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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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四点十三分,五万名观众亲眼目睹了这桩不可想象的事件。突然,从南看台最混乱的底层站起一个人——又黑、又高、又瘦,还有一嘴龅牙,轻巧地爬上铁栅栏,闯进球场,嘴里还在喊着什么,人们看到他几乎裸着身子——腰间只围着一块遮羞布,但令人更为惊讶的是他遍体鳞伤。一阵恐怖的骚乱震动了看台,人们都明白了:这个文身的人企图伤害裁判。这是毫无疑问的,那个号叫着的巨人(古梅辛多·伊诺斯特罗萨·德尔芬?)径直向观众崇拜的偶像扑去,而后者完全醉心于艺术活动,根本没有看到巨人,继续指挥着这场比赛。
只是几周之后,那个首先把辣椒引进秘鲁的人注意到事情有些奇怪。他多次发现小华金在充当裁判。那孩子嘴里叼着哨子,头戴遮阳帽,随着球员们的跑动,时而鸣笛警告,时而处理犯规。虽然孩子并不因扮演这种角色而感到低人一等,百万富翁却大为恼火。难道请这帮家伙来他家用点心喂肥了,是让他们跟自己的儿子平起平坐,敢这样厚颜无耻地打发华金去扮演裁判这种小角色吗?他几乎要打开多贝曼种狼狗的笼子,狠狠地吓唬一下这帮不要脸的东西。但是他只不过责备了他们一番。对这意外的责备,孩子们纷纷争辩说他们没有过错,并且发誓说华金之所以当裁判是因为他自己喜欢。那位当事人以上帝和自己母亲的名义承认,事情的确如此。数月后,父亲查阅了自己的记事本,听取了球场看门人的报告,于是面对如下的结果:在他家球场上举行的一百三十二场比赛中,华金·伊诺斯特罗萨·贝尔蒙特没在任何一场当球员,而是每场都当裁判。父母二人交换一下眼色,懊丧地想,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否则这怎么可能是正常的?于是他们再度求助于科学。
这个意外的入侵者是谁?莫非是那个偷乘轮船的流浪汉,那个在卡亚俄港秘密登陆又被夜间巡逻队发现的人?那个当局决定悄悄干掉而孔查警长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放掉的不幸人?无论利图马上尉还是孔查警长都来不及做调查。他俩明白,如果不立即采取行动,令民族骄傲的那个人就会惨遭不幸。上尉命令警长立刻行动——他们上级和下级之间只需眼皮一眨便可心领神会。哈依麦·孔查无须起立就拔出手枪射出十几发子弹,虽然远在五十米之外,但子弹全部射中那个赤身裸体的人。就这样,如成语所言,“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警长总算执行了上级的命令,因为这家伙就是卡亚俄港的偷渡犯啊!
于是,从那时起,人们可以看到有二十四个学生每天下课后乘着从圣塔玛利娅来的公共汽车在拉伯拉区的棕榈大街下车——经常换人,但数目不变——到伊诺斯特罗萨·贝尔蒙特家的体育场来玩球。赛后,贝尔蒙特家请每个运动员喝茶,吃巧克力、山楂糕、蛋白酥,并且备有冷饮。贝尔蒙特夫妇每天下午得意扬扬地望着他们的儿子小华金兴高采烈地喘着粗气。
观众看到那个可能杀害裁判的人中弹毙命,一反刚才对他的憎恨,立刻认为他是受害者而深表同情,对国民警备队表示出敌意——轻浮的感情就是这样变化无常,如同水性杨花的女人。一阵能把天上的飞鸟震聋的嘘声冲天而起,看台上下群情激昂,他们看到那黑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由于身中十几弹,血已经完全流尽。那阵枪声把双方球队弄得惊慌失措,可是伟大的伊诺斯特罗萨忠于职守,不允许中断比赛,就在尸体旁边继续表演下去,对嘘声、惊叫和谩骂,全然不睬。顷刻间,五颜六色的坐垫像飞碟般向利图马上尉率领的警察中队扔去。这预示着暴风雨将倾盆而至,利图马上尉已经嗅出暴风雨的气息,决定立刻行动,于是下令警察准备催泪弹。他想,无论如何都要避免流血事件。片刻后,场地四周有许多地方的栏杆已被冲破,狂热的好斗分子虎视眈眈地向场内扑来,上尉立刻命令部下用催泪弹廓清场地。他以为,眼泪和喷嚏会使愤怒的人群安静下来,轻风一旦驱散化学气味,和平就会重新笼罩体育场。与此同时,他还吩咐四名警察将哈依麦·孔查警长保护起来,因为警长已经成为狂怒人群的进攻目标,人们显然想将他私刑处死,不过要办到这一点,他们必须先征服这条野牛。
那位名医的处方获得了显著效果。不错,华金的成绩惊人地低,为了让他通过考试,父母二人像追求黄金那样闹出不少纷争。他们给校方捐赠(为建造学校小教堂用的玻璃、送给信徒们穿的呢料裙子、穷人学校用的结实课桌等)。但无论如何,这孩子确实喜欢交际了,而且从那以后,还时常露出笑脸。这个时候,他开始表现出这样一种怪癖:对足球发生了兴趣(对此,父亲不理解,只说这是一种毛病)。当得知他们的孩子小华金刚能穿上足球鞋,就从只会发单音节的麻木不仁状态变成一个活泼、健谈的人,二位老人大为高兴。他们立刻在拉伯拉区宅邸附近购置了一块土地,兴建了一座规模相当可观的足球场,以便让小华金在那里玩个痛快。
可是利图马上尉忘记一个关键性问题,他本人在两小时前为防止无票球迷强行拥入场内,曾下令封锁通向体育场的全部栅栏和铁门。当那些立刻动员起来执行命令的警察向观众投以催泪弹的时候,短短几秒钟之内,远远近近的看台上升起一团恶臭的浓烟,观众们于是纷纷逃命。人群跌跌撞撞,你推我拥,一面用手帕捂住嘴巴,一面流泪,向出口处奔去。人流被关闭的栅栏和铁门截住了去路。真的截住了吗?其实仅仅是几秒钟,由于从后面拥来大股人流,第一排的人成了攻城用的撞击物,被强大的压力挤瘪,撕碎,血肉模糊。所以,住在体育场附近的里玛克区的居民那个星期天下午四点三十分若从那里经过,会看到一幅极其悲惨的场面:在此起彼伏的爆裂声中,突然间,体育场的大门破成碎片,开始向外喷吐支离破碎的尸首,随后被疯狂的人群践踏,因为人们都拼命要从这个狭窄的、血流成河的出口逃走。
这对骄傲的夫妻为了儿子不变成傻瓜,准备做出任何牺牲。他们同意小华金去外边见见平民百姓的世界。当然给他还是挑选了利马最昂贵的学校,圣塔玛利娅的神父学校;为了不完全破坏等级界线,他们按学校规定的颜色给孩子做了校服,但用的是丝绒料子。
在下桥地区的这次大燔祭中,第一批牺牲品是那些将耶和华见证派引进秘鲁的人:莫盖瓜省人塞巴斯蒂安·贝瓜先生、他的妻子玛尔加丽塔和他的女儿罗莎——那个出色的长笛演奏家。毁掉这个宗教家庭的恰恰是本来可以拯救他们的东西:谨慎。因为惨案刚发生时,塞巴斯蒂安·贝瓜先生浓眉紧锁,武断地敲敲手指,命令他的家族:“撤退!”这并非出于恐惧,传道士是不知道“恐惧”二字的,而是由于谨慎。无论他本人还是他的家属都认为他们不应卷入任何乱子,免得敌人以此为借口,玷污了他们虔诚教徒的名声。这样,贝瓜一家人便急忙离开晒太阳的地方,走下台阶,向出口处走去。正在这时,催泪弹爆炸了。一家三口来到六号铁门处,静静地等待着开门,此时,他们看到身后潮水般拥来满面泪痕的人弹。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忏悔不曾犯下的罪孽,就被恐惧的人群挤在铁门上弄得四肢分家了。塞巴斯蒂安先生在踏入另一个世界之前的一瞬间还在顽固地坚信异端邪说,高声喊道:“基督是死在大树上而不是十字架上!”
“这孩子害的是‘温室病’,”他解释说,“鲜花如果长在花园里,而不是长在昆虫野花之中,就会凋谢,香气就会变成臭味。镀金的监狱把孩子变得痴呆了。女保姆和教师都要辞退,孩子应该去上学,让他和同龄儿童来往。一年后,要是他打架打得鼻青脸肿,那就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