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第3/5页)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爱米文学网aimiw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玛尔塞拉说。
“你妈妈怎么样?”她问。
“你看看这太阳多厉害,”他说,“海滩上一定妙极了。”
“你还不知道吗?她死了。”
他俩刚刚离开家门不远,阿尔贝托就握住她的一只手。
“这可是个好借口。”瘦子依盖拉斯说,“她怎么样呢?”
玛尔塞拉说:“好的,走吧。”她用一根手指点点太阳穴。她想起什么来了?“我爸爸和妈妈还在睡觉。昨天晚上他们到安贡去参加宴会,回来的时候晚极了。我可以在九点以前从公园回家。”
“她站住了。”“美洲豹”回答说,嘴上叼着一支香烟,眼睛望着口中喷出来的烟圈冉冉上升,一只手轻轻敲打着肮脏的桌面,“她说:‘真遗憾!她真是可怜。’”
“去蹓跶一圈好吗?普鲁托半个小时以后才会来。”
“那时你就该吻吻她,说点什么,”瘦子依盖拉斯说道,“那正是时候呀。”
“傻瓜。”她说。
“美洲豹”说:“是的,她很可怜。”
他说:“你如果嫌早,我先回去。”他感到心中十分踏实和沉着。起初,特别是在舞会上向玛尔塞拉求爱以后的几天里,他感到有些害怕,因为在他的青少年时期,插进了阴暗的三年,剥夺了他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如今他重新自信起来,可以无休止地开玩笑,与旁人平起平坐,有时,甚至还怀着优越感。
他和她又沉默了,两人继续向前走去。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偷偷从一旁看她。突然,他开口说道:“我想跟你谈谈,我的意思是说,我早就想跟你谈谈。可是我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玛尔塞拉说:“喂,你来得太早了。”
“啊!你到底敢开口啦!”瘦子依盖拉斯说。
穿过小图豪斯街之后,他在第二家门前停了下来,吹了一声口哨。庭前的花园里开满了鲜花,潮湿的青草上闪烁着露珠。“马上就下来。”一个姑娘的声音喊道。他向四面望望,一个人也没有。玛尔塞拉大概正在楼梯上。会不会让她出来呀?阿尔贝托打算向她提出十点以前先散步。如果她同意,他们就可以向电车道走去;在街道旁边的树荫里,他可以吻她。玛尔塞拉出现在花园深处,身穿长裤和黑红相间的彩条衬衫。她满面笑容地向他跑来。阿尔贝托心里想:“她真美呀!”她那双黑眼睛和满头乌亮的黑发与洁白如玉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照。
“对,”“美洲豹”紧紧盯住烟圈说,“对。”
不行,这是假的。对学校的回忆还时时唤醒那难以回避的忧伤阴郁的感情。在这种感情控制下,他的心好像含羞草遇到别人触摸一样,立刻会收缩。只是这种难过的心情盘踞心头的时间日益缩短,就像一粒偶然落入眼中的小沙子,很快会从心中排除。两个月以前,莱昂西奥·普拉多那一幕幕生活涌上心头的时候,不快的心情便要持续很长时间,惶惑与恼怒的情绪整天烦扰着他。而现在,许多事情回忆起来好像只是些电影里的片段罢了。他可以一整天都不想起“奴隶”的脸。
“是呀,”特莱莎说,“自从我们搬家以后,我没有回过贝亚必斯塔。已经过了多长时间啦!”
他拐进长春街。走在这条整洁明亮的街道上,置身于花草繁茂的庭院宅第群中,他感到心情愉快,精神振奋;攀附树干和缠绕枝叶的紫藤,造成黑白分明的景象,这使他觉得十分有趣。他想:“夏天真是妙不可言。明天是星期一,对我来说跟今天一样。九点起床,去找玛尔塞拉,然后一起去海滩。下午看电影,晚上去公园。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每天都一样,一直到夏天结束为止。以后,就再也不回学校了,而是准备行装。可以肯定,美国会令人喜欢的。”他再次看看手表:九点半。才这个钟点,太阳光就这样强烈,到了十二点会是什么样子呢?他想:“海滩上又是一个盛大节日。”他右手拿着游泳裤,裤子外面裹着一块绿毛巾,用细白绳捆住。普鲁托答应十点钟开车来接他,但他还是提前出来了。进入军事学校念书以前,伙伴们聚在一起玩的时候,他总是迟到。如今则相反,他好像要抢回那失去的时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有两个夏天是关在家里、不见任何人度过的!其实伙伴们聚会的街区就近在咫尺,他本可以随时外出,到科隆和迭戈·费雷街的路口,找几位朋友畅谈一番。“你们好,今年因为住校,我无法去看你们。现在有三个月暑假想和诸位一起消磨时光,再也不去想什么处罚、军人、宿舍等等了。”但是,过去的事有什么要紧呢,明天已经为他展现了一幅光辉可靠的现实图景。阴暗的回忆像堆白雪,炎热的阳光会把它消融。
“我想请你原谅,”“美洲豹”说,“我是说那一次在海滩上的事。”
一道刺目的白光仿佛从屋顶上升起,笔直地向无云的天空射去。阿尔贝托有这样的感觉:如果紧盯着某一扇像海绵一样吸收和放射阳光的高大窗户,碰到那反射的光线,眼睛便会热得爆炸。尽管身穿细软的绸衫,他浑身仍然在出汗,于是只好不停地用毛巾擦干。大街上冷冷清清,而且显得陌生。往常这个时候,一串串汽车已开始奔向海滩。他看看手表,眼睛没有注意钟点,而是被金光闪闪的表针、表盘、表垫和表带迷惑住了。这是一块非常漂亮的金壳手表。前天晚上普鲁托在萨拉萨尔公园对他说:“它看上去挺像一块精密手表的。”他立刻纠正说:“这就是一块精密手表。你以为它里面有四枚表针和两个齿轮是做什么用的?另外,它还防水,也不怕摔。”大家都不大相信,他于是摘下手表对玛尔塞拉说:“扔到地上给他们看看。”她不敢伸手,发出一阵阵难以克制的尖叫。普鲁托、埃莱娜、埃米略、贝拜、蒂戈在一旁催促她快摔。“真的?我真的摔啦?”阿尔贝托说:“摔吧。一下子摔下去。”她刚一松手,大家就闭上了嘴巴,七双焦急的眼睛等着手表会变成千百块碎片。可是手表只是在地上轻轻弹了一下。阿尔贝托从地上捡起来,只见手表原封未动,连一丝擦痕都没有,依然滴滴答答地在走。接着他自己又把表放进公园里的小水池中,为的是让大家看看的确是防水的。阿尔贝托轻轻笑了。他想:“今天我可以戴着手表在埃拉杜拉海湾里游泳了。”他父亲在平安夜送给他这块表的时候,曾经说过:“因为你考试成绩优秀,你到底达到了与咱们家姓氏相称的水平。你可以满足一下虚荣心了。”果然,前天晚上,这块表成了公园里谈话的主题。阿尔贝托心里想:“父亲很会生活。”
她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吃惊地望着他的两眼。“美洲豹”低下头,轻声说:“我的意思是说,原谅我,我不该骂你。”
中尉拎起手提箱,顺着棕榈树大街向贝亚必斯塔走去。“美洲豹”留在原地,望着中尉渐渐远去的身影。接着,他捡起了脚下的碎纸片。甘博亚是从中间撕坏的,拼在一起,还可以看得很清楚。当他发现除去自己在笔记本上写的那一页之外,还有两张碎片时,吃了一惊。他自己写的是:“甘博亚中尉:是我杀死了‘奴隶’。您可以向上报告,并把我交给上校。”另外那两张碎片是一封电报,上面写着:“两小时前生女。罗莎很好。祝贺。信随后到。安德烈斯。”他一面向悬崖边上走去,一面把纸片撕成小小的碎块,一路撒光。经过一座住宅门前时,他停住脚步张望。这是座大宅第,里面有个很宽敞的花园。他第一次盗窃就是在这个地方。他继续向前走去,最后拐进了海岸街。他朝着脚下的大海望望,看见海水不像往日那样呈深灰色,浪花拍击着海岸,水沫飞溅。
“那些事我已经忘掉了。”特莱莎说,“那是件小孩子们的事情。最好不要想起它。再说,警察把你带走以后,我心里非常难过。啊,对了,那是真的。”她直视着前方,“美洲豹”明白她是在回忆往事,那些事正在她脑海里像把扇子一样慢慢展开。“那天下午,我到你家里,把事情讲给你妈妈听。她连忙去警察局找你,人家告诉她你已经被放出去了。她整夜待在我家里哭。出什么事情了?你为什么不回家?”
“不了。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再见吧。”甘博亚说道。
“这又是一个好时机。”瘦子依盖拉斯说道。他刚刚喝干自己那杯烧酒,两根手指捏着杯子还没有离开嘴边。“照我的看法,是个动感情的好时机。”
“中尉,您不回来啦?”
“我把一切都讲给她听了。”“美洲豹”说。
“去吧。”他又添上一句,“吃午饭的时间快到了。”
“什么一切?”瘦子依盖拉斯问道,“你被打得像只丧家犬,又怎样跑来找我,都讲了?你成了一个惯偷、一个嫖客,也讲了?”
说罢,他把手中的纸片一撕,抛到地上。
“对,”“美洲豹”说,“我把每桩盗窃都告诉了她,总而言之,反正我记得的事,都讲了。只有那件为了给她送礼去偷的事没讲,但是她立刻就猜到了。”
甘博亚说:“你知道什么叫无用的目标吗?”“美洲豹”咕哝了一句:“您说什么?”中尉接着说:“你注意听着:敌人缴枪投降以后,一个有责任心的战士是不会向他开枪的。这不仅是出于道义上的原因,也有军事上的道理,就是节约弹药。战争中不应该做无谓的牺牲。你好好想想我的话吧。回学校去吧。将来,从士官生阿拉纳的死,尽量吸取教训吧。”
“原来那些包裹是你寄给我的呀!”特莱莎说。
“美洲豹”问道:“您不把我交给上校吗?中尉,那样一来,就不会再派您去胡利亚卡了。您别这个样子,您以为我不知道您为这件事也挨了整吗?您把我交给上校吧!”
瘦子依盖拉斯说:“啊,你把弄来的钱只花了一半在妓院里,另一半你给她买了礼物。你这小子!”
甘博亚说:“阿拉纳的事情已经了结。军事当局再也不想知道任何与这件事有关的话。让士官生阿拉纳起死回生,比劝说当局承认错误,还要容易一些。”
“美洲豹”说:“不对。我在妓院里几乎不花钱,那些女人不收我的钱。”
“中尉,”“美洲豹”说,他张着嘴巴停了片刻,又叫了一声,“中尉。”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特莱莎问他。
甘博亚打断他说:“我不是对你说的。你不必多心。我不想给你任何劝告。走吧。回到学校里去吧。你只有半个小时的假。”
“美洲豹”没有回答,他已经把双手从衣袋里伸出来,此时正在玩弄手指头。
“美洲豹”慌乱地说:“您用不着再劝我了。我求您什么也别说了。我不喜欢……”
“那时候你是爱上我了吗?”特莱莎问道。他望了姑娘一眼。她并没有脸红,神色是平静的,只是稍微有些好奇。
“我想不起他这个人来。”甘博亚说道。“美洲豹”迷惑不解地望着他。中尉说:“我的意思是说,记不得他当士官生时的生活。别的人,我印象很深,我记得他们野外演习时的表现,他们穿着军装时的样子。可是,对阿拉纳,却没有印象。而他在我的连里竟然待了三年。”
“美洲豹”说:“是的。因此我才和海滩上那个小子打起来。”
“美洲豹”说:“我没有改变看法。”他犹豫了一下,好像自己对自己表示赞同似的点点头。“现在,我比较理解‘奴隶’了。在他眼里,我们不是他的同学,而是敌人。我刚才不是说过,我从前不懂得什么叫作‘被踩在脚底下生活’吗?大家当时都欺侮他,这的确是真的,甚至都欺侮得厌倦了。我做得比别人更厉害。中尉,我无法忘掉他那张脸。我向您发誓,实际上我不晓得当时怎么就干出来了。我本想揍他一顿,吓唬他一下。可是那天早晨,我看见他在我前面,高昂着脑袋,我就向他瞄准了。我当时想给全班报仇。哪里知道别人会比他更坏呢,中尉。现在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我关进监狱。以前,大家都说,我将来一定是这个结局。我母亲这么说过,您也这么说过。中尉,现在您可以满意了。”
“你当时还吃醋啦?”特莱莎问道。她的声音里有某种使他感到慌乱的东西:一种难以确定的姿态,一种出乎意料、捉摸不定而又美好的东西。
“那么现在你为什么改变看法了?”中尉问道,“为什么在我问你这件事的时候,你不对我说真话?”
“是的,所以我才骂了你。你原谅我吗?”“美洲豹”说。
“中尉,因为我以前对别人估计错了。那时我想让大家甩掉那样一个人。您想想当时发生的事情,就会明白任何一个人都会搞错。他为了能够外出几个小时,就使得卡瓦被开除;为了能准假,他不在乎毁掉一个同学。这种事任何人都受不了。”
“原谅。”特莱莎说,“可是你应该回来呀。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好的。我现在就听一听,”甘博亚说,“你为什么要杀害那个小伙子?为什么要给我写这个字条?”
“我感到羞愧。”“美洲豹”说,“不过,瘦子被抓住的时候,我回来过一次。”
“我睡不着觉,”“美洲豹”喃喃地说,“中尉,这是真的,我对老天爷发誓。从前,我不懂得什么叫作‘被踩在脚底下生活’。您别生气,请您听我说完,我并不要求您做什么大事。大家都说:‘甘博亚是最倒霉的一个军官,可他是唯一主持公道的。’您为什么不听一听我要说的话呢?”
“你还对她谈到我啦!”瘦子依盖拉斯颇有些自豪地说道,“那么你把一切真实情况都告诉她啦。”
甘博亚说:“你回去吧。我不打算再跟你耽误更多的时间。我对你那些忠义、报仇的想法也不感兴趣。”
“你已经不住在那里了,”“美洲豹”说,“另外一些人住在你们那里。我家也是这样。”
“他的情况有所不同,”“美洲豹”声音嘶哑、吐字困难地说,“中尉,那不是一回事。别人对我翻脸,纯粹出于胆小怕事。他是想给‘奴隶’报仇。他是个告密的人,这在男子汉身上总是可悲的。但是,那是为了给朋友报仇。中尉,您还不明白这中间的区别吗?”
“我一直在挂念你。”特莱莎说,接着又聪明地补充说,“你知道,海滩上你揍的那个小伙子,后来我再也没有见他。”
“美洲豹”的整个身体仿佛蜷缩了起来,好像内脏被什么东西突然刺痛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