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第2/5页)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爱米文学网aimiw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你来得正好,”莫丽说,“我们还缺一个人一起去乔西卡散步。现在正合适,八对男女。”
“你会像他那样做吗?”
他身上穿着便服,军装放在一把椅子上,军帽已经滚到地上。母亲出门了,空荡荡的屋子使他恼火。他很想抽烟。他刚在两个小时前获得自由。种种打算和安排一齐在脑子里出现,他感到不知所措。他想:“先去买盒香烟,然后再去特莱莎那里。”但是,一出了门,买到香烟之后,他并没有去乘快车,而是长时间在米拉芙洛尔区的各条街上闲荡,就像外国游客或是流浪汉那样,沿着拉尔科、防波堤、狄亚格纳尔、萨拉萨尔公园一路走。突然,贝拜、普鲁托、埃莱娜等人出现了,一张张笑脸在欢迎他。
“不会,永远也不会。”阿尔贝托说。
“一个幽灵。”普鲁托又重复了一句,“你们不害怕吗?”
“我不相信你的话,男人都是狼心狗肺。”玛尔塞拉说。
贝拜把他拥抱在怀里;埃莱娜对他微笑;蒂戈把他介绍给不相识的人;莫丽说:“咱们有三年的时间没有看见他啦。他把咱们给忘了。”埃米略说他是“忘恩负义的人”,并且亲热地拍拍他的背。
他们走进长春街,从远处就看见了普鲁托的小汽车。普鲁托正站在人行道上威胁地向他们挥手。他穿着一件崭新的黄色上衣、一条长及踝骨的卡其裤子、鹿皮鞋和奶油色的袜子。
“一个幽灵。”普鲁托说,“对,一个幽灵,先生!”
“你们的脸皮可真厚!”他冲着他们叫道,“脸皮可真厚!”
他俩已经走到电车道上,从那里拐进多面堡街。他搂住她的肩膀,手里抚摸着那柔软、微温的皮肤;他小心翼翼地摸着,仿佛害怕碰碎一样。他为什么要给玛尔塞拉讲述特莱莎的故事呢?街道上的人都谈论自己的情人,玛尔塞拉自己就曾经和圣伊西德罗大街上的一个小伙子来往过,他也不想被人看作新手。从莱昂西奥·普拉多学校归来这件事,提高了他在街道上的威望,大家把他看成一个历尽艰险、飘流回家的浪子。如果那天晚上,在迭戈·费雷街街口,他没有遇到街道上的小伙子们,那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他挺漂亮,对吗?”玛尔塞拉说,“我喜欢他。”
“嗨,我一出学校,就发现我并不喜欢她,就再也没去看她。”他说。
她向普鲁托跑去,后者装模作样地要砍掉她的脑袋。玛尔塞拉放声大笑,笑声仿佛一股清泉,使这个炎热的上午也显得凉爽起来。阿尔贝托向普鲁托笑笑,普鲁托友爱地在他肩膀上打了一拳。
这个问题出乎意料。阿尔贝托张开嘴巴,但没有说出什么。怎么能向玛尔塞拉解释连他自己都不十分明白的事情呢?特莱莎是三年军事学校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是那些无法起死回生的僵尸之一。
“兄弟,我以为你把她拐跑了呢。”普鲁托说道。
“你怎么会跟她闹翻的?”玛尔塞拉问道。
“等一下。我去拿游泳衣。”玛尔塞拉说。
“那时根本没有时间。我只是在她家里或者利马看见过她几次。我们从来没有在米拉芙洛尔区见面。”
“快一点,要不然我们就扔下你啦。”普鲁托说。
“你说,你跟她在萨拉萨尔公园里散过步吗?”
“对,快一点,要不然我们就扔下你啦。”阿尔贝托也说道。
“没有。当然没有。”阿尔贝托说。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瘦子依盖拉斯问他。
“她吗?”玛尔塞拉银铃般地大声笑起来。“没有说什么。她告诉我那里住的是一位什么太太,那名字怪极了,我没有记住。普鲁托开心得要死。他从汽车里说了几句什么,她就关上了门。没有别的什么了。你没有再见过她吗?”
她一动不动、神情惊讶地站着。刹那间,他忘记了自己的慌乱,心里想:“她还记得我。”阳光像灰蒙蒙的细雨一样落在这条林塞区笔直、宽畅的街道上。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是用灰渣做成的:下午的空气、破旧的房屋、来来往往步履匆忙的行人、整齐一致的电线杆、高低不平的羊肠小道和空中飞舞的灰尘。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阿尔贝托问道。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害怕地瞪大眼睛望着我。大概我把她吓坏了。”
玛尔塞拉握住了他的手。他停住脚步,伸出胳膊,要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怀里来,但是她抗拒着,扭着头,用充满疑虑的目光朝四周张望。一个人也没有。阿尔贝托碰了碰她的双唇,两人便继续向前走去。
“我不相信,”瘦子依盖拉斯说,“这话我不信。她一定会对你说些什么,至少得问候一句吧。比如说:‘你生活得怎么样?’或者说:‘你身体好吗?’总而言之,得说点什么嘛。”
阿尔贝托虽然有些慌乱,心里却感到快活,他想:“她为我发了疯,嫉妒得要死。”于是便说:“你知道我只爱你一个人。我从来也没有爱别人像爱你一样。”
没有,她什么也没有说。接着,他继续说话了。他的话说得匆忙而又急迫:“特莱莎,你还记得我吗?你生活得怎么样?”“美洲豹”微微一笑,试图向她表示这次相遇并没有什么可惊奇的,只是一个平庸无奇、毫不神秘的生活插曲罢了。但他是做了极大努力才勉强这么一笑的,因为他心头正涌起阵阵不安的感觉,就像那白茎黄冠的香菇忽然在潮湿的木头上长出来一样。这种不安的感觉这时已传到两腿上,迫使他要么后退,要么向前,要么向两侧移动。他的双手则想藏到衣袋里,或者摸摸自己的面颊。奇怪的是,他的心中怀着一种莫名的恐惧,好像这种不安的冲动一旦化为行动,就会引发一场灾难似的。
“她是个丑姑娘,”玛尔塞拉突然十分生气地高声说,“难看极了。”
“那你怎么办呢?”瘦子依盖拉斯问道。
“不是,当然不是。只不过是学校里的玩意儿罢了。”阿尔贝托说。
“我又说了一遍:‘你好,特莱莎。你不记得我啦?’”
“你告诉我,”玛尔塞拉声音非常甜蜜,但是十分固执地问道,“你当时很爱那个姑娘吗?”
“当然记得。我刚才没有认出你来。”她说。
他强装微笑,低声说:“你是个疯子。”但是那种难过的心情再次涌上心头,使他感到惭愧。
他舒了一口气。特莱莎对他笑笑,向他伸出手来。手掌的接触非常短暂。他几乎没有感觉到姑娘手指的摩擦,但是他的全身镇定下来,痛苦、慌乱和恐惧已经全部消失。
“对,”玛尔塞拉说道,黑黑的眼睛显得十分激动,“你知道我干了些什么吗?我上前敲了门,结果正好她本人出来了。我问她那里是不是住着一位葛雷约特太太。你知道这位太太是谁吗?是我们的邻居。”她沉默了一下。“当时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看清楚她。”
“真是动人呀!”瘦子依盖拉斯说道。
“去她家?”阿尔贝托口吃地问道。
那时,他正站在街口,心不在焉地望着周围。与此同时,那个卖冷饮的正在给他配制一份巧克力红豆冰激凌。几步远的地方,利马至乔里约斯的电车随着一阵车轮的轧轧声,在木棚旁边停下。水泥站台上候车的人纷纷挤到铁门前,挡住了下车乘客的去路,下车的乘客只好左推右搡地挤出一条道来。特莱莎这时出现在车梯上面,两个身背包裹的女人站在她前面。在这拥挤不堪的人堆中,她好像是一个处于危险之中的姑娘。卖冷饮的把冰激凌递给他,他伸手去接,用力一握,什么东西被捏碎了,眼巴巴地看着冰激凌在皮鞋上摔得粉碎。“糟糕!”卖冷饮的说,“这是您的过错。我不能再给您补了。”他踢了一脚,冰激凌飞出几米远,然后他转身拐进一条大街,但是几秒钟后,他又停住脚步,回身望去,只见最后一节电车车厢已从街口消失。他连忙往回跑,看见特莱莎在远处独自走路。他躲在行人后面,远远地跟着她。他心中暗暗思量:“她马上会走进门去,那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于是他立即决定:“我绕到前面街口去。到了那里我可以迎面看见她,再上前招呼。”想罢,他拔腿便跑,开头还较慢,后来简直像发了疯。拐进一条大街时,他撞倒了一个人,那个人躺在地上骂他。等到他停下脚步时,他热得喘不过气来,浑身冒汗。他用手擦擦前额,透过指缝,发现特莱莎确实在向他这边走来。
“你想我为什么要问你她住在什么地方?”她用一种胜利者的口气说道,并且对自己这番作为颇为自豪,“从公园散了以后,普鲁托用他的汽车带我去的。”
“后来呢?”瘦子依盖拉斯问道。
玛尔塞拉大声笑起来。
“我们聊了一会儿。”“美洲豹”说。
“你是说特莱莎?”
“时间长吗?”瘦子依盖拉斯又问,“多长时间?”
炎热的天气,他本来已经忘却了,这时却突然降临,颇有一些咄咄逼人、压倒一切的气势,令他感到窒息。
“不晓得。我想不长。后来我送她到家门口。”“美洲豹”说道。
“特莱莎,”玛尔塞拉说,“那个住在林塞区的。”
她走在便道里侧,他走在马路边缘。特莱莎走得很慢,时而扭头看看他,他发现她的目光比从前自信多了,有时甚至是大胆的,眼睛还闪闪发亮。
他小心谨慎地问道:“见到了谁?”
“差不多有五年了吧?”特莱莎说,“也许还要长。”
她是开玩笑吗?他还不能完全适应这个环境。有时有人说了一句影射的话,街道的人都明白是什么,他却感到迷惑不解,有些茫然。他无法回击:怎么能跟他们开宿舍里的那种玩笑呢?一个令人愤慨的景象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奴隶”被捆绑在床上,“美洲豹”和博阿向他脸上啐唾沫。
“六年,”“美洲豹”说,接着降低了一点声音又说,“零三个月。”
“昨天晚上我见到了你的女朋友。”
“日子真是过得飞快,”特莱莎说,“很快我们就要老了。”说完,她笑了。
阿尔贝托望着她:姑娘的脸上露出令人喜爱的调皮的微笑,那鼻子是那样小巧、倔强。他想:“她真漂亮!”
“美洲豹”想:“她已经是个成年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