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3/5页)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爱米文学网aimiw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中尉,我是在海洋运输公司的新仓库里发现他的。”警长继续说,“他打破板壁钻了进去。我怎么打报告?说他偷盗、侵犯他人财产还是有伤风化?或者三件一起报告?”
中尉说:“这个我能够回答,有两个原因:第一,他是你拘捕的,这个玩笑是你开的头,理应由你来结束;第二,你是我们分局,也许是全卡亚俄港最能干的警察。”
“是人、野兽还是怪物?”阿雷瓦洛问道,一面起身仔细察看黑人。后者自从踏进警察局就一声不响,东张西望,满面惊恐,似乎生来第一次看见电灯、打字机和警察。但是他一看见阿雷瓦洛走近身旁,便又一次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惊叫,企图跑到街上去。利图马看见哈依麦·孔查中尉吓得几乎连人带椅子和杂志翻倒在地,卡麻丘掀掉了棋盘。警长伸手抓住了黑人,轻轻摇晃着对方说:“黑鬼,老实点!用不着害怕。”
“实在过奖。”利图马喃喃地说,丝毫不感到高兴。
“你从哪儿弄来这么一个稻草人?”中尉终于开口道。
“上级十分清楚这是一件很困难的工作,所以委派你去完成。”中尉说道,“在利马成千上万名警察里挑选了你,那真该自豪啊!”
风度翩翩的年轻中尉哈依麦·孔查发现警长带着裸体黑人出现在门口,差点儿扔掉了手中的《公鸭多纳托》——这是他夜间读的第四本,此外还读了三本《超人》和两本《曼陀罗花》。他的嘴巴张得老大,下颚骨险些脱臼。警士卡麻丘和阿雷瓦洛正在下棋,这时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哎呀,这么说我倒应该表示感谢啦。”利图马惊愕地摇摇头。他考虑片刻后,又低声问道:“必须立即执行吗?”
黑人走着,牙齿不住地咯咯作响,两只瘦长的胳臂抱在胸前,不停地摩擦着两肋,似乎寒气专门攻击他的肋部。他仍旧咕噜咕噜地响个不停,仿佛在自言自语。他顺从地按警长的指挥拐弯。街道上没有汽车,没有醉汉,连猫狗也没有。当卡门圣母教堂敲响两点钟的时候,他俩走到了警察局,看到窗户里射出昏黄的灯光。利图马高兴起来,好像遇难者看见了海岸。
“没有别的余地。”中尉极力装出轻松愉快的神情,说道,“今日事今日毕,不可留到明日。”
“伙计,你一定要冻僵了。这种天气,又是这个钟点,你竟然赤身裸体,要是不得肺炎,那简直是奇迹。”利图马说道。
利图马心里想:“现在你明白为什么黑人那张面孔总是不肯离开你的脑海了吧?”
他把黑人拉向洞口,逼他弯腰钻过去,二人踏上了大街。那黑人走在前面,嘴巴里不停地发出喃喃声,仿佛嘴里有块铁片,要极力吐出来。警长想:“没错,是个疯子。”细雨已经停了,呼啸的狂风横扫着街道,周围发出一片哀鸣声。利图马推搡着黑人,催促他快些向警察局走去。他尽管穿着厚厚的军大衣,还是感到很冷。
这时传来了中尉的声音:“你想要个人当帮手吗?”
“你病了?”警长问他,“黑人,你连路都走不了?你这鬼东西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
利图马发现卡麻丘和阿雷瓦洛显出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就在警长注视两名警员的一瞬间,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房间。为了让他们两个好好品尝一下这难熬的滋味,利图马故意迟迟不做决定。阿雷瓦洛手里捧着一叠纸在刷刷抖动,卡麻丘则埋头整理写字台。
“站起来!别害怕!”警长说着,伸出一只手拉住了黑人的胳臂。对方并未反抗,可也没有打算站起来。利图马心里想:“可真够瘦的。”他觉得黑人那不停的咕噜声十分有趣,又想:“你可真害怕了!”他强迫那黑人站立起来,无法相信他的体重如此之轻。他把黑人推向洞口,不料对方竟踉跄一下跌倒了。但是,这一次黑人自己爬了起来,费了很大力气才倚靠在油桶上。
利图马指指阿雷瓦洛说:“让他去吧。”他听见卡麻丘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也看到阿雷瓦洛把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在目光里向他射来,心想他一定在骂娘。
那家伙动也没动,可是嘴里发出一阵阵噪音、一阵阵难以猜测的低语、咕噜咕噜的叫声、嘁嘁喳喳声,那声音与其说像人,不如说像鸟类、昆虫或野兽。他仍然万分恐惧地盯着手电筒。
“中尉,我感冒了。正想请求今天晚上免除我的外勤。”阿雷瓦洛摆出一副痴呆的模样嗫嚅道。
“快站起来!不然扇你的嘴巴!”利图马说道,“不管你是不是疯子,你已经弄得我筋疲力尽了。”
“别耍赖了,快穿上大衣!”利图马向前走去,从阿雷瓦洛身边擦过,却并不看他,“快点走吧!”
“你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利图马嘟囔着,一面把手电筒靠近黑人,迷惑不解地审视着那张奇怪的面孔。他看到横七竖八的刀痕布满面颊、鼻子、前额和下巴,一直伸展到颈部。这样一副嘴脸,那两个东西又暴露在外面,竟然在卡亚俄港走来走去而无人报告。
警长走到拘留室,打开房门,这是他天亮后第一次看见黑人。后者已经穿上一条仅及膝盖的破裤子,一条搬运工用的麻袋片遮住了前胸和后背,麻袋开了口子,头部露在外面。他仍然打着赤脚,静静地坐在地上,望着利图马的眼睛既不高兴也不恐惧,嘴巴里不停地咀嚼着什么;双手没有戴铐,手腕上拴了一根绳子,相当长,足以使手臂自由活动,可以抓痒或进食。警长打手势要他站起来,但是那黑人似乎不明白他的话。利图马于是上前抓住他一只胳臂,那家伙才顺从地站起身来。警长走在他前面,就像把他领来时那样冷漠。阿雷瓦洛这时已经穿好大衣,戴好围巾。孔查中尉没有回身去看他们出发的情形,他埋头在一本《公鸭多纳托》里。(利图马心里想:“可是他没有发觉那本书拿颠倒了。”)相反,卡麻丘倒是向他俩苦笑一下。
那黑人身上说不上有股什么气味,像沥青,像醋酸,像猫尿。这时,他已经翻过身来,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恐惧地望着警长。
来到大街上,警长挨着马路的一侧行走,将挨墙的一侧留给阿雷瓦洛;那黑人走在他们俩中间,迈着他那特有的步伐,幅度很大,对什么都不在意,嘴里还在嚼着东西。
他命令说:“站起来!你不仅是疯子,还是傻瓜。叫人恶心!”
“那块面包他嚼了差不多两小时。”阿雷瓦洛说,“今天晚上把他从利马带回来的时候,我们把储藏室里那些石块一样硬的面包给了他,他全吃光了,像一盘磨那样不停地咀嚼着。真是饿极了,您说是吗?”
他打算向黑人那里再靠近一步,对方突然把手从脸上放下来。利图马于是看到藏在一缕头发后面的、惊慌的眼睛,看到一些可怕的伤疤,看到从那张大嘴里露出的一颗孤零零的门牙,这一切使他惊得目瞪口呆。就在这时,那黑人又发出一声含混的、难以理解的、非人的嗥叫,同时东张西望,显得极度恐慌,仿佛一头不驯的野兽,准备寻路逃跑。最后他竟然选择了不应该选择的方向:警长用身体堵住的道路。他并非要打倒警长,只是想夺路而去。这种逃跑的方法实在出乎意料。可是利图马并没有躲闪,他立刻感到对方猛然撞到自己身上。幸亏警长早就有精神准备,食指没有扣动扳机,子弹没有走火。黑人与警长相撞时,嘴里喷出一股臭气。利图马用力一推,对方就像块破布似的跌倒在地上。为了教训黑人,警长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利图马心里在想:“任务第一,感情第二。”他确定了如下路线:沿着卡洛斯·孔查街上行至孔特拉米兰德·莫拉街,再顺着这条街走到里玛克河岸,沿这条河走到海边。他估计往返要用四十五分钟,最多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