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爱米文学网aimiw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一连串的喷嚏、浑身疼痛、呼吸困难和体弱无力反而使他产生了摆脱恐惧的能力。他觉得炮击与自己无关,对死亡也无动于衷了。那女人的双手、低语和气息,她的手指对他的头颅、前额、眼睛的抚摩,使他完全平静下来,回到了依稀记得的童年。他已经不打喷嚏了,但鼻孔发痒——两处开口的溃疡——表明它们随时有可能卷土重来。在那深沉的陶醉中,他想起了往事,想起了过去犯病时曾有过死亡临近的念头,想起了巴伊亚那些放荡不羁的夜晚。那些突如其来的喷嚏仿佛有意在提醒他,他常常中断那消磨时光的夜生活,是因为他打喷嚏总是引起朋友们,也就是那些诗人、记者、流浪汉、演员等夜游神的哄堂大笑。他想起了自己怎样开始吸乙醚,因为在那些使他精疲力尽、自惭形秽、神经紧张的打击之后,乙醚给他带来了安静;后来鸦片又以暂时充满幻觉的安宁将他从喷嚏中解救出来。那个女人——他年轻时在一家报社工作的时候,她杀死了自己的主人,如今她是卡努杜斯的神职人员——的柔情、细语、安慰和气味好似和鸦片、乙醚一样,是一种温柔的、催眠的东西,是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陶醉。他自问儿时那不相识的母亲可曾这样抚摩过自己,可曾使他对世上的危险处之泰然、无动于衷。他的脑海中也浮现帕德雷斯·萨莱西亚诺斯学校一排排的教室和院落,由于他的喷嚏,他在那里无疑和矮子及在场的丑八怪书记官一样是他人的笑料和牺牲品,是冷嘲热讽的对象。由于喷嚏折磨和视力低下,他被排除在体育、游戏和远足旅行之外,被当作残障,因此变得怯懦起来。由于那控制不住的鼻子,他不得不使用床单那样大的手帕;同样由于这个毛病和迟滞的眼神,他不曾有过女友、恋人和妻子——由于总是感觉自己过着滑稽可笑的生活,他不敢向爱慕的姑娘表白爱情,不敢把自己为她们写的诗歌寄出去,只好胆怯地一一撕掉。由于那鼻子和近视,他只拥抱过巴伊亚的妓女,只知道那短暂的、肮脏的商品式爱情,结果两次染上了淋病,接受探针治疗时疼得他尖声怪叫。他也是丑八怪、瘫子、残障和畸形人之一。他来到了世界上瘫痪者、不幸者、畸形者和受难者聚集的地方,这不是偶然的,而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他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近视记者对自己说出的话刚刚感到有些后怕,就听见两声巨响,仓库可怖地叫了起来,仿佛马上就要倒塌。一股强风袭来,似乎全都吹在他的鼻子上,他开始打喷嚏,越打越响,越来越凶猛、有力、快速,迫使他弯腰蹲在地上。由于缺氧,他的胸部快裂开了。他一面打喷嚏,一面双手捶胸,同时像在梦中一样从蓝色缝隙中隐隐约约地看到天的确亮了。太阳穴绷得快裂开了,他想这回是要完了,要憋死了。打着喷嚏憋死真是一个愚蠢的去世方式,但他认为这总强过死于政府军刀下。他仰卧在地上,一直打着喷嚏。一秒钟后,他的头已经在一个温暖的、女性的、爱抚的保护者的怀抱里。那女人把他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给他擦干前额,像母亲哄儿子睡觉那样摇动他。他心中茫然,十分感激,喃喃地说:“世人之母。”

他缩成一团,失声痛哭,抓住世人之母的双手,嘟嘟囔囔地抱怨自己的厄运和不幸一边流着涎水抽泣啼哭,一边急切地倾诉着过去与现在的痛苦和绝望,倾诉着青春逝去的悲伤,倾诉着体力和脑力付诸东流的哀怨。他以从前对自己都不曾有过的推心置腹向瓜德拉多讲述着。他还告诉她,他不曾享受过爱情,没有成为自己渴慕成为的剧作家和诗人,现在又知道自己将以有生以来最愚蠢的方式离开人间,这是多么痛苦和可悲。只听他气喘吁吁地说:“不公道,不公道,太不公道了。”他发现她在吻自己,吻自己的前额、面颊、眼皮,细声细气地讲着温柔、甜蜜、不连贯的话,就像人们为了用声音使初生婴儿快活、幸福而对他们讲的话。他真的感到一种极大的宽慰,一种美妙的感激之情,听着这些具有魅力的字眼:“宝贝儿,宝贝儿,孩子,小鸽子,小羊羔……”

“您是萨尔瓦多那个杀害婴儿的女人吧?”近视记者问道。

但是他突然被抛回了现实中,抛回残酷的战争中。一声掀翻房顶的、雷鸣般的爆炸声使他一下子看到了天空、闪耀的太阳、云彩和晴朗的早晨。木片、砖块、碎瓦和弯曲的钢筋四处纷飞,近视记者觉得浑身上下、脸上、手上都被卵石、土块和石头击中。然而无论是他还是瓜德拉多或利昂·德·纳图巴都没有被压伤。他们站立着,紧靠着,拥抱着,而他竭力在口袋里找破镜片。他以为压碎了,那么今后连那一点点方便也没有了。然而镜片还在,依然如故。他一直抓着圣诗班的指挥和利昂·德·纳图巴,从他们受伤害的形象上,他渐渐觉察到轰击带来的灾难。除了房顶,正面的一堵墙也倒塌了,只剩下他们所待的角落。库房变成了一堆瓦砾。从倒塌的围墙上方,他看到了其他的瓦砾、硝烟和奔跑的人影。

爆炸声淹没了他的话。近视记者挺直身体,闭上眼睛,尽管浑身颤抖,却仍然听着那女人讲话,将他所听到的与遥远的记忆联系起来。随着她祈求的话语,那埋藏在他脑海深处的记忆浮了出来。是她吗?他又听到了二十年前曾经在法庭前听到过的声音:温柔、痛苦、自然、客观。

这时,那里挤满了武装的人,戴着袖标和蓝色头巾。其中,他隐约看见若安·格兰德半裸、结实的形象。记者的瞳孔紧贴着镜片,当看到若安·格兰德拥抱玛丽亚·瓜德拉多和利昂·德·纳图巴时,他发抖了:他们要把他俩接走了,自己将被抛弃在这片废墟上。他抓住那位女人和纳图巴,毫无羞耻、毫无顾忌地哭泣着祈求不要撇下他。当大黑个儿若安·格兰德命令撤离时,世人之母便拉着他的手,把他拖在后面。

“你不相信‘劝世者’吗?”卡努杜斯的书记员安慰她,“他没跟上帝说吗?他没说过……”

杂乱无章,烟雾弥漫,声音嘈杂,堆堆瓦砾。他在一片混乱中小跑。他已经不哭了,感觉全都集中在那危险的任务:躲避障碍物,以免碰撞、溜滑、跌倒、松开那女人。从大广场到教堂,他走过几十次,却什么也认不出了:断壁、坑穴、石块、这里那里的杂物、来来往往的人,好像在射击、奔跑、怒吼。他听到的不是炮击,而是枪声和婴儿的啼哭。他不知在何时、何地松开了那个女人,突然发现自己已不再抓着她,而是抓着另一位体态不同、小跑着、和自己一样气喘吁吁的人——利昂·德·纳图巴。他们被甩在后面。他用力抓住利昂·德·纳图巴,一点也不能放松,要是放开就全完了。当他跑着、跳着、躲闪着的时候,只听利昂求他别再跑了,求他可怜自己这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

“他是那么小,毫无自卫的能力,娇嫩得像刚刚出生的小羊羔,”那女人背诵道,“他母亲没有奶,而且心地很坏,是个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人。我借口不忍看他受罪,把一个毛线团放进他的嘴里。这不同于其他的罪孽,孩子,这是不可饶恕的罪孽。你将看到我永生永世被烈火焚烧。”

近视记者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他以为是断墙,其实是人墙。他感到被截住、推开,这时他听到那个女人要人们放他进去。人墙打开了,他觉察到周围有木桶、沙袋和正在射击、高声说话的人。他从大木桩做成的一扇小门进去,走到世人之母和利昂·德·纳图巴所在的荫凉处。瓜德拉多摸着他的脸,对他说:“就待在这里,别怕,祈祷吧。”随后他看到她和利昂·德·纳图巴在第二扇小门那里消失了。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自信流畅,富有发自肺腑的音乐感。记者想,这个标准的、有节奏感的声音使人联想到他一定是个正直、坚定、果敢的人,可自己从没和他谈过话。

他瘫倒在地。他感到精疲力尽,又饥又渴又困,急于忘掉那场噩梦。他猜想:“我在圣所。”他又想:“‘劝世者’就在这里。”他对自己能来到这里感到吃惊,心想自己是享受特权的人,能这么近地看到、听到席卷巴西的风暴的中心,能看到那个在全国最出名、最被仇视的人并听他讲话。这对他又有什么用?难道他能有机会向外界报道?他竭力想听到圣所里在说什么,然而外部的嘈杂使他什么也听不见。从芦苇中透进来的阳光是明亮的,强烈的,温度很高。政府军大概抵达了这里,大街上在进行战斗。尽管如此,在这阴暗、孤单的堡垒中却笼罩着深沉的寂静。

“没有天主不能饶恕的罪行,”利昂·德·纳图巴迅速地回答,“圣母已经为你求情,天主已经饶恕了你。别难过,玛丽亚。”

门框“吱”地响了一下,他隐约看见一个戴着头巾的女人的身影。她在记者的手上放了一碗饭和一个盛有液体的罐头盒。他喝了,发现是牛奶。

“在这场大火中,有个位置是留给我的,”只听她重复说,“我不会糊涂的,孩子。”

“世人之母在为您祈祷,”只听见她说道,“赞美‘劝世者’好耶稣。”

然而近视记者有一种荒唐滑稽的感觉。从今夜的情形看,以后还能按照往日的常规生活吗?即使能平安地躲过炮击这一关,也能幸免利昂·纳图巴宣读的敌方作战部署的第二部分吗?他预感到成群结队、成千上万的敌军会端着刺刀从山头冲下来,从各个街口冲进卡努杜斯。他感到一个冰凉的铁器会顶到他干瘦的脊背上,那时他要高声说明他是谁。他们可能不听,那他就要大声喊道:“我是你们的人,一个文明的人,一名知识分子,一名记者。”他们可能既不相信也不明白他的话,于是他就要高叫道:“我与这些疯子、野人毫不相干!”但是可能没用。他们不会容他开口,会让他作为甲贡索人死在甲贡索人的无名尸骨堆中。那不是荒唐到了极点吗?不是天下头号蠢材的明证吗?他竭力思念着胡莱玛和矮子,急切地盼望他们来到自己身旁。他要跟他们说话,也要听他们讲话。仿佛听力又恢复了,他十分清楚地听到了玛丽亚·瓜德拉多在说:有的过失无法抵偿,有的罪孽不能赦免。在她那知罪、顺从、苍老、痛苦的声音中,似乎有某种由于年深日久而养成的忍耐力。

“赞美。”他说,没有停止咀嚼和吞咽。在卡努杜斯,他一吃东西,下颌就疼,好像由于缺乏练习而变得僵硬了。这是一种喜人的痛苦,因为身体感到舒服。吃完,就侧身躺在地上,枕着胳膊睡着了。吃和睡,这是现在有的幸福。枪弹声忽近忽远,好像在周围飞舞,还有急促的奔跑。莫莱拉·西塞上校瘦小、紧张、苦行僧式的脸庞就在这里,就像他多次骑马走在记者的身边或在饭后的晚上在军营里谈话。他毫不迟疑地听出了上校的声音,铿锵有力的语调:为了使共和国减少牺牲,总攻前要进行炮击,一有脓包就要立即毫不留情地挤破,否则炎症会使整个肌体溃烂。同时他知道射击会使伤亡增多,破坏加重;想着自己会不会被践踏,武装的人会不会从自己身上越过,会不会带来他情愿弄不懂的战争的消息,因为那全是坏消息。

玛丽亚·瓜德拉多和利昂·德·纳图巴在谈话。他只知道他们在抱怨,听不清在讲什么。那声音很刺耳。炮击一开始,他们就默不作声了。有时他想象他们已经被子弹击中而自己在守护着他们的尸体。炮击已经震聋了他的双耳,他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有小小的爆炸声。胡莱玛和矮子现在又在哪里?他们白白地跑到维拉庄园去为帕杰乌送饭,可他来库房开会了。他们会碰上他的。他们还会活着吗?想到他们在帕杰乌的战壕里,在炮击中蜷缩着身体,肯定在惦记着自己,正如自己惦记着他们一样。想到这里,一股汹涌的暖流、一股充满激情和痛苦的热流传遍了他的全身。他们是他的一部分,他也是他们的一部分。他怎么会对那与自己毫无共通之处且在社会出身、所受教育、感情经验和文化方面极不相同的人感到如此深厚的眷恋和强烈的感情?几个月甘苦与共的生活使他们建立起一种关系:终日厮守在一起。这是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的、非自愿的,不知怎么就被那奇异、梦幻般的因缘,被偶然、意外、巧合的锁链或曰历史的必然性一起抛进了非同寻常的事件,抛进了濒临死亡的生活。正是这些因素把他们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他想:“我再也不和他们分开了。以后我要和他们一起去给帕杰乌送饭,和他们一起去……”

当证实那咩咩的叫声是一只舔着自己的手的白羊发出的,他确信已不在做梦。他抚摩着毛茸茸的羊头,那动物任他摸,不惊不怕。在他身旁,有两个人在窃窃私语。他把眼镜贴到眼前,睡觉时他一直拿在手里。在摇曳的光线中,他辨认出华金神父和一位穿着白色长袍、戴着蓝色头巾的赤脚妇女的身影。贡贝的神父双腿夹着一支步枪,脖子上挂着一条子弹带。从他能感觉到的一切看来,这是一副经历了战斗的人的模样:稀疏的头发蓬乱不堪,被泥垢粘得又挺又硬;长袍成了破布条,系凉鞋的已不是牛皮鞋带,而是一条小绳。他显得筋疲力尽,正谈着一个叫小华金的人。

“这是莫莱拉·西塞上校的哲学。”近视记者想。他们可真蠢、真蠢、真蠢。他们不懂这里发生的事情的意义,不想想这里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对黑暗中的城镇进行无休止的炮轰,只能把他这个大近视吓软。他想:“一定把半个或四分之三个卡努杜斯报销了。”然而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炮弹击中仓库。他有十几回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心想:“这一次要命中了!这一次要命中了!”当瓦片、白铁皮和立柱震动时,当尘土飞扬,四周的一切都好像在解体、破碎、崩溃时,他的身体也随着上下跳动。然而仓库依然屹立,经受着爆炸带来的剧烈震动。

“他和安东尼奥·比拉诺瓦一道弄吃的去了,”只听他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知道,有若安·阿巴德在,全组人都会平安回来。他们都到瓦沙-巴里斯河的战壕去了。”他哽住,干咳了一声,“就是打埋伏的战壕。”

不管怎样,这毕竟是一个鼓舞。既然他们将“劝世者”的两名心腹留在这里,那么这里就比其他地方更安全可靠。然而此时此刻还想什么安全地点岂不滑稽?这并不是有目标的射击,而是盲目的炮轰,是为了放火、摧毁房屋、使街上遍布尸体和废墟,以此对居民进行恫吓,使他们在政府军向卡努杜斯发起冲锋时丧失抵抗的意志。

“那么小华金呢?”女人重复问道。

由于所有的枪支和弹药都被运走,库房的空地扩大了三倍。巨大的空间使近视记者感到更加无所依靠。炮击使人们失去了时间概念,他和玛丽亚·瓜德拉多及利昂·德·纳图巴一起关在库房里多长时间?他听到了利昂用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朗读那张写有攻克卡努杜斯作战部署的纸片。那声音仍在耳际萦绕。从那时起,大概已经过去了一夜,天该亮了。流逝的时间不可能少于八小时或十小时,然而恐惧使每一秒钟延长,使每一分钟停止不动了。从若安·阿巴德、彼得劳、帕杰乌、奥诺里奥·比拉诺瓦和若安·格兰德一听到在那张纸上被称做“摧毁性炮击”的头几声就跑出去算起,也许不过一小时。他记起了他们的匆匆离去,记起了他们的争论和那要回圣所的女人——他们是怎样地强迫她待在那里呀!

是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关于她,有那么多的传说:说她能发现地下淡水,说她是华金神父的情妇。他看不清她的面孔。她和神父坐在地上。圣所的门敞开着,里面似乎没有人。

“在守卫水塘吧。”比拉诺瓦想。要是把他们从那里调出来,义民们就滴水皆无了。除了教堂和圣所,为了生存下去,最重要的就是水塘了。那从前的强盗沿着通向河边的斜坡消失在烟尘中。安东尼奥转过身,望着好耶稣圣堂的钟楼。由于非常害怕钟楼已不复存在,所以自从回到贝罗山,他还没看过那钟楼。它仍在那里,虽然破损,却依然巍峨屹立。石头结构牢固地经住了狗子兵枪弹、炮弹和炸药的攻击。甲贡索人从钟楼、房顶、看台上不停地射击,另一些人或蹲或坐地也从圣安东尼奥教堂的钟楼和屋顶开火。在从圣所的掩体里开火的天主卫队的一组组射手中,他望见了若安·格兰德。那一切都使他充满了信心,恐惧已烟消云散。当他听若安·阿巴德说官兵将不可避免地越过下面的战壕,在那里没有机会阻击敌人时,他直从脚底板往上冒凉气。比拉诺瓦没再耽搁时间,他喊叫着命令成群的妇女、儿童和老人开始推倒圣克里斯宾、圣华金、圣丽达、圣托马斯、圣灵、圣安娜、圣约瑟等街口的所有房屋,将贝罗山的那区域变成一片错综复杂的森林。他将步枪当作撞锤,给他们做示范。修战壕、筑工事是建设和组织工作,干这些事情,安东尼奥·比拉诺瓦比打仗内行。

“他没回来,”神父低声说,“安东尼奥回来了,奥诺里奥和许多埋伏在瓦沙—巴里斯的人都回来了。小华金没回来。谁也没告诉我,谁也没看见他。”

“活着,”若安·阿巴德没有转身,“在维拉庄园。”

“至少,我想掩埋他,”女人说,“别叫他像没主的牲畜那样死在野地里。”

“不用担心,若安·阿巴德。好吧,我负责。”当对方转过身时,他又问道:“帕杰乌呢?”

“也许他没死,”贡贝的神父喃喃地说,“既然比拉诺瓦兄弟和其他人能回来,小华金怎么就不能?也许他在塔顶上,或者在圣彼得罗的街垒中,要不就是和他哥哥在维拉庄园里。政府军还没能攻克那些战壕。”

“我们在那里坚持不了多久,那是开阔地。”街道司令说,“在这里,他们将作茧自缚,受到阻击。这里将成为一座真正的城墙,又厚又高。”

近视记者很高兴,想向他打听胡莱玛和矮子的下落,然而他克制了,感到自己不该破坏这亲热的场景。神父和修女谈话的语气完全是听天由命、非常自然的。白羊舔着他的手,他欠身坐了起来,然而华金神父和那女人对于他醒着并听他们谈话并不在意。

“增援下面的战壕不是更好吗?”安东尼奥·比拉诺瓦指着自己来的方向说。

“如果小华金死了,最好阿塔纳西奥也死了,”女人说,“在阴间,他们好搭个伴儿。”

当他一溜小跑上了圣克里斯宾街的斜坡,看见街道两边的妇女正往木桶和木箱里装沙子,然后扛在肩上。周围全是灰尘,在倒塌的房子、烟熏火燎百孔千疮的墙壁和其他土崩瓦解东倒西歪的建筑物之间是一番奔跑匆忙、混乱不堪的景象。疯狂运动是有意义的,他一到达与大广场平行、从瓦沙—巴里斯河到墓地将贝罗山一分为二的圣彼得罗大街就发现了这一点。街道司令在那里,把两杆卡宾枪交叉放着。所有朝向河流的街口都设有街垒,封锁着。若安·阿巴德向他伸出手并直截了当地——但是安东尼奥想,他不慌不忙地保持应有的冷静,是为了让自己准确地了解——要他指挥所有能调动的人,负责封锁那些横穿圣彼得罗大街的小巷。

他听到很近的地方在敲钟,听到无数的喉咙在合唱万福马利亚。战斗几乎进行了一整天,钟声、祈祷声和枪声混成一片,从未间断,有一些爆炸声就在他头顶。此时人们重视死更甚于生。他们已经在比无依无靠更加无依无靠之中生活过了,此时此刻,全部的奢望只是一个好的埋葬。怎样埋葬他们?也许一个人如果活得像他此时此刻这样,死亡就是补偿的唯一希望,就像“劝世者”所说,是一种欢乐。贡贝的神父看着他:

看见彼得劳使他高兴。既然彼得劳及其部下有时间撤回来,那么若安·阿巴德和帕杰乌也不会例外,这样贝罗山的防御就很坚固了。离第一线战壕只剩下两百多步,走在前面的甲贡索人挥舞双手,叫喊着表明自己的身份,以免防御者向他们射击。有些人跑起来,他与奥诺里奥也跑了起来,但马上又停住了,因为年老的索西莫追不上他们。他俩架着老人的胳膊,拖着他,弯着腰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他们冒着冰雹似的弹雨,安东尼奥觉得那是向他们三人射来的。他到了一个街口,现在成了一堵用石头、沙桶、木板、瓦片、砖头和各种杂物堆起来的矮墙。他从上面望见一队密集的射手,许多双手向他们伸来,帮他们爬上去。安东尼奥觉得自己被拉起来,被放到战壕的另一侧。他坐下来休息。有人递给他一只盛满水的皮口袋,他闭着眼睛吸吮着,当液体润湿了他鲨鱼皮般的舌头、口腔和咽喉时,感到悲喜交集。嗡嗡作响的听觉渐渐恢复了,他听到了枪声、对共和国和异教徒的咒骂声以及对“劝世者”和好耶稣的欢呼声,但在一阵阵的呐喊声中——极度的疲劳渐渐减轻了,他将很快站起来——也听到了甲贡索人决不会喊的“共和国万岁!”“弗洛里亚诺元帅万岁!”“打倒叛徒!”“打倒英国佬!”难道敌人真的离得这么近,连他们的喊声都能听见?军号声同样在他耳朵里轰鸣。他一直坐在那里,往左轮手枪弹仓里压上五枚子弹。给卡宾枪压子弹时,他看到这是最后一条子弹带了。他一用力,全身的骨头就疼。借助胳膊肘和膝盖,他站起来爬到街垒的顶上。人们给他打开一个豁口。在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有一伙敌人排着密集的队形向前冲来。他没有瞄准,也没有寻找军官,估摸着差不多,就将左轮手枪里的子弹全射出去,又射出了卡宾枪的子弹,枪托的每一次后坐力都使他的肩部异常疼痛。他一面抓紧时间给左轮手枪上子弹,一面环视周围。敌人从各个方向发起了进攻,在彼得劳那边靠得更近,有的刺刀已伸到了街垒的边沿。有的甲贡索人突然站起身,拿着棍棒和铁器拼命地打。他没看见彼得劳。在他的右侧,烟尘迷漫中,官兵潮水般冲向圣灵、圣安娜、圣约瑟、圣托马斯、圣丽达和圣华金街。无论从其中哪一条街道走,他们都能在几秒钟之内到达圣彼得罗街或大广场,即贝罗山的心脏,并能进攻教堂和圣所。有人用力拉了一下他的脚。一个小伙子叫喊着告诉他,街道司令想在圣彼得罗街见他。小伙子接替了他在街垒中的岗位。

“孩子们不得不去杀人和被杀,两者同样可悲,”他听到神父说,“阿塔纳西奥十四岁,小华金还不满十三岁。他们杀人已有一年了,这不可悲吗?”

一阵激烈、嘈杂的枪声从住宅区传来。这片住宅区坐落在古老墓地的前方,街巷错综复杂,如象形文字。在卡努杜斯,唯有这里的街巷不以圣徒的名字而以特罗维罗故事中的名字命名:玛格洛娜公主、魔鬼罗伯特、希尔瓦尼娜、卡尔罗玛格诺、费拉布拉斯及法兰西贵族等,新来的朝圣者都聚居在那里。是他们从那里向异教徒射击吗?屋顶、房门、街口都在向官军喷射怒火。突然,在或蹲或站、弯腰弓背的甲贡索人的身影中,安东尼奥发现了彼得劳那无法被混淆的身影——手持滑膛枪从这里跳到那里。他确信,在震耳的枪声中,自己能听出这位穆拉托大个子手中武器的轰鸣。彼得劳总是拒绝用能连续射击的卡宾枪或毛瑟枪来替换他当年当土匪时使用的那杆旧枪,尽管这些新式枪可以连发五枚子弹,装填又很迅速。他每次使用那滑膛枪前都要擦枪膛、装火药并封口。子弹也是荒唐可笑的:铁块、矿石块、玻璃碴、铅块、蜡块甚至石块。然而彼得劳对此得心应手,快得简直神了,如同他射击时出奇地准确。

“是的,”近视记者吞吞吐吐地说,“可悲,可悲。我睡着了。战斗怎么样了,神父?”

“老哥,你看烟火匠安东尼奥的房子那边。”

“敌人在圣彼得罗大街被挡住了,”贡贝的神父说,“今天上午,在安东尼奥·比拉诺瓦修筑的那个街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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