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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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誓说,事先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全是那个被魔鬼附了体的伴童安排的。当时,他正在赶车,嘴里吹着口哨,心里想着恩卡纳雄修道院的甜食。突然,格兰德命令他停车。这时,阿黛林哈小姐问他们为什么停下,迈宁合看见他的伙伴猛然向小姐的面部击去,用力如此之大,一下子就把她打昏了。格兰德随即夺过迈宁合手中的缰绳,踢着马儿向女主人经常观海的高岗驶去。在那里,迈宁合被格兰德的决定吓得目瞪口呆,以致丝毫不敢反对。格兰德对阿黛林哈小姐进行百般折磨。他把她的衣服剥光,嘲笑她那副丑态;她则浑身颤抖,极力躲避他扔过来的石块。格兰德一面用石头打她,一面破口大骂,用词之恶毒,迈宁合闻所未闻。突然间,格兰德用匕首向她腹部猛刺,她登时倒地而死,可是他仍然极为残暴地割下她的头颅和乳房。随后,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就在血泊旁躺下睡着了。迈宁合吓得魂不附体,两腿无法迈步。
动物的本能、共同的感受和几个世纪积累的经验使老百姓懂得,交纳捐税恐怕比旱灾还要可恶,收税人也许比秃鹫和强盗还要凶残。困惑、害怕、激怒的村民们互相高声商量,交换心中的反感与愤慨,嗡嗡的人声汇合在一起,形成了冲上云霄的战争交响乐。这就是“劝世者”及其衣衫褴褛的追随者从锡泊大道踏进纳杜沃时听到的声音。“劝世者”像往常那样迈着大步向圣母教堂(十几年来他亲手修整和粉刷过多次)走去的时候,人们围拢上来,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们要告诉他最新的消息。他呢?神情严肃,凝视着远方,似乎并没有听他们的讲述。
睡过片刻,格兰德醒过来,心已平静。他漠然地望望身旁的尸体和血泊,接着命令迈宁合帮他掘一墓穴,然后把阿黛林哈小姐的尸体埋入穴内。两人等到天黑方才逃跑。远离了杀人现场之后,白天他们把马车时而藏在山洞里,时而藏在密林中,时而藏在悬崖下;到夜里,再乘车前进。他们唯一明确的想法就是:朝着与大海相反的方向逃跑。当他们终于卖掉车子和马后,便采购了不少粮食、衣物,并将其埋入地下,准备将来加入外逃黑奴的帮伙,因为根据传说,他们都聚集在卡汀珈的丛林里。他们两人东躲西藏,极力避开村落,有时伸手求食,有时则顺手牵羊。终于有一次,迈宁合诱使格兰德谈及杀人的事。当时他们俩抽着烟躺在一棵大树下。迈宁合凭借一时冲动,贴近格兰德耳边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掉女东家?”“我心里有个魔鬼,”格兰德立刻回答说,“以后你再也别跟我提这件事。”迈宁合心里想,他的伙伴说的是真话。
1893年的一个上午,“劝世者”及其追随者来到纳杜沃村,听到一阵阵胡蜂炸窝般的嗡嗡声自玛特里兹广场冲上云霄,原来村里的男女老幼正聚集在那里围观或围听刚刚张贴在木板上的法令。要征收赋税了,共和国要人们交纳捐税。许多村民问道,什么是捐税?有人回答说,大概是什一税之类的东西吧,同从前一样,假如一户居民喂养五十只母鸡,就必须交给教会五只;每收获十阿罗瓦粮食,就必须交出一阿罗瓦。法令规定每个公民必须将继承或生产的全部财产的一部分交给共和国。居民们必须到政府,现在是自治州政府去申报家中的财产和收入,以便确定应交纳的税金。收税人将没收任何隐瞒不报或少报的财产,将其充公。
这位儿时的同伴越来越让迈宁合感到害怕,因为自从女主人被杀,他觉得格兰德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了。格兰德几乎不同他说话,可是迈宁合常常发现他一人在低声自语,而且两眼布满了血丝。一天晚上,他听见格兰德称魔鬼为“父啊”,并且听见他求魔鬼帮助。“父啊,难道我做得还不够?”他全身蜷缩成一团,低声嘟囔道,“你还要我做什么呢?”迈宁合心里想,格兰德一定同恶魔达成了协议,因此担心格兰德为了取悦魔鬼会像对付阿黛林哈小姐那样把自己宰掉,于是决定抢先下手。他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但是就在他手持匕首爬到格兰德身边准备一刀刺进去的时候,却浑身颤抖不已。结果还没有下手,格兰德便睁开了眼睛。格兰德望着那发抖的匕首,望着那俯身向下的姿势,一切都明白了。他不动声色地说:“迈宁合,你杀死我吧!”迈宁合听罢,拔腿便跑,他觉得一群恶鬼好像在后面追他。
但是,由于共和国的成立,的确发生了某种变化。给人们带来混乱与不幸的变化就是:政教分离,公墓还俗,即教会不再管理公墓,而由市政当局接收。就在神父们不知如何说明大主教忍气吞声承认的这些变化时,“劝世者”却立即做出解释。对信徒们来说,这些变化是难以接受的大逆不道。当他晓得世俗婚礼已经合法化的时候——似乎上帝制定的教会结婚礼还不够用——立刻在讲道时勇敢地大声疾呼(这时神父们还只敢在私下里嘀嘀咕咕):这一令人气愤的做法是新教派和共济会干的好事。毫无疑问,老百姓后来逐渐听到的其他一些意外的、令人怀疑的措施也是如此,例如:人口调查、户口登记、十进位公制。腹地的居民慌慌张张地跑来问,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劝世者”慢条斯理地解释说:那些人打算了解人们的肤色,以便恢复奴隶制,将黑人归还给奴隶主;他们之所以要了解人们的宗教信仰,是因为当开始追捕天主教徒时可以一下子就认出来。他的嗓门并不高,号召众人拒绝回答任何调查,拒绝用米和分米代替竹尺和手掌。
迈宁合被绞死在萨尔瓦多的监狱里。阿黛林哈小姐的尸体被移到庄园里新古典派的教堂中,但是,凶手依然没有下落,尽管古穆西奥家一再提高捉拿的赏格。实际上,自从迈宁合逃走以后,格兰德就不再东躲西藏了。他摇晃着高大的身躯,半裸着身体。他一贫如洗,时而靠陷阱捕食野物,时而靠双手采摘野果,像个幽灵似的在路上飘荡。他就在大白天穿村过镇,一路求乞。他那副受苦受难的表情深深地打动了一些人,所以经常有人给他一些残羹剩饭。
同样,可能是在第二年(1889年),“劝世者”和他的追随者们方才获悉,他们的祖国已经不是帝制,而是共和制了。他们自始至终都不曾知道共和国成立这一事件。在前政府官员中,在前奴隶主中(现在他们依然是甘蔗园和大牛、羊群的主人),在巴伊亚州的公务人员及省府官员中,这一事件并没有引起任何兴趣。巴伊亚州首府的官员们把这个政治变化看作给两百年以来巴西政治经济生活的中心、前首都萨尔瓦多城的残存霸权补上仁慈的一枪;他们还认为,以前属于萨尔瓦多的一切,诸如财产、权力、金钱、劳力、光荣的历史都逐渐南迁了,留下的只是一副令人惆怅的寒酸相。其实就算“劝世者”和他的信徒们知道了这一切,他们也不会理解,更不会认为有什么重要,因为他们所关心的事是另外一些问题。再说,除去名称更迭之外,这一切又给他们带来了什么变化呢?大地不是依然这样干裂,天空不是依然这样昏灰吗?旱灾已经过去了好几年,这个地区不是仍旧在医治创伤、哀悼故人、努力重建家园吗?总统代替了皇帝,可是这给多灾多难的北方又带来了什么变化呢?农民不是仍然要为种出玉米、菜豆、马铃薯、红薯和饲养猪、鸡、羊而同贫瘠的土地及缺水现象作斗争吗?村庄里不是仍然有许多人在闲荡吗?大路小道上不是仍然有强盗出没而十分危险吗?东西南北不是到处都有饥民和乞丐的大军吗?他们仿佛是1877年旱灾的纪念品。人们嘴上讲的不还是那些神话寓言吗?尽管“劝世者”努力修整,耶稣的住所不是仍然在坍塌吗?
有一天,格兰德在本巴尔郊外的一处交叉路口上遇见一群人,他们正在听一个瘦子讲话,这个人身穿一件深蓝色长袍,头发长及双肩,两只眼睛好似火炭般地在闪光。他正谈到魔鬼,他称之为大龙、古蛇和撒旦;他还讲到魔鬼给世界带来的灾难与罪孽,并且说到若想得救该如何去做。他的话很有说服力,使人不假思索就相信。甚至像格兰德这种心烦意乱的人也觉得那瘦子的话好似弥合往日创伤的香脂。格兰德纹丝不动,目不转睛地听着那人讲话,那些娓娓动听的话语使他心醉神迷,盈眶的热泪时时模糊他的双眼,使他无法看清那位圣徒的容貌。当圣徒又登上旅途时,格兰德像一头胆怯的小兽,远远地跟在后面。
“劝世者”和他那群悔罪的信徒是什么时候才知道1888年圣保罗、里约热内卢及巴伊亚州的首府萨尔瓦多——这些城市的名字他们听起来都觉得陌生——的王室已经废除了奴隶制,这一措施已在巴伊亚州的蔗糖厂引起骚动,这些工厂的奴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跑得一干二净?这道法令颁布了几个月之后,才像别的消息那样——缓慢、走了样、甚至早已过时——传到了巴西帝国的这块穷乡僻壤。政府当局派人在村头广场上口头晓谕居民,同时在村镇公所的大门上张贴了布告。
一名走私犯和一位医生是众神保护的巴伊亚首府圣萨尔瓦多城(简称巴伊亚,或者萨尔瓦多)里最了解加利雷奥·加尔的人。他们两位是最先向加利雷奥介绍国内情况的人,尽管他们并不赞同这位革命家在给《反叛的火花》的信中(这个时期书信频繁)所阐述的意见。轮船在海上失事的那一个星期里,加利雷奥寄出了第一封信,他在信中谈到巴伊亚城时说:“这里是个万花筒。人们用历史的观点可以看到那些腐蚀人类发展各个阶段的陋俗恶习在该城共济于一堂。”这封信涉及农奴制,它名义上被废除了,但实际仍然存在,因为许多被解放的黑奴为了不致饿死,纷纷请求主人收留他们。于是农奴主只用极微薄的工资雇用那些壮劳力,结果在巴伊亚城的大街上,用加利雷奥的话来说:“挤满求乞、盗窃和卖淫的老弱病妇,这令人想起亚历山大港和阿尔及尔那些地球上最堕落的城市。”
“劝世者”在腹地转了一圈又一圈,东西南北地走了一遍又一遍,在丘陵、平地上上下下不知多少次,所以人人都认识他,神父们也认识他。这里的神父并不多,仅有的几位仿佛被淹没在广阔的腹地。总而言之,神父的人数远远不能维持那大量的教堂,尽管牧民只在逢年过节才去光顾。一些地方如杜卡诺和贡贝的教区神父允许“劝世者”登上讲坛给信徒们布道,这两个地方的神父同“劝世者”相处得很好。另一些地方,如河谷峪和依达比古鲁的神父则禁止“劝世者”同信徒们接触,并且千方百计地攻击他。其余的地方,为了酬谢“劝世者”在教堂和公墓做的好事,或者因为“劝世者”在腹地居民的心目中影响很大,所以不愿同自己教区的百姓闹僵。神父们便违心地同意“劝世者”在弥撒之后做应答祈祷,并在教堂的前院讲道。
两个月后,第二封信谈到“蒙昧与剥削互相勾结”,描述了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礼拜天去海滨圣母大教堂望弥撒的情景。这些达官贵人身后跟着携带靠垫、蜡烛、祈祷书和阳伞的仆役(免得阳光晒坏了夫人和小姐的脸蛋)。加利雷奥说:“这些女人如同英国殖民地上的官吏,把皮肤白皙定为范例和美貌的核心。”不过,在随后的一篇文章中,这位颅相学家向里昂的同志们解释说,这里虽然存在着社会偏见,葡萄牙人的后裔、印第安人和非洲黑人却早已通婚,并且形成一个杂色的混血人种:穆拉托人、马梅卢科人、卡夫索人、卡波克洛人、库里包加人。他还补充说:“这类向科学挑战的现象还有很多。”上述人种和由于种种原因而登上这片海岸的欧洲人给巴伊亚城造出一种五颜六色的世界性气氛。
在大旱的年月里,“劝世者”和他的门徒们不停地掩埋路旁看到的死尸——有的是饿死的,有的是病死的,有的是急死的;还掩埋掉被野兽甚至是人吃剩下的残骸。他们制作了一些木匣,还为这些死难的兄弟姐妹们挖掘了墓穴。这些死人构成一个五颜六色的集合体,是不同民族、不同地区、不同职业的大杂烩。其中有给大庄园主赶牲口的贫苦雇工;有红皮肤的印第安人,他们的曾祖父们曾经过着半裸体、掏食敌人心脏的生活;有马梅卢科人,他们做过工头、黑白铁匠、鞋匠或木匠;有穆拉托人以及逃亡的黑奴,后者是从海岸地区的甘蔗园和牧场逃出来的,那些地方的人发明了许多惩罚奴隶的刑具,如木枷、盐水泡桅杆等。“劝世者”举行庄严的早祷仪式时常常谈到罪孽,谈到魔鬼的卑劣行径和圣母的仁慈善良。听众中最容易激动的便是妇女,年老的、年轻的、健康的、残疾的……概莫能外。正是这些女人常常把枣蒺藜改成针,把棕榈叶制成线,为他缝补那件蓝色的长袍。当这件旧袍被灌木丛撕扯得不成样子的时候,又是她们为他设法缝制一件新衣;换下他脚上麻鞋的也是她们,这些女人争先恐后地抢夺那换下的旧鞋,为的是将他穿的衣物当作圣品供奉起来。也正是这些妇女,在男人点燃篝火时用大米粉、玉米粉或木薯粉包上西葫芦馅,做成烤馅饼,送给“劝世者”和他的门徒享用。这些有信仰的人一向不为食物操心,因为他们饮食颇有节制,所经之地又都有赠予。穷人见到“劝世者”,常常送来一只母鸡、一口袋玉米或新制成的奶酪;当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露宿于农庄,出于自愿不收分文地将庄园的教堂打扫干净的时候,那些财主便让仆人送去鲜奶和粮食,有时是一只小母羊或小公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