你就穷了!”他是个结实的小伙子,穿着黄衬衫,蓝裤子,反应机敏。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连珠炮似的相互调侃了几句。福琼先生看了看玛丽·福琼,看她的脸色是否明快了些。她站在那儿,目光越过一艘尾挂机艇的船身,心不在焉地盯着对面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