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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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要走开,他再次挥动食指喊住了我,一面指指地图一面神秘地请求我下午或明天给他提供一些素材。我回答说,乐意从命。
下午编辑新闻稿的间歇,我就阿雷基帕市参议员的悲剧撰写了一篇艳情流浪汉式的小说草稿。我本想这天晚上大干一场,可是,哈维尔从泛美电台下班以后跑来找我,要带我到阿尔多斯区去看一个招魂的场面。招魂者是一名法院录事,他们俩是在储备银行的办公室里认识的。哈维尔多次对我谈起他,因为那个人经常把他与幽灵的交往讲给哈维尔听。那些幽灵不仅在正式招魂的场面上与他来往,而且常常出其不意地突然出现,比如,一大清早弄响电话和他开玩笑,拿起耳机听见里面传来他曾祖母清晰的笑声,而老太太早在半个世纪前就去世了,她一直住在炼狱里(这是曾祖母亲口告诉他的)。那些幽灵还常常出现在公共汽车、电车或行走在大街上,他们附在他的耳边低语,他只好保持一言不发,无动于衷(他似乎说的是“不予理睬”),免得人家以为他是个疯子。我听了非常着迷,便请求哈维尔安排一次同录事-招魂者的会晤。录事答应了,但是招魂的日子推迟了好几个星期,借口是气候不相宜,必须等待月亮转到某个方位、海水落潮以及其他一些更为特别的因素,看来幽灵对潮汐、星座方位和风向是很敏感的。现在,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恰恰相反,”他使我放心地说,似乎很高兴用这样一个方式报答我,“我写的就是生活,我的作品要求有现实生活的靶子。”
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录事-招魂者的家,那是一间肮脏不堪的矮房屋,挤在堪卡约小巷的尽头。实际上,那个人远不如哈维尔讲的那样有趣。他六十多岁,丧妻,秃头,身上散发出一股药味,眼睛放射出牛眼的光芒。他的谈吐实在乏味之极,任何人也不会相信他能够与幽灵交往。他在一间破烂、油污的小房间里接待了我们,请我们吃素饼干夹鲜奶酪,喝一小瓶少得可怜的红酒。他神色平静地给我们讲述他在阴间的经历,一直讲到时钟敲响十二点。二十年前,丧妻之后,他就有了这种经历。他女人的去世使他陷入难于慰藉的悲伤之中。直到一天,有个朋友给他指出招魂之路,才算救了他。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
“人声那么嘈杂,车辆来来往往,这不使您分心吗?”我大着胆子暗示道。
“因为这不仅使人有机会继续眼见耳闻自己的亲人,而且也是一种很好的消遣,时光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他用评论命名礼的口气对我们说道。
“实际上办公室等于在街上,”他洋洋自得地说,“我就像是在人行道上工作。”
听他的讲述,人们会觉得同死人谈话实质上有点像看电影或者看足球赛(当然不会那么有趣)。他对阴间的解释实在平庸得可怕,而且缺乏道德观。依照他所讲述的情况,阴间和阳间似乎没有任何“质”的区别:幽灵也会得病、恋爱、结婚、生儿育女、旅行,唯一的区别是他们永远不会死亡。时钟敲十二点钟时,我不断恶狠狠地盯着哈维尔。录事-招魂者请我们在桌旁坐下(不是圆桌而是方桌),熄了灯,命令我们双手合十。接着是一片寂静,我心情紧张地等待着,希望事情会变得有趣些。这时,幽灵们开始出现,录事仍然用日常说话的口气开始问他们世界上最枯燥乏味的事情:“索丽达,你好呀?我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我来啦,带了两位朋友,他们都是好人,希望和你那个世界接触一下,索丽达。什么?什么事?让我问候他们?当然可以,索丽达,我替你问候。她说让我衷心问候你们,还说,如果可能,请经常为她祷告,以便让她早日离开炼狱。”在索丽达之后,又来了一大串亲朋好友,录事也和他们作了类似的交谈。他们还都在炼狱中,都请他向我们转达问候,请求为他们祈祷。哈维尔坚持要召唤某个在地狱里的人,让他来给我们解除疑问。可是招魂者毫不踌躇地解释说,这做不到,因为那边的人只能逢单月的头三天方可约会,而且那声音只能勉强听到。哈维尔这时要求会见那个曾经侍候过他母亲、他本人以及他兄弟的女仆。于是,古麦尔辛达婆婆登场了。她问候大家,说她十分想念哈维尔,她正在打点行装,即将离开炼狱,去见天主。我请录事把我哥哥胡安招来(其实我根本没有弟兄),出乎意料,胡安竟然来了。他通过招魂者那柔和的声音告诉我,不必为他担忧,因为他和上帝在一起,而且经常为我祈祷。听罢这个消息,我的心沉静下来,不再注意招魂的场面,又开始为参议员的故事打起腹稿来。我灵机一动,想出一个令人难以猜透的标题来:《不完整的面孔》。就在哈维尔不厌其烦地要求录事唤来某位天使或至少某个像曼戈·戛伯克那样的历史人物时,我却决定让参议员通过下意识的幻觉解决他的问题:在与妻子亲热的时候,让她戴上一副海盗眼罩。
“这属于工具书,商人应该开发票。”他用命令的口气说道。后来我们便回电台去。他走路的姿势也是奇特的:迅速而紧张,仿佛担心误了火车。我们在中央电台门口分手的时候,他指着那拥挤的办公室,好像展示一座宫殿似的说道:
将近凌晨两点钟,招魂术方才结束。我们沿着阿尔多斯区的大街找出租汽车,想要它拉我们到圣马丁广场,再从那里乘公共汽车回家。我对哈维尔说:由于他的过错,阴间对我来说已经失去诗意和神秘色彩;由于他的过错,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阴间,所有的死人都要变成蠢货;由于他的过错,阴间不再是虚无缥缈的,而且人们要怀着这样的信念生活下去:在来世(如果存在的话),一种无尽无休的呆痴病加上枯燥无聊的生活在等待着我们。这番话气得哈维尔简直要发疯。我们终于找到一辆出租汽车。作为惩罚,车钱由他付。
他说起话来非常严肃,我觉得他几乎没有感到我在听他说话。他是那种只许别人听、不许别人讲的人。像第一次见面那样,使我惊讶的是,他的谈吐毫无幽默感,尽管也露出木偶般的微笑——咧嘴,龇牙,耸眉头——借以装饰他的独白。他无论说什么,都显得极其庄重,加上他那完美的咬字发音、矮小的身躯、古怪的装束、剧场里的动作,便显出一种极不寻常的风度。显然,他坚信自己所说的一切。可以看出,他既是世界上最爱装模作样的人,也是世界上最诚恳的人。我试图把他从艺术范畴的说教拉到普通的家常事务中来。我问他是否已经安顿下来,这里有没有朋友,觉得利马如何。对这些世俗话题,他觉得不值一谈,用了一种不耐烦的口气回答说,已经在离中央电台不远的基尔卡胡同找到了一间“atelier”。他觉得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无拘无束的,因为艺术家的祖国难道不就是整个世界吗?他不要咖啡,而是点了一杯马黛茶泡薄荷。他解释说,这种饮料不仅味道甘美,并且可以“滋补心肺”。他一口接一口、速度均匀地喝着,好像每一次把杯子送到唇边,都准确地计算过时间。他刚喝完,便立起身,坚持要各自付款。接着,他请我陪他去买一份利马市区交通图。我们在联盟大街一间流动商亭里找到了他要买的东西。他对着天空展开地图,望着各个区县的五颜六色,满意地点点头,要求开一张标明二十索尔的发票。
回到家,在馅饼、蛋炒饭旁边,我发现一张纸条:“胡利娅给你打来电话。她说已经收到你的玫瑰花,非常好看,她很喜欢。她还说,你别以为凭着这些玫瑰就可以脱身,一两天之内你还得陪她去看电影。外祖父。”
“我的灵感随着太阳出山而到来,太阳越热,灵感越旺。”他唱歌般地解释说。与此同时,一个睡眼惺忪的小伙子正在我们身边打扫布兰萨撒满锯末、烟蒂和果皮的地面。“东方发白,我就开始写作。中午时分,我的大脑像火炬一样灼热明亮。下午,火力逐渐减退,黑夜一到,我就停止工作,因为只剩下灰烬。但是没有关系,下午和晚上正是演员工作效率最高的时候。我的作息制度安排得井井有条。”
第二天是鲁乔舅舅的生日。我给他买了一条领带做礼物。我正准备中午到他家里去,可是小赫纳罗偏偏来到阁楼,一定要我跟他去莱蒙地饭店吃午饭。他希望我帮他起草几份星期天登报的广告,预告一下彼得罗·卡玛乔的广播剧将从星期一开始播放。我说,由艺术家本人亲自起草这些广告不是更为合理吗?
在前往布兰萨咖啡馆的途中,我问他是否总是一大早就开始工作。他回答说,他与其他搞创作的人不同,他的灵感是同白日的光亮成正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