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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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饿得要死的人来说,本能往往比信念更有力量。”他喝光碗中的水,一面窥测着胡莱玛的反应,一面低声说,“他们可以相信那些乱七八糟、幼稚愚蠢的玩意儿,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他们所做的一切。他们废除了私有制,废除了宗教结婚仪式,废除了社会等级,否认了教会和政府的权威,还消灭了一些政府军。他们是在跟政权、金钱、军队和教会作对。”
她的话里丝毫没有讥笑的意思。加利雷奥·加尔看看她的眼睛,想极力从那眼神中猜出她怎么会说出这些流言蜚语。他什么也看不出来,那光洁的长脸盘上神态十分平静。他心里想:“这张脸真让人捉摸不透,简直和兴都斯坦人或者中国人一样,或者很像那个卡努杜斯出来的使者。”加尔在依达比古鲁的鞣皮作坊里同他谈过话,那人说话十分简练,望着他的脸,很难知道他的思想和感情。
胡莱玛的脸上毫无表情,可谓纹丝不动。她那两只黝黑明亮、微微睁大的眼睛直视着加利雷奥,既没有露出好奇也没有同情,更没有惊讶,两片湿润的嘴唇略微噘起。
“您认为‘劝世者’的确是慈悲的耶稣派来的吗?”胡莱玛问道,“您相信他讲的那些事吗?比如,什么大海变陆地,陆地变大海;什么瓦沙—巴里斯河的水会变成牛奶,峡谷里长满了玉米供穷人吃!”
“他们继续了我们停下的斗争,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正在复兴我们的革命事业。”加尔一面说一面想,胡莱玛听见这番话会怎么想呢?“就因为这个,我才来到这里;也正因为这个,我才要帮助他们。”
这时羊群中的铃铛声再次响起来,比刚才更急促。加尔猛然一惊,立刻下床,两步跨到窗栅栏跟前,向外望去:灰茫茫的苍穹下,树木开始显出模糊的轮廓,仙人掌和堆堆乱石也露出各自的外形。大篷车还在原地,货堆上蒙着一块土黄色的毛毯;车旁,那头骡子还拴在木桩上。
他好像高声讲话似的,喘了一口气。两天来的疲倦,加上听说鲁菲诺不在盖伊马达斯而引发的沮丧心情,这时又占据了全身。伸开双腿、闭上眼睛躺在大篷车下睡上几小时的想法是这样地强烈,使他想拔腿就走。要不然就在这张吊床上睡一会儿,行不行?如果他提出来,胡莱玛会不会感到气愤?
“他当然不会高兴。”加尔讽刺地嘟囔了一声。
“那个从那边来的人就是‘劝世者’派来的人,您见到的那一位。您知道他是谁吗?”加尔听见她在问。“他是帕杰乌。”她看到加利雷奥并没有被她的话打动,便急忙补充说:“您没听说过帕杰乌吗?他是腹地最坏的家伙,过去靠杀人抢劫为生。谁要是倒霉在路上遇见了他,就会被他削掉鼻子和耳朵。”
“再说,卡努杜斯是人家男爵的,男爵给过我们不少帮助,”胡莱玛继续说道,“这间房子、这块地、这些羊,都是人家男爵给的。您替甲贡索人说话,愿意帮助他们。把您带到卡努杜斯就等于帮助甲贡索人。您想,男爵要是知道鲁菲诺帮助抢劫他庄园的人,他能高兴吗?”
这时,羊群里的铃铛声又响了起来,同时伴有屋外小狗的狂叫和骡子的嘶鸣。加尔还在回忆那位卡努杜斯的使者,回忆他那道使面部破相的刀疤,回忆他那奇怪的冷漠与镇定。当时没有把运武器的事告诉他莫非犯了一个错误?不,当时还不能告诉他,因为帕杰乌还不相信自己;如果告诉他,反而会使他更不信任,会把整个计划打乱。卷毛狗发狂般地在外面叫着。加尔看见胡莱玛拿起烧火棍,快步走到门前。他心不在焉地还在想那个卡努杜斯使者,他想如果当时知道帕杰乌从前是个强盗,也许谈起话来更容易些。这时加尔看到胡莱玛费力地拉开门闩并且拿了下来。突然,有个什么轻微的东西、一个奇怪的声音、一种直觉、一种第六感告诉他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就在这工夫,胡莱玛猛然被一股推门的暴力撞倒——从门外推翻或踢翻的,接着,一个手持卡宾枪的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加利雷奥这时已经掏出手枪,同时瞄准了这个闯进来的人。卡宾枪的射击声惊醒了角落里的母鸡,它们吓得惊恐万状,乱飞乱叫。胡莱玛虽然摔倒在地,却没有受伤,这时也吓得高声尖叫。那个开枪的人看到脚下有个女人,稍一犹豫便耽误了几秒钟。当他在乱飞的鸡群中发现了加尔并要举枪的时候,加尔的枪已经瞄准他打响了。只见那人满脸惊疑,双手一松,长枪落地,嘴里吼了一声,向门外退去。胡莱玛这时又尖叫了一声。加尔终于反应过来,急忙去捡那支卡宾枪。他从敞开的屋门望出去,那个受伤的人正躺在地上挣扎,呻吟;另外一个人手持长枪,一边向受伤的人跑过来一边喊着什么;再远一些的地方,第三个人正往装武器的大篷车上套马。加尔几乎不加瞄准就射击起来。那个跑过来的人双脚一绊,滚倒在地上,口中发出痛苦的咆哮。加尔又冲他开了一枪,一面心里想:“只剩下两发子弹了。”他看见胡莱玛在身旁推上屋门,看见她关紧之后还下了门闩,然后躲到后面去。他一面站起身,一面暗暗奇怪:自己什么时候摔倒在地的?他全身是土,满头大汗,上下牙床颤个不停,由于手枪握得太紧,手指都发疼了。他从窗栅栏处悄悄张望:运武器的车已消失在远方的尘埃里。茅屋正面,卷毛狗发疯似的冲着两个受伤的人狂叫,他们正向着羊圈爬去。加尔瞄准他们,射出枪中的最后两发子弹。他觉得在狗叫声和铃铛响声的嘈杂中听见人的一声哀号。嗯,子弹打中了他们,在从茅屋通向羊圈的半路上,他们停下不动了。胡莱玛还在尖叫,母鸡也发疯似的叫个不停,到处乱飞,撞翻了许多东西,有几只飞到窗栏上,撞到他的怀里。加尔挥舞手臂赶跑了母鸡,又从窗口向两侧望去。如果没有这两具几乎叠在一起的人体,简直可以说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他粗声粗气地喘息着,磕磕绊绊地躲过母鸡向屋门走去。他从门缝里向外张望:只有寂静的景物和那两具怪模怪样的人体。他想:“枪支被抢走了。”他又想:“我要是被打死就更糟了。”加尔大睁着眼睛又喘了一口气,最后终于拉开门闩,推开了屋门。外面空空荡荡,没有人影。
卷毛小狗再次狂叫起来。胡莱玛走到门口,开门后用脚把它推出门外。不久,外面传来狗叫声,接着又传来羊群的铃铛声。加利雷奥面色阴沉地注视着胡莱玛的走动。她回到灶旁,用一节树枝拨动着余烬。一缕轻烟呈螺旋形向上袅袅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