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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子极力想象那幅情景:贝阿迪托瘦削苍白的面孔上,两眼放出炽热、激动的目光。他打着白旗回到狭窄的街垒,周围全是死尸、受伤的战士、烧焦的废墟和成群结队的老鼠。据烟火匠说,那些老鼠突然间从四面八方蹿出,疯狂地扑向阵地上的死尸。

“是诺曼底大公的,”若安·阿巴德点头道,“你讲下去。”

“可能吧。”烟火匠说道。

“他听着恶魔罗伯特的故事哭了?”矮子听到一个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问道,那声音很熟悉,总是胆战心惊的,可又好奇、好问、可笑。

“可是贝阿迪托为什么又返回来?”片刻后,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又问道。几乎所有的问题都是他提出的。自从认出烟火匠并和他拥抱后,整个下午和晚上,他都在不停地发问:“莫非贝阿迪托领悟了天主的启示?”

若安·阿巴德的确哭过。当矮子讲到某个地方,大概是罗伯特搞大屠杀、大破坏的时候,或是被一种无法抗拒的无形力量控制、驱使的时候,或是将长刀捅进孕妇的腹部、砍掉婴儿的头颅(矮子解释说,这证明罗伯特是南方人而不是北方人)、殴打农夫、烧毁有人睡觉的茅屋的时候,矮子发现若安·阿巴德的眼睛里闪着泪花,面颊红润,嘴角颤动,胸部起伏。他一时吓呆了,不知所措,停下不讲了(他什么地方讲错了?漏掉了什么情节?)。他焦急地望着卡塔利娜那张瘦削的面孔,她在圣婴基督街的小房子里似乎不占什么空间,是若安·阿巴德把矮子带到这里来的。卡塔利娜示意他讲下去,但是街道司令拦住了他:

尽管没有火堆,而且洞口被从附近挖来的灌木和整株仙人掌遮蔽着,金黄的月光和灿烂的星光——矮子猜想是这两个光源——依然照到他们的藏身之处,使矮子能够看清烟火匠的轮廓:扁平的鼻梁、布满疤痕的前额和下颏。矮子清楚地记得烟火匠是甲贡索人,在卡努杜斯见过他制造烟火,用来在宗教游行的夜里燃放,把天空变得像阿拉伯建筑那样灿烂辉煌。矮子记得烟火匠那双被火药烫伤的双手和臂上的伤疤,记得战争开始时烟火匠如何全力以赴地制造甲贡索人从阵地上投向敌人的炸药包。那天下午,矮子第一个发现有人把脑袋伸进洞口,并及时说出那是烟火匠,避免了比拉诺瓦兄弟的枪击。

“罗伯特干的事是他自己的过错吗?”他的脸色变了,“犯下那么多滔天大罪是他造成的吗?他能做别的事吗?他不是在偿还母亲的债务吗?天主应该向谁讨还血债?是向他还是向公爵夫人?”他神情恼怒、目光凶狠地盯着矮子问:“你说,你说!”

“肯定是这样,”烟火匠安东尼奥说,“神父明白自己做的一切。”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矮子颤抖着,“故事里没讲这个。这不是我的错,你别问我,我不过是个说书的。”

“‘劝世者’会向天主说明华金神父为什么要手持刀枪,”萨德林哈姐妹中的一个说道,“天主会饶恕他。”

“他不会把你怎么样,”那幽灵般的瘦女人低声道,“往下讲。”

“敌人没有烧死他,也没斩首示众。”烟火匠安东尼奥语气平静地回答,总算能给大家讲点消息,似乎感到很得意,“神父是在圣埃洛伊的工事里被枪弹打死的,当时我离他不远。为了减少那些垂死挣扎的人的痛苦,神父就好心地给他们补上一枪。木匠师傅塞拉菲拉说,神父大概不忍心看着那些人受罪。他不是甲贡索人,是神父,对吗?天主对拿刀枪的神父也许会有不好的看法。”

矮子继续讲下去,望着卡塔利娜用裙边为若安·阿巴德擦眼泪,望着她依偎在他的脚下,用双手搂住他的小腿,将面颊贴在他的膝盖上,大概想让若安·阿巴德感到有人在陪伴他。若安·阿巴德没再哭,一动不动,也没再打断他,一直让他讲到故事的结尾:罗伯特成了圣徒,当上广行善事的隐士,发现自己是法国十二名门贵族之一诺曼底大公之子,最后戴上受之无愧的王冠。矮子记得那天下午——或许是晚上——当他讲完,若安·阿巴德一再表示感谢。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是政府军围攻之前的贝罗山上那段好光景还是后来死亡、饥饿、破坏和恐惧的时候?

“华金神父后来怎么样了?”矮子听见近视记者这样问道,“敌人把他也……”

“胡莱玛,是那个时候吗?”矮子急切地问道,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如此焦急地确认那个时间,“近视眼,近视眼,那是在演出的开始还是结束?”

矮子紧靠着胡莱玛缩成一团,因为他冻得浑身发抖。他们几个躲在一个山洞里,这原是牧羊人过夜的地方,位于从米兰德拉通往吉金盖的一条岔道上。离山洞不远处,以前有座小茅屋,后来被战火吞噬。他们在山洞里藏了十二天,跑到洞外去挖野菜、草根和一切可以咀嚼的东西,到附近的池塘去汲水。由于整个地区都有撤回盖伊马达斯的小股或大队政府军,所以他们决定暂时在山洞里躲避。夜里,山上气温急剧下降。因为害怕招来巡逻兵,比拉诺瓦兄弟不让生火,矮子冷得要死。三人中,矮子最怕冷,因为他又小又瘦。于是近视记者和胡莱玛让矮子睡中间,他们从两侧温暖着他。然而尽管如此,矮子还是非常害怕夜晚到来,因为虽然有朋友们的温暖,他还是上牙打下牙,冻得透心凉。这时他正坐在近视记者和胡莱玛中间听烟火匠讲着,一面不时地用短粗的小手示意二人再挤紧些。

“他怎么了?”矮子听到萨德林哈姐妹中的一个问。

“他看到无辜的人被杀死,心里非常难过,”烟火匠回答说,“他们是些老弱病残。贝阿迪托同政府军谈判,要求让他们撤离贝罗山。这事他没和若安·阿巴德、彼得劳及若安·格兰德商量,因为他们三位当时在圣埃洛伊和圣马尔蒂尔。于是他举起白旗,经过圣母教堂街,向敌人阵地走去。敌人放他过去了。我们原以为敌人会把他杀掉,再像帕杰乌那样把他送回来:没眼睛、没舌头、没耳朵。可是贝阿迪托打着白旗回来了。当时我们已经封锁了圣埃洛伊、圣婴耶稣和圣母教堂等街道,也把大火扑灭了。贝阿迪托去了两三个小时后回来了。这段时间里,敌人没有进攻,因为是休战。华金神父是这么解释的。”

“他在发烧。”胡莱玛紧搂着他回答说。

“贝阿迪托为什么要那样干?”奥诺里奥·比拉诺瓦问道。

“那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矮子还在问。

“是这个意思,”烟火匠回答说,“竿子上挑起一块白布,就是休战的意思。您离开那里时没看见,我也没看见,可是有很多人看见了。我是在您回来以后看见的,那时贝阿迪托仍举着那块白布。”

“他在说胡话。”矮子听见近视记者说道,一面感到有人在抚摩自己的脑门、头顶和脊背。

“休战了?”安东尼奥·比拉诺瓦问。

矮子听见近视记者开始打喷嚏,一次、两次、三次,像每次有什么使他吃惊、开心或害怕时那样。现在他可以打喷嚏了,然而他们逃出来的那天夜里不行。那天夜里,只要打一个喷嚏,就可能使大家送命。矮子想起有一次在村里演出,近视记者不停地打喷嚏,多达上百次,好像小丑节目里大胡子女人放的屁一样多,那音量和调门时高时低,时长时短,逗得他像观众那样大笑。可是现在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当利昂·德·纳图巴向火堆走去时,老女人听见他在用尽平生力气唱一段她从未听过的祷文,其中有一位圣女的名字,她从未听过,利昂重复了许多次:阿尔梅娅。

“他睡着了,”矮子听见胡莱玛在说话,她把记者的脑袋放在自己的双腿之间,“明天他就好了。”

“好吧,老妈妈。”利昂手脚并用地爬到她跟前说道。他直立起身体,接过那老女人放在裙上、紧抱在怀中的襁褓。他用两条腿支撑着身体,弯着腰,一面喘着气一面急切地说道:“我把他带走,我给他作伴。我等了这场大火二十年,老妈妈。”

矮子没有入睡。在漆黑的山洞里,他那瑟缩的身体处于时冷时热的昏昏然状态,耳朵依然倾听着烟火匠的故事。他无需听这个从废墟和死尸堆中逃出来的人讲述,便可再现他早已亲身经历过的世界末日。尽管他感到浑身难受,时冷时热,身边的人仿佛离得很远在说话,尽管在这腹地之夜,在这个卡努杜斯和甲贡索人已不复存在的世界上,在这个官兵即将凯旋复命、大地又将变得孤独、凄凉的时候,矮子还是对烟火匠讲的故事十分感兴趣,颇为惊奇,并且留下了深刻印象。

利昂转过身,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好似瘦骨嶙峋的幽灵,皮肤已皱成一团,目光和声音都很凄惨。“利昂,把这孩子扔进火堆吧,”她恳求道,“我弄不动他,可是你行。别让老鼠把他吃了。它们也会把我吃掉的。”利昂顺着那衰老女人的目光望去,就在她身边,在一具被火光照得发红的尸体上,看到了那盛宴:一群老鼠,大概有几十只,在那具已无法辨认的尸体的面部和腹部蹿来蹿去。“这场大火把它们赶出了洞,要么是因为魔鬼打赢了这场战争,”老女人一字一顿地喘息着说,“别让老鼠把他吃掉,他还是个孩子。亲爱的利昂,把他扔进火堆里吧,看在好耶稣的面上。”利昂仍在观看着那场盛宴:脸部已被啃光,正在腹部和臀部努力加餐。

“可以说,你是死里逃生。”矮子听到奥诺里奥说道。这位比拉诺瓦少言寡语,可说出话来很像他哥哥。

“利昂,利昂!”

“可以这么说,”烟火匠答道,“不过我并没有死,也没被子弹打中。我不清楚。我身上没有血,也许有些石块落到了我的头上,可我一点都不疼。”

利昂喝了几口,说道:“赞美‘劝世者’好耶稣。”随后便跟上那小鬼出了茅屋。到了外面,利昂发觉到处在燃烧,男女老少都在用土扑灭火焰。圣彼得和马尔蒂尔街上的瓦砾废墟少一些,屋顶站着三五成群的人。几个妇女叫住他并示意他停步。人们几次问他是否见到天使、“劝世者”升天时他是否在场。他没有停步也没有回答,仍然非常吃力地向前爬行。他感到浑身疼痛,几乎难以把手撑在地面上。他向那小鬼连连喊叫,求他别走那么快,他实在跟不上。就在利昂又一次喊叫时,那小鬼忽然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利昂急忙爬过去,没有拉那小家伙,因为孩子的眼窝里流出鲜血和白浆样的东西,大概是脑浆或骨髓。他顾不上察看子弹是从什么方向射来的,便毫不犹豫地奔跑起来,一心想着:“玛丽亚·瓜德拉多,我要见到你,我要跟你死在一块。”他越是向前走,迎面扑来的硝烟和火焰越是浓烈。突然,他发现过不去了:马尔蒂尔街被一堵噼啪作响的火墙截断。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感到大火烧烤着面颊。

“你当时昏过去了,”安东尼奥·比拉诺瓦说,“和在贝罗山昏过去的人一样,他们以为你死了,这就救了你的命。”

“带他去吧,”烟火匠说,“告诉若安·阿巴德,眼下这里平安无事。快去快回,我这里需要你。”说罢,他把水壶分给众人,将自己那一份递给利昂说:“先喝几口再走。”

“是救了我的命,”烟火匠重复道,“可也不完全如此,因为当我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死尸当中的时候,看见敌人正用刺刀捅死或开枪打死还在地上动弹的人。从我身边过去了许多人,可没有人弯腰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死了。”

“带我去找玛丽亚·瓜德拉多,求求你。”利昂尖声叫道。他拉住小鬼的手,双脚跳跃着。那孩子迟疑不决地瞅着烟火匠,不知如何是好。

“也就是说,整整一天你都在装死。”安东尼奥·比拉诺瓦说。

“贝阿迪托打着白旗到狗子兵那边去了。”小鬼若有所思地对烟火匠说。

“我听见敌人过来过去,杀死受伤的人,用刀捅死俘虏,炸毁房屋,”烟火匠说,“这还不是最坏的。最可恶的是那些野狗、老鼠和兀鹫,它们在吃死尸。我听见它们撕咬、啄食的声音,这些动物很清楚什么是死物,什么是活物,它们是不会受骗的。兀鹫和老鼠不吃活物,我最怕野狗。真是奇迹,野狗没来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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