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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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一定以为你的那些邮票很值钱啰。”利图马打断他说。
警长利图马没费什么周折就与萨拉德碰头了。这名警员和他在阿亚库乔城一道工作过。只见他在值班日记上写道:一起微不足道的车祸,没有伤亡。利图马签过字,给萨拉德讲述了黑人的故事。后者觉得唯一有趣的是抢吃夹肉面包那一节。萨拉德爱好集邮,他一边陪同警长巡逻,一边向上司汇报,那天他弄到一些埃塞俄比亚的三角形邮票,上面印有红、绿、蓝三色的狮子和毒蛇;这种邮票极为少见,可他只用五张分文不值的阿根廷邮票就换到手了。
往日他还能心平气和地忍受着萨拉德的饶舌,今天他却不耐烦,所以分手的时候感到如释重负,心头高兴。一抹淡蓝色的熹微悄悄出现在天际。卡亚俄港拥挤的、盖满铁锈的建筑群逐渐摆脱黑暗,露出浅灰色轮廓。警长几乎小跑地往前奔走,心里计算着还剩下几条街区方能到达警察局,但是得承认今天自己这样匆忙并非由于夜间巡逻的劳顿,而是急于再次见到那个黑人。“看来你以为这是一场梦,利图马,那个裸体人已经不在牢房里啦。”
小伙子陪着利图马走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大街才分手道别。警长一面向地段分界线贝亚毕斯塔街、必希尔街和恰拉卡广场走去,这段路程较长,通常走到这里便开始感到困倦;心里一面想着那个裸体黑人。他会不会是从疯人院跑出来的?可是拉尔科·艾雷拉疯人院距离这里相当远,任何一个警察或巡逻车都会发现并将其拘捕。那些伤疤又是怎么回事?是用匕首划破的?好家伙,那可真要疼死了。怎么能把人一刀刀乱划成那副模样?老天爷,莫非他生下来就是如此?这时天空依然漆黑,但黎明的迹象已依稀可见:汽车逐渐多起来,早起的行人开始漫步街头。警长暗暗自问:各种怪人怪事你目睹过不计其数,为什么这个裸体黑人总是占据着心头?他耸耸肩膀:纯粹出于好奇心,巡逻的时候解闷而已。
但是,那黑人还在,好似一盘粗绳般蜷曲着身体,躺在牢房的地板上。那扒手已经滚到屋子的另一头去睡了,脸上仍旧挂着惊惧的神色。其余的人也在睡觉:孔查中尉伏在一叠《笑林》杂志上,卡麻丘和阿雷瓦洛背靠背地坐在板凳上打盹。利图马站在那里,长时间地观察着那个黑人:瘦骨嶙峋,蓬头垢面,孤零零的门牙,横七竖八的刀痕。他感到阵阵战栗传遍全身——“黑人呐,你是从哪儿来的?”这时中尉睁开蒙眬的睡眼,警长把巡逻报告递过去。
“警长,有这样一个老婆,永远也不会烦闷。”玛尼塔不住地啧啧称羡。
“利图马,你可以交差了。这一天又过去了。”中尉嘴巴里黏黏糊糊地说道。
“是啊,小伙子。”利图马点点头,想起那个裸体黑人。
“这辈子又少了一天。”警长心里想道。他用力一碰脚后跟,敬罢礼,转身走了。他下班了,这时正是清晨六点钟。像往日一样,他走到商场,在瓜尔贝达太太的店里喝碗热汤,吃些烤饼、米饭炒豆角,外加一杯甜牛奶,然后回到哥伦布街那个小房间去睡觉。他未能立刻入睡,刚一蒙眬,立刻梦见那个黑人。他看到黑人在阿比西尼亚高原上,头戴高顶大帽,脚踏马靴,手持驯兽棒,站在狮子和红、绿、蓝三色的毒蛇中间,这些动物随着驯兽棒在表演。在藤蔓缠绕、枝叶茂密的树丛中站着一群人,树上,鸟儿在唱,猴子在叫;树下,人们发疯似的狂呼喝彩。可是那黑人非但没有向观众鞠躬致谢,反而跪倒在地,伸出双手,一副哀求的可怜相;他两眼泪汪汪,嘴巴张得很大,痛苦地、急促地尖声唱出那绕口令般的奇怪乐曲。
“可那是千真万确的呀!”玛尼塔固执地坚持道,“我敲敲门,那小子和我一起进去了。他老婆是个毫无顾忌的黑女人。她说,确有其事,难道她和她的丈夫没有权利扮小偷玩?警长,干咱们这一行,什么怪事都能遇上,您说对吗?”
下午三点多钟,利图马醒来,尽管已经睡过七个小时,仍然感到心绪不快,身体倦懒。他想:“大概把黑人押到利马城去了。”他一面像小猫似的洗过脸,穿上衣服,一面想象着黑人的命运:九点钟的巡逻班车会把他拉走,在那之前,大概会给他一块遮羞布,然后送总局立案,再转到预审监狱。他现在可能就在那黑窟中,同过去二十四小时被捕的流浪汉、小偷、抢劫犯和打架斗殴分子关在一处;他一定冷得发抖,饿得要命,不停地逮虱子。
“他看你长着一张娃娃脸,就拿你开心。”利图马说着笑起来。
这一天,天气阴暗潮湿。人们走在雨雾中,犹如鱼儿在浊水里游动。利图马心事重重,踏着碎步,去瓜尔贝达太太的店铺里吃点心:咖啡、面包夹鲜奶酪。
玛尼塔·罗德里克斯报告了一个情况,并且评论说,这样值勤倒是很开心。事情发生在午夜时分,那时他正在帕斯·索尔丹大街巡逻,忽然看到有个人在爬窗户,便立刻拔枪在手瞄准那个家伙。可是那人放声大哭起来,发誓说他不是窃贼,而是有妇之夫,太太要求他夜里爬窗而入。问他为什么不像一般人那样敲门进屋,那男人哭哭啼啼地说:“她有些失心疯。看见我像小偷那样溜进屋内,她会变得温柔可爱。有时,她硬要我用匕首吓唬她,甚至还要我扮成魔鬼。警察先生,要是我不满足她的要求,她都不肯吻我一下。”
“利图马,我看你神色不大对头。”瓜尔贝达太太对他说,这是个熟谙人情世故的老太婆,“是金钱问题还是爱情问题?”
“我更喜欢抽陀螺。放风筝也挺有意思。”利图马回答说。
“我在想昨天晚上抓住的那个裸体黑人。”警长用舌尖尝尝咖啡,“他钻到海运公司的仓库里去了。”
“活动一下可以暖和暖和身体。”他指着人行道上用粉笔画的方块,说道,“警长,您小时玩过‘跳房子’吗?”
“这有什么新鲜的?”瓜尔贝达问道。
利图马站在门口,看见黑人席地而卧,全然不理睬扒手的呼声。那扒手是个干瘦的乡下佬,躲在一旁,吓得胆战心惊。警长暗自笑了起来:“那小子醒来发现和妖怪在一起。”他那高大的身躯顶着刺骨的寒风,又钻进了迷茫的黑夜。利图马竖起大衣的翻领,双手插进衣袋,心情沉重地踏上继续巡逻的路。他首先来到梅毒巷,乔克洛·罗曼正靠在“乐土”的柜台前听那个染了发、戴假牙的老乌龟兼茶房的巴罗马·德·扬托讲笑话。警长在巡逻记录上写道:“警士乔克洛·罗曼执勤时有喝烈性酒的迹象,”尽管他知道孔查中尉是个宽恕自身与他人弱点的人,对此是不会理睬的。他离开海边,折回萨恩斯·贝涅大街。此时,这条街显得比坟场更死气沉沉。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负责市场地段的温贝托·基斯贝。店铺还都关闭着。流浪汉比平时要少,都蜷缩在破口袋或烂报纸里,躲在楼梯或卡车下睡觉。利图马白白转了几圈,只好吹响预定的联络警笛,才在哥伦布街和高克让街交叉的路口上找到温贝托·基斯贝,后者正在救护一个被歹徒打伤脑袋、险些被抢劫的出租汽车司机。他们俩把司机送进医院急救,接着便到第一个开门营业的瓜尔贝达太太的鲜鱼店去喝鱼头汤。随后,一辆巡逻车在萨恩斯·贝涅大街接走了利图马,将他一直送到圣菲力佩要塞,警察局里年龄最小的弟兄玛尼塔·罗德里克斯正在要塞的墙下值勤。警长发现他独自在黑影里玩“跳房子”,玩得十分认真,时而单脚,时而双脚,一块一块地跳过去。他一看见警长,便马上立正站好:
“他全身一丝不挂,满脸伤疤,头发像一堆乱草,还不会讲话。”利图马解释道,“从什么地方会跑出这种人?”
“住口!不然我们来收拾你。”中尉训斥道,“你让我安安静静看完这本书吧。”
“从地狱里。”老太婆笑着接过钞票。
“救命啊!快救救我!他会强奸我的。”
利图马起身去格罗广场找水手长贝特拉尔拜斯。他俩相识多年,当年利图马只是个普通警察,贝特拉尔拜斯是普通水手。那时他俩都在皮斯科城服役,后来不同的命运将他俩拆散了近十年之久,可是两年前再度相会了。现在二人总是一起消磨假日,利图马把贝特拉尔拜斯那里看成自己的家。他俩经常光顾蓬塔海员俱乐部,去喝杯啤酒,玩玩跳棋。警长一找到老朋友,就讲起那黑人的故事。贝特拉尔拜斯听罢,立刻有了答案:
卡麻丘和阿雷瓦洛把棋盘重新摆好。利图马戴上军帽,穿好大衣,刚要出门,便听到那个扒手醒来后的惊叫声,对牢房里来了这样一位同伴表示抗议:
“这是一个非洲野人,他偷偷溜进了轮船,躲在船里漂洋过海。船到卡亚俄港后,他趁着黑夜,钻到水里,秘密潜入我们秘鲁。”
“我知道了,我知道他像谁了。”他开心地笑了,把一本五颜六色的杂志拿出来给利图马看,“像塔尔山故事里的黑人,像那个非洲人。”
利图马觉得茅塞顿开,一切水落石出。
利图马把报告重读一遍:企图盗窃,侵犯他人财产,行为不轨。哈依麦·孔查中尉已经回到写字台前,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