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1/5页)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爱米文学网aimiw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劝世者”朝风尘仆仆的华金神父迎上去,躬身朝他施了一礼,并抬起他的手吻了吻。“劝世者”这毕恭毕敬的样子——他见到华金神父一向这样——使华金神父受宠若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劝世者”今天心神不宁,好像毫未察觉。
“赞美我主耶稣。”“劝世者”急忙站起身来。利昂·德·纳图巴一跃闪到一旁。“正说着您,您就来了。”
“刚刚接到一份电报,”就在贝阿迪托、若安·阿巴德、玛丽亚·瓜德拉多及其余几位女信徒上前吻华金神父的手时,华金神父开口道,“联邦军的一个团已离开里约热内卢,正开赴这里。团长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军人、一位常胜将军。”
贝阿迪托又开始汇报了,他在讲述那天下午即将开始的、为时三天的热血节。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嚷声,随即有人叩门。玛丽亚·瓜德拉多去开了门。在她转身时,阳光顺着门缝射到她的背上。一群人在极力向门内窥探,贡贝教区的神父华金出现在门口。
“可从来没有人能胜过上帝。”“劝世者”以庆幸的口吻道。
“劝世者”的这最后几句话说得很伤心,也许他连亚历杭德里娜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前躬下身去吻他的长衫都没感觉到。很早以前,常有几位神父来卡努杜斯主持弥撒、婚礼,为初生的婴儿洗礼。但自从萨尔瓦多圣芳济会的传教士在这里举行了一次宗教仪式——那次仪式后果十分严重——之后,巴伊亚州大主教便下令禁止神父们再到卡努杜斯来布道。唯一坚持到这里来的只有华金神父。华金神父不仅把宗教活动上的便利带给卡努杜斯,而且常常送利昂·德·纳图巴一些笔墨,送贝阿迪托一些香烛,还常给若安·阿巴德和比拉诺瓦兄弟捎话来。是什么东西促使他从前敢向教会、现在又敢向地方当局提出挑战呢?很可能是为了他孩子们的母亲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吧!他每次到这里,总要在圣所或圣安东尼奥教堂同科雷娅进行一次清教徒式的谈话。但也可能是为着“劝世者”。大家看到他在“劝世者”面前总显出一副拘谨不安的神态,像有什么隐痛似的。可能他认为只要到这里来,就可以偿还欠上帝和腹地百姓的债。
缩在一旁的利昂·德·纳图巴赶忙将这句话记了下来。
“亚历杭德里娜,这是因祸得福。他从前不好,作了孽,可尝到苦头后决心改过。他还清了欠上帝的债,最后成了天主的忠实信徒。总之,你为他做了件好事。正是因为有华金神父和你在贝罗山的几位兄长,我们才可以经常听弥撒。”
鲁菲诺已和赫戈维纳的铁路管理人员谈妥了一桩生意,此刻正带领几名牧人行走在本登戈山——传说曾有一块陨石坠至此山——的羊肠小道间。一伙强人从何塞·贝尔纳多·穆拉乌少校的佩德拉·韦尔梅拉庄园掠走了五六十头牛,他们正是追赶这伙强人去的。但牛还未找到,他们便听说费布罗尼奥·德·布里陀少校的远征军在康巴奥吃了败仗。于是,鲁菲诺一伙只得决定停止追踪,以防碰上从前线归来的甲贡索人。鲁菲诺刚和牧人们分手,便在格兰德山口落入一帮逃兵手中,为首的是贝尔南布戈的军曹。逃兵们抢走了他的猎枪、砍刀、干粮及钱包——钱包里的钱是他当向导挣来的。他们并没有伤害他,甚至告诉他,别走圣多山,因为布里陀少校的残兵败将正向那里集结,会抓他去当兵。
随着时间的流逝,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瘦多了,脸上布满皱纹,但鼻子仍和以前一样翘着,显出一副刚强的神情,这和她那俯首听命的举止形成了鲜明对照。她怯生生地走近“劝世者”,不敢抬头正眼望他。“劝世者”把一只手放在她头上,说:
整个地区陷入战争的火海。次日夜里,鲁菲诺听到卡里亚恰河一带有枪声,清晨起来便发现从卡努杜斯来的人焚毁了他所熟悉的圣罗莎庄园,并把庄园洗劫一空。那幢四周围着木栏、木栏外种着棕榈树、阔绰新颖的房子已化为灰烬,畜栏里空荡荡的,大厅和雇工们住的房子也成了一堆瓦砾。住在附近的一位老人告诉他,所有人都带着从火里抢出来的东西赶着牲畜到贝罗山去了。
“华金神父会来的,他不会背弃我们。”“劝世者”回答说。随后,他用目光在人群中找到了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自他们提到贡贝神父华金的名字,她就一直把头缩在脖颈里,显然有点儿慌乱。“孩子,你过来。不要再为这事羞愧了。”
为了避开圣多山,鲁菲诺只得绕了个大圈子。翌日,去卡努杜斯朝圣的一家人告诉他,一定要小心,因为一队队乡警正在这一带为政府军搜罗年轻人。中午时分,他来到隐没在恩戈尔达山荒坡秃岭间的一座小教堂内。到这个教堂来的人,有的是杀人后来悔罪的,也有的是来上供的,一向如此。教堂很小,孤零零的,连扇门都没有。蜥蜴在白色的围墙上爬来爬去,四壁挂满各种供品:石碗、木雕、人像、蜡做的人臂、人腿、人头,还有凶器、衣服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古怪玩意儿。鲁菲诺审视着挂在那里的砍刀、刮刀及猎枪,看中了一把放在那里不久的锋利弯刀。嗣后,他在只摆着一个十字架的圣坛前跪下来,向上帝诉说着要那把弯刀的因由。他对上帝说,他的全部家当已被抢得一干二净,需要借用那把弯刀作为护身之物回家。他声明,这样做绝不是有意抢走属于上帝的东西。他答应一定把弯刀还回来,而且答应归还时另带一把来,作为奉献给上帝的礼物。他声明,他不是强盗,而且一向说话算数。他画了个十字后道:“感谢您,仁慈的耶稣。”
“可能是找导火索去了吧,神父,”若安·阿巴德说,“我们的导火索快用光了,华金答应帮我们到卡萨布矿去买。说不定他已经买好,正等人把导火索运到这里来呢。要我派人去找他吗?”
他继续赶路。他越过高山,涉过溪水,穿过茂密的丛林。他疾步走着,不知疲倦。那天下午,他猎得一只犰狳,点起一堆篝火,在火上把肉烤熟。他足足吃了两天才把肉吃完。第三天,他来到东北村外,朝村里的一座茅屋走去,那是他从前经常过夜的地方。今天,屋主一家待他格外热情,主妇亲自给他端来了饭。他先向他们叙述了在路上遭逃兵抢劫的情形,随后又谈到了康巴奥战役——看来这一仗伤亡不小——及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就在他们闲聊的时候,鲁菲诺注意到屋主夫妇俩互使眼色,仿佛有什么话要对他讲,可又不敢开口。他止住话题,等待着。屋主咳嗽了一声,问他多长时间没听到家人的消息。将近一个月。母亲是否去世?没有。胡莱玛呢?夫妇俩觑着他。屋主终于又开了腔。据说,有人曾听到从他家里传出枪声,并说他的妻子已跟着一个满头红发的外国人逃走了。鲁菲诺听罢,谢过他们的盛情款待,当即告辞出门。
“华金神父已有几天没有来了,”“劝世者”略显不安地说,“贝罗山也有好多日子没做弥撒了。”
翌日黎明,鲁菲诺来到一个山坡上,站在那里就能望到他家的茅屋。他穿过和加利雷奥·加尔首次会面的那片遍地乱石、灌木丛生的小树林,并和往常一样连跑带蹦地爬到一片高地上,他家那间茅屋就坐落在这片高地上。他脸上布满长途跋涉、恼怒和听到不幸消息时的印迹:脸色冷峻、阴沉,脸上的肌肉不住地痉挛。他身上唯一的行李是向仁慈的耶稣借来的那把弯刀。离茅屋只有几米远了,他脸上显出恐惧的神色。畜栏的门敞开着,里面空落落的。然而,鲁菲诺此刻以深沉、探询、惊奇的目光注视着的不是畜栏,而是门前的那块平地。平地上原来什么都没有,现在却有两个用石块堆起的十字架。他走进茅屋,看见了原有的煤油炉、床、箱笼、圣母拉帕的画像、锅、碗、柴堆。所有的东西好像都在那里,甚至像经过整理似的。鲁菲诺又仔细看了看,仿佛要从这些东西上探寻出他离开家的这些日子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家里静悄悄的,听不到狗吠鸡啼,听不到山羊铃铛的叮当声,也听不到妻子的说话声。他在屋内走了几步,细心检查起来。检查罢,他的两只眼红了,出了门,轻轻将门关上。
“是的,神父,”贝阿迪托说,“大家都来帮忙了。现在缺的不是劳动力,而是原料。没有办不到的事。木材也会弄到的。如果要我们出钱,我们就给他们钱。大家都准备尽各自的一点力量。”
他朝盖伊马达斯走去。远处的盖伊马达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鲁菲诺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高地的拐角处。不一会儿,又出现了。他疾步向前走着,身边闪过铅色的岩石、仙人掌、枯黄的灌木丛及畜栏的尖栏杆。半个小时后,他来到盖伊马达斯镇的依达比古鲁大街,并顺着大街到了中心广场。阳光灿烂,一幢幢乳白色的楼房耀眼袭人,蓝色或绿色的门窗显得格外雅静,到处是在康巴奥吃了败仗退下来的官兵,衣冠不整,一眼就看得出是从外地来的。他们三五成群,有的走街串巷,有的在树下睡觉,也有的正在河里洗澡。鲁菲诺从士兵面前走过时并没去理会他们,也许他压根儿就没看见他们。他心里装着自己的乡亲:皮肤被晒得黑黑的牧人、正在给婴儿喂奶的妇女、骑马离去的男人、晒太阳的长者、蹦蹦跳跳的孩童。乡亲们向他问好或喊一声他的名字。他心里明白,他走过之后,乡邻们定会回头望望他,指着他嘀咕几句。他不住地点头还礼,但脸上没有笑容,两只眼总望着前方,不愿和任何人搭讪。他穿过洒满阳光的中心广场。广场上有许多狗,四周有许多店铺。他仍不住地点头还礼,完全清楚之后人们对他的议论、对他的看法以及那种目光和表情。他径直走到罗萨里奥教堂对面一间卖蜡烛和神像的店铺门前,摘下帽子,像潜水员下水前那样,先深深吸了口气,随后进了店铺。一个小老太婆正将一包什么东西递给一位顾客,见他进来,顿时睁大了双眼,脸上掠过一丝亮光。但她没立即开口,等那顾客走后才过来和他搭话。
“圣堂的工程必须尽快竣工,”“劝世者”睁开眼轻声说道,“这比什么都重要。”
这店铺是个正六面体,壁上有许多洞,阳光透过洞隙一束束地渗进店内。大大小小的蜡烛,有的挂在钉子上,有的摆在柜台上。各种供品琳琅满目,四壁挂满了基督像、圣徒像、圣母像以及其他画像。鲁菲诺跪倒在地上吻着老妇的手道:“早安,妈妈。”她伸出干柴棍儿似的手指——指甲漆黑——在他额上面了个十字。老妇瘦骨嶙峋,满脸皱纹,眸子中闪着凶狠的光,手里抚弄着一串大念珠。虽然天气酷热,她身上仍裹着条披巾。
贝阿迪托转下眼的工夫,利昂·德·纳图巴已将脑袋从“劝世者”的膝上移开,并且像猫逮老鼠那样敏捷地拿起纸笔,将“劝世者”刚才讲的那句话记了下来。写罢,又像猫一般爬回“劝世者”身旁,重新将那毛发蓬乱的头偎在“劝世者”膝上。若安·阿巴德开始讲述过去几个小时内发生的事情了。几个甲贡索人已动身前去打探消息,另有几个带着粮食和探听到的消息已经返回,还有几个烧毁了那些拒不救助耶稣的人的庄园。“劝世者”是否在听他讲述?他双目微闭,一动不动,默然无语。女信徒们也和“劝世者”同样神态,仿佛她们的心早已在为这场对话欢呼。贝阿迪托称此类对话为“将给贝罗山百姓带来启迪和真理、圣灵间的对话”。眼下虽未有再次兴兵动武的迹象,但若安·阿巴德仍在卡努杜斯通向盖莱莫波、乌亚乌亚、康巴奥、罗萨里奥、肖鲁肖及库尔多斯博依斯等地的路口设了岗哨。瓦沙—巴里斯河两岸也在挖掘战壕,修筑堡垒。“劝世者”没问贝阿迪托什么,甚至在贝阿迪托讲述目前正在进行着的这场战斗的情况时也一言未发。贝阿迪托像念咒似的报告着。从昨晚到今晨,朝圣者仍在络绎不绝地到达这里。他们有的来自卡博博,有的来自若科比纳,还有的来自庞孔塞霍或本巴尔。他们在圣安东尼奥教堂等着拜见“劝世者”。“劝世者”也许会在上午去教堂视察之前接见他们吧?贝阿迪托继续讲述着。做拱门用的木材已经用完,故而合顶的工作还不能开始。两个木工已动身到若塞罗去购买木材。幸好不缺石料,所以泥匠们仍在继续砌墙。
“凯依法想见你,他有话要对你讲。”不知她是因为心里难过还是因为嘴里的牙齿掉光了,讲起话来显得十分吃力,“这个星期六他要来赶集的。前几个星期六他都来过,一直想看看你回来了没有。虽然路远,他还是来过好几趟了。他是你的好朋友,有话要和你讲。”
“他倒确实是个虔诚的教徒。”“劝世者”停顿了片刻。当他再开口讲话时,全然是另一种语气了,仿佛不是对他们中的某个人讲话,而是面对更加众多、永不消失的听众讲话了:“他的身心曾备受苦难。而正是苦难,特别是心灵上遭受的苦难才造就了像他那样虔诚的人的心。”
“妈妈,那就请您在他来之前,先把您知道的事告诉我吧。”鲁菲诺喃喃地说。
“如果你认为合适的话,可以让若安·格兰德来当,”若安·阿巴德回答说,“贝阿迪托也认为若安·格兰德合适。”
“他们不是来这里杀你的,”老妇当即嗔怪道,“也不是要杀她。他们唯一要杀的是那个外国人。那外国人要自卫,结果误杀了两人。你没看见家门前那两个十字架吗?”鲁菲诺点了点头。“没有人来领尸,所以只好把他们埋在那里。”她画了个十字,“主啊,愿你在天国里保佑他们。你没注意你家里干干净净的?前些日子,我免不了去收拾收拾,免得等你回来时什么都是乱糟糟的。”
“谁来当卫队的头?”“劝世者”问。
“您不应该去收拾呀。”鲁菲诺沉吟道。他低垂着头,手里拿着帽子,又说:“您现在都走不动了,再说那个家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干净了。”
“劝世者”只做了个几乎令人觉察不到的手势,但大家明白他已同意了。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老妇一面唠叨一面极力想看看儿子的神色,可他总低着头,躲着她。老妇叹了口气,停顿了片刻,然后接着说:“你的山羊、你的鸡,我全给你卖了,免得人家去偷。卖下的钱放在盒子里。”她又沉默了。她尽量拖延着,不愿将她唯一担心的,也是鲁菲诺唯一关心的那桩事说出口。“世道不好。人人都说你回不来了。有的说你可能被抓去当兵了,说不定早已死在战场上了。你没看见盖伊马达斯驻了多少兵?看来,那里死人不少。费布罗尼奥·德·布里陀少校也到这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