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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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要把带来的偏见去掉,同时要脱掉外衣,解下领带。”路希娅·阿赛密拉大夫用学者们令人感到自然的声音喊道,同时把大沙发指给鲁乔,“躺在那儿,脸朝上朝下都行,这不是出于弗洛伊德的装腔作势,而是我想让你躺得舒服。现在,不要给我讲你的梦境,也不要向我坦白说您爱上了自己的妈妈,而是要十分准确地告诉我,您的胃怎么样?”
一天,鲁乔·阿夫里尔·马罗金差点儿哭起来,他想到了那些年轻母亲。她们具有美德,为了一心照顾孩子而不顾自己的身体;她们放弃娱乐活动,不看电影,不去旅行,到头来被丈夫抛弃。她们的丈夫多次只身在外,最后必然要犯罪。孩子们如何报答母亲的那些不眠之夜和千辛万苦呀?他们渐渐地长大了,另外组织了家庭,把无依无靠、年迈的母亲丢在了一边。
斯切瓦布博士亲自劝鲁乔·阿夫里尔·马罗金去找阿赛密拉大夫看病,并且亲自以瑞士表般准确的作风迅速为他预约挂号。失眠者二话没说,顺从地按时到了路希娅·阿赛密拉的诊所(庙宇、忏悔台和精神修炼院)。这间诊所坐落在圣费利佩住宅区,宅邸的院墙是玫瑰色的,周围是种满了曼陀罗的花园。一位文雅的护士记下了他的情况,把他让进大夫的诊室。那是一个很高的房间,书架上摆满了皮封套的书,写字台是桃花心木的,铺着松软的地毯,室内还有一张湖绿色的丝绒大沙发。
这样,鲁乔不知不觉中把他们天真无邪、忠厚善良的神话打破了。难道凭着不懂事这个众所共知的托词,他们就可以拔除蝴蝶的翅膀,把活雏鸡扔进火炉,把乌龟弄得四脚朝上、置于死地,打瞎松鼠的眼睛吗?打鸟的弹弓难道是成人的武器吗?对其他体弱多病的孩子,他们手下留过情吗?再说,到了他们那个年龄,如果是小猫,早已自食其力,可是他们仍然步履不稳,常常撞在墙上,头上碰起肿包,能说这样的人是聪明的吗?
阿赛密拉大夫是个高尚的女人,没有杂念,五十岁,正是科学上称之为黄金时代的年龄。她前额宽广,鹰钩鼻,目光敏锐,为人正直忠厚——和她姓氏的含义正好相反(她为自己的姓感到骄傲,像英雄业绩一样印在名片上或她诊所的牌子上,供人们欣赏),在她身上,智慧表现在她的身体上,是她的病人(她喜欢称病人为“朋友”)看得到、听得见、闻得着的东西。在世界的大知识中心——德国的柏林、冷漠的伦敦、罪恶的巴黎——她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许多证书和奖状。不过,她习得大量有关人世维艰和解脱办法的主要大学还是(当然是)生活本身。像所有那些在庸人间独辟蹊径的人,这位大夫引起了她的那些无能创造奇迹的同事、精神病专家和心理学家(与她不同)的议论、批评及百般嘲弄。阿赛密拉大夫对被称为巫师、撒旦同类、腐化堕落分子的教唆犯、精神错乱者和其他龌龊的称呼全然不放在心上。要了解她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只要看看她的朋友的感激之情就行了。她的朋友——精神分裂症患者、杀近亲者、妄想症患者、纵火犯、忧郁症病人、手淫者、疯子、罪犯、假教徒和结巴——一经过她的手,得到她的治疗(她喜欢说经过她的“劝导”),便重新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父母变得十分仁慈,儿女变得听话,妻子变得贤惠,从业人员变得诚实认真,口吃的人变得说话滔滔不绝,镇民们从病理学角度遵从法律。
鲁乔·阿夫里尔·马罗金有很强的思考能力,这使他走路时总是在思虑问题。他曾希望所有女人一直到绝经期都保持青春的风姿和健美。一想到分娩给母亲们造成的痛苦就心如刀割,本来一只手就能挽过来的杨柳细腰一下子长满了脂肪,鼓胀起来,前胸后臀也霎时臃肿了。腹部呢?原来光滑明亮,犹如肌肉铸成的铁块一般,嘴都咬不动,如今却变软了,肿大而下垂,有了褶皱。某些夫人,由于尿频和难产时抽筋,变成了罗圈腿,走起路来像鸭子。鲁乔·阿夫里尔·马罗金回想起他的法国妻子的标准身材,很高兴她生的不是一个圆滚滚的、有损她美貌的婴儿,而几乎是一块肉。有一天,他感到心情平静,因为干洋李把他的胃洗泻一空。他发现当他想到残杀婴儿的犹太王时不再吓得颤抖了。一天早上,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的是,竟然狠狠地敲了一个小乞丐的脑袋。
车祸后的—年,鲁乔·阿夫里尔·马罗金就是这么度过的:失去妻子,失眠,不安,恐惧车辆,天天步行上班(必须这样),伴随他的只有焦虑和痛苦。(黄色的沃克瓦根在为金发妻子回法国筹集路费而被卖掉时,车身满是杂草和蜘蛛网。)同事和朋友已在议论说,鲁乔的可怜去向只能是疯人院或者干脆自杀。这时,这个年轻人却如同久饿得食、久旱逢雨一般听说有这么一个人,她既不是牧师,也不是巫婆,却能医治灵魂。这就是女大夫路希娅·阿赛密拉。
鲁乔于是知道,像日月星辰升起和落下那么自然,他已不知不觉地转入了实践训练。阿赛密拉大夫把这些训导称为“直接行动”。而鲁乔在重温这些医嘱时,犹如听到了大夫富有科学性的声音。这些医嘱和理论指导不同,非常确切。一旦懂得了他们造成的灾难,就要自己动手进行一些小小的报复。不过应该谨慎从事,小心注意诸如“孩子们是无依无靠的”“即使用鲜花也不要去碰孩子”“打骂会产生复杂心理”以及蛊惑人心的说教。
但是,这还不是最惨的事情。失眠的、噩梦不断的夜晚之后,随即而来的是可怕的白昼。自从车祸以来,鲁乔染上了根深蒂固的恐惧症,凡是有轮子的东西,他都害怕。只要是汽车,无论作为司机,还是作为乘客,他都不能上去,一上去就感到头晕目眩,呕吐,出大汗,并开始喊叫。克服这种忌讳的所有尝试均告失败,因而在堂堂的二十世纪,他却不得不像在印加帝国时代(没有车的社会)那样生活着。如果路程只限于他家和拜耳制药厂之间的五公里距离,事情还不那么严重,因为对一个精神受了创伤的人来说,早晨和傍晚各走上两个小时也许会起到镇静剂的作用。不过,对于一个药品推销员,他的活动范围是秘鲁的广阔国土,患上车辆恐惧症是一个悲剧。由于根本没有可能恢复到信差跑步送信的时代,鲁乔的职业前景面临严重威胁。制药厂同意给他在利马的配药房里安排一个安定的工作,虽然没有减薪,但从思想上和心理上来讲,这种变化(现在他负责管理样品)意味着降级。更为糟糕的是,他的足以和“奥尔良的姑娘”媲美的法国妻子曾毫无抱怨地勇敢忍受了丈夫神经错乱的后果,如今也歇斯底里了,特别是在孩子流产之后,情况更惨。这样只好暂时分居,直至情况有所好转,他那面色如同黎明的鱼肚白和南极的白夜似的妻子启程回法国,去娘家寻求安慰了。
确实,开始时费了很大力气。当他们中的某个人穿过大街时,这个人和鲁乔本人都不知道放在小脑袋上的那只手是惩罚还是粗野的抚摸。但是,实践加强了他的信心,他渐渐地克服了胆怯心理和祖辈遗传下来的拘谨性格,胆子大了起来,改变了态度,有了主动性。几个星期后,像“训练”预示的那样,鲁乔发现,在街角打孩子的脑袋、把肌肉掐得青紫肿胀、把新入学的孩子踩得号哭不止,这些在他眼里已不是囿于道德和理论不应该做的事情,而是一种乐趣。鲁乔很喜欢看到那些前来向他兜售彩票、冷不防挨了一记耳光的孩子们的哭号。看到给盲人引路的孩子被主人一脚踢倒、铜钹从手中飞走滚在地上叮当作响、孩子揉搓着疼痛难忍的腿难以爬起时,鲁乔犹如身处斗牛场那样兴奋。实践训练是危险的,可是,对性情鲁莽的药品推销员来说,这一点非但不能阻止他,反而是鼓励。甚至有一天,当他弄坏了一只皮球,一群孩子手持棍棒和石头追赶他时,他也没有放弃自己的努力。
后来,他出了院,回到圣米格尔街的住宅,并且重新上班工作,这时车祸在他精神上留下的复杂创伤的隐痛开始发作。失眠是落在他头上最轻的不幸。他彻夜不能成眠,在住宅里摸黑踱步,不停地抽着烟,始终处于兴奋状态,断断续续地讲着话,其中令他妻子感到惊异的是反复听到这么一个词:“希律。”用安眠药以化学方法克服了失眠后,后果更糟糕:鲁乔一睡着,便噩梦重重,看到他尚未出世的女儿被剁成肉块。他的怪叫起初使妻子感到恐怖,最后终于流了产,从胚胎来看那可能是个女孩。“我的梦应验了,我杀害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我要搬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住。”梦中杀子的鲁乔凄惨地、昼夜不停地念叨着。
就这样,在治疗的几个星期,鲁乔干了不少这样的事。人们由于思想懒惰,变得痴呆,常常把这些称为卑劣行径。在公园里,鲁乔把保姆哄孩子用的洋娃娃的脑袋拔掉,把孩子们刚刚放在嘴边的奶瓶、乳脂糖和硬糖块夺过来,踩在脚下,或者扔给狗吃。他还窜到孩子们去的马戏场、早场电影院和木偶戏院偷偷摸摸地干坏事,甚至扯孩子们的小辫子和耳朵,拧他们的小胳膊、大腿和小腿,手指都累得麻木了。当然啰,他还粗俗地对他们伸舌头,做鬼脸,甚至变着声调哑着嗓子给他们讲鬼怪、恶狼、警察、骷髅、巫婆、吸血鬼和其他大人想出来吓唬孩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