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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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杰乌听到华金神父说官军要来的消息时,脸上没有任何反应,什么都没问。帕杰乌知道一个团有多少人吗?不,他不知道,正如别的人也不知道。此时,若安·阿巴德再次重申了他的要求:要帕杰乌到南方去侦察来犯之敌的行动,去骚扰敌人。帕杰乌一伙已在这一地区活动多年,对这一带的情况了如指掌。让他深入敌人后方监视敌人,骚扰、牵制敌人,给贝罗山一点准备时间。让他去干这些事岂不再合适不过了吗?
“是的,”鲁菲诺说,“是看不出来。”
若安·阿巴德走出杂货店,思忖着生活中这些稀奇古怪的事,也许人人如此。“这些事真有点像诗人笔下的诗。”他心里想。他,和“劝世者”邂逅之后,本以为不会再有流血事件,却被卷入一场空前残酷的战争。上帝规劝人类悔罪,难道就是为了这个?毋庸置疑,这是为了继续让人杀人。他让街上的两个顽童去告诉彼得劳和老华金·马坎比拉到盖莱莫波去找他,他去找若安·格兰德之前要先去见见在罗萨里奥路上挖掘战壕的帕杰乌。他在离镇口几米远的地方找到了帕杰乌,帕杰乌当时正在用一棵刺树掩盖一条把路截成两段的战壕。那里有一群人,男人们有的在搬运树枝,有的在掩埋树枝,有的身上还披着长袍;与此同时,几位妇女正在给另外一些坐在地上的男人——看上去他们刚刚换班下来——分发饭食。大家见他走来,立即迎了上去。若安·阿巴德被围在中央,周围是一张张露着探询神色的脸。一位妇女二话没说把一碗羊肉盖浇玉米面粥端到他手上,另一位妇女给他送来一杯水。他太累了——他是跑着来的——所以只好先深深呼了口气,喝了一大口水才开始说话。他边吃边讲,逝去的往事在脑海里萦绕。他在想,倘若是在几年前——在他那一帮和帕杰乌这一帮相互残杀的年代——眼前这些听他讲话的人绝不会这样对待他,纵然不杀他,也会把他打得皮开肉绽。幸好,那种混乱的日子已经成为过去。
他俩坐下,将两把椅子紧靠在一起,不愿让别人听见他们的谈话。女店主送来两只杯子,问他们要不要喝点白兰地。是的,他们要喝白兰地。女店主拿来半瓶白兰地,鲁菲诺斟满了两杯。两人闷头喝着,谁也没和谁碰杯。这次斟酒的是凯依法。凯依法比鲁菲诺年岁大,两眼呆滞,脸上布满阴霾。他像上次那样穿着皮夹克,从头到脚沾满了尘土。
“我现在就到卡塔利娜那儿去。我告诉她吧。”安东尼娅·萨德林哈朝他莞尔一笑。
“是她救了他?”鲁菲诺垂头丧气地问,“是她挡住了你的胳臂?”“是她爬起来抓住了我的胳臂。他们俩当时对付我一个人。”凯依法回答说。他脸上留着那天黎明搏斗时的伤疤。“于是我醒悟到她已属于他。”凯依法耸耸肩,吐了一口唾沫又道:“既然她已经成了他的,她能不救他吗?”
若安·阿巴德摇摇头:他此刻没有时间,也许到晚上才抽出空来。虽然他的这个决定可以被比拉诺瓦夫妇理解为他把上帝看得比家庭更重,但他心里还是觉得十分惭愧。环境,或者说上帝的意志,使他对自己的妻子越来越疏远,这件事一直在折磨着他。
“是这样。”鲁菲诺说。
“今天早上,卡塔利娜还问起你呢,”她对若安·阿巴德说,“你有空去看她吗?”
“我至今不明白他们当时为什么不杀死我。我在依布埃拉曾问过胡莱玛,可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那个外国人怪得很。”
安东尼娅·萨德林哈走到他们身边。
“是这样。”鲁菲诺说。
“让若安·格兰德来找我吧。我了解所有的人,可以帮他挑选卫队队员。当然,最后还是他说了算。”
来赶集的人中也有当兵的,这些兵是布里陀少校的残部,据说他们是在这儿等大部队到来。他们穿着破烂不堪的军装,像受难的幽灵,四处逛荡,中心广场、车站和河岸都成了他们过夜的地方。他们有时三五成群地出现在集市上,贪婪地望着从身边走过的女人及饭桌上的酒食。本地的百姓根本不理会他们,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比拉诺瓦听到这话,顿时转忧为喜,双眸中射出庆幸的光芒。小鹦鹉又在“恭喜、恭喜”地叫了。
“许下诺言就等于捆住了自己的手脚,对吗?”鲁菲诺胆怯地说,额上显出一条条深深的皱纹。
“‘劝世者’已同意成立卫队保护他的安全,”若安·阿巴德说,“他也同意让若安·格兰德任卫队队长。”
“是的,”凯依法回答说,“向耶稣或圣母许下的诺言怎能不算数?”
若安·阿巴德察觉到,比拉诺瓦对政府这次派到卡努杜斯来的官军的数目并不感兴趣。比拉诺瓦稍许有点儿秃顶,人很胖,蓄着大胡子,此刻正以他那特有的手艺整理着那些大包小包、大瓶小瓶。阿巴德从比拉诺瓦的语气里听不出不安,他甚至连听都不屑听。“他要做的事太多了。”若安·阿巴德一面向比拉诺瓦解释马上派人去圣多山的理由,一面思量,“他做得对,打仗的事最好别让他管。因为几年来在卡努杜斯,比拉诺瓦可能是睡觉最少、工作最忙的一个。”自从“劝世者”来到这里,比拉诺瓦起初还只是负责货物买卖,但到后来,在众人的默认下,他管的事愈来愈多,渐渐成为这个新生社会的组织者。朝圣者从全国各地蜂拥而至,要是没有他,大家吃饭、睡觉、生活都会成问题。是他把土地分给大家,让各人耕种,各家盖房;是他告诉大家该种什么庄稼,该养什么家畜家禽;是他把卡努杜斯出产的物品运到其他村镇,换回卡努杜斯需要的物品;是他掌管各地捐赠来的物品及分配,指定哪些该用作耶稣圣堂资金,哪些该用来购置武器或粮草。新到这里来的人一旦从贝阿迪托那儿得到留居此地的许可,便来找他帮助安顿。为老弱病残建立保健所,也是他想出来的主意。在乌亚乌亚战役及康巴奥战役期间,他负责保存缴来的武器并根据若安·阿巴德的指示分配这些武器。他几乎每天都去向“劝世者”汇报,听取指令。他再没到外面去浪荡。若安·阿巴德还听安东尼娅·萨德林哈说,这一点是她丈夫——他从前像被魔鬼缠住似的总在外面闯荡——回心转意的突出标志。他现在是光荣的保管员,而且谁都说不上他安居在家是因为在贝罗山公务繁忙无法脱身还是因为可趁工作之便几乎每天——即使是几分钟——可见到“劝世者”。他每逢见完“劝世者”归来总是眉开眼笑,心中异常舒坦。
“向男爵许下的诺言呢?”鲁菲诺边说边把头朝前凑了凑。
“对,我听说有一支部队要来。”安东尼奥·比拉诺瓦一面搭讪,一面把箱里的东西摆到柜台上。“一个团嘛,不止一千人,有两千人。”
“那要由男爵来决定。”凯依法回答。他又斟上酒,两人对饮着。突然,喧闹的集市上传来一阵激烈的争论声,听上去离这里很远,末了又传来一阵笑声。天上乌云密布,仿佛要下雨了。
“这个消息也是华金神父带来的,”若安·阿巴德说,“一个团有一千人吗?”
“我理解你的心情,”凯依法突然对鲁菲诺说,“我知道你每逢和别人坐在一起,正像咱们俩现在这样时,总在想报仇雪耻的事。是这样,鲁菲诺,每个懂羞耻的人都会这样。”
“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华金神父。”比拉诺瓦说着,把木箱搬到柜台上。货架上摆满了罐头、酒、针织品、服装、凉鞋、帽子,琳琅满目,样样俱全。店铺内堆满麻袋和木箱,萨德林哈姐妹和其他一些人整日就在这些麻袋和木箱间转来转去。柜台是用一块木板放在几个大桶上搭成的。柜台上堆放着几本账簿,黑乎乎的,很像庄园里会计手上的老账本。
一串蚂蚁井然有序地爬到桌上,绕着喝空了的酒瓶蠕动着。鲁菲诺眼看着它们朝前爬去,直至最后消失。他手里拿着酒杯。“有一点你要记住,”凯依法接着说,“如果你只是把他杀死,就不能洗刷你所受的耻辱。相反,在脸上给他一刀或一鞭,倒是报仇雪耻的办法,因为人的脸如同母亲、妻子一样神圣。”
“您都把导火索带来了!”安东尼奥·比拉诺瓦高声道。他蹲下去,仔细察看着木箱里的导火索。当他发现木箱里除了一包包的导火索,还有用糯米纸包着的治腹泻用的药、消毒剂、绷带、油脂及酒精时,高兴得笑了。
鲁菲诺站起身,女店主迎过来。凯依法伸手到衣袋内,但鲁菲诺挡住了他,付了钱。两人等着找钱,谁都没言语,各自想着心事。
“来了一个团,”若安·阿巴德边把木箱放到地上边问,“一个团有多少人?”
“你母亲真的动身去了卡努杜斯?”凯依法问。鲁菲诺点了点头。凯依法又说:“去那儿的人不少。埃巴米农达正在到处抓人去当乡警,听说新来的官军在背后支持他。我们家也有人在‘劝世者’那里,和自己家人厮杀打仗可不那么容易。鲁菲诺,你说对吗?”
挤在杂货店门前的人群让开一条路,他径直进了店铺。他一进来,正和妻子安东尼娅及弟媳阿顺松说话的安东尼奥·比拉诺瓦立即止住话题,朝他迎上去。一只小鹦鹉在鸟架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恭喜、恭喜”。
“我现在要打的是另外一种仗。”鲁菲诺一边喃喃地说,一边把女店主递过来的零钱装起。
圣安东尼奥教堂里,华金神父主持的弥撒一结束,若安·阿巴德便去拿放在圣堂里的那箱导火索。他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一个问题:一个团究竟有多少人?他肩上扛着木箱,在贝罗山的崎岖小路上飞跑。许多人走过来问他是否真有官军来了,他一面回答一面脚不停步,继续朝前走去。他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生怕踩中跑近脚边的鸡、羊、狗及孩童。他来到杂货店——由原庄园主的一间房子改建而成——时感到肩膀被沉重的箱子压痛了。
“但愿你能找到他。但愿他还没有病死。”凯依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